只隔着和块玻璃和一米高的栅栏,外面就是马路。有骑单车的人路过,数次按响车铃,声音清楚地传进室内。
李清一被声音惊扰,更加明确地挣扎起来。
杨劲沉浸于此,进入一种难得的忘我境界:忘记大脑中每天闪过三万次的画面、忘记那个秩序井然的房间、忘记那个塑料材质的管状容器、忘记□□着醒来的李清一眼中的清澈与茫然。
“怎么了?”杨劲强忍冲动,安抚般地按揉她的后颈。
“能不能别……”
杨劲也冷却下来,原本打定主意只是谈谈,结果没一件事谈明白,却办起了糊涂事。
李清一拦下他的放在自己手颈上的手,“明天,明天一早我办好出院手续,就把钱还给你——是两万还是多少?”
钱,又是钱,满脑袋里装着钱。
欲.念撤离,伴随着李清一冷静谈判的语气,那些怪物一般的记忆甚嚣尘上,疯狂反扑:那个秩序井然的房间、那个塑料材质的管状容器、上午□□着醒来的李清一,以及她眼中荒谬的清澈与茫然……
“他们只给了你两万?我的心意就值两万块钱?”然后,你用把你所谓的真诚与坦荡交付给章燃,那个强.奸.犯,事后还给人好评,什么意气风发!什么前途无量!
“不是那个意思,我跟爸爸都很感激你……的心意,但是钱暂时不用,当然要还给你。”
感激,又是这个词。杨劲坐正,与李清一拉开距离,他的愤怒达到顶点,超过了今晚任何时间愤怒的总和。
“你可以选。要么现在做,要么现在走。”
李清一被他的话惊呆了。
两人谁都没看谁,各自运着气,沉默长达十几分钟。
不知不觉将近八点,再晚酒吧就要营业了。
李清一抬起头来:“我可以走了吗?”
杨劲点点头,又将瓶里的酒分着倒进两个杯子里,喝下自己的酒:“出了这个门,报答我对你的帮助,永远不要找我。”
他把酒杯墩到桌上,最后六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
对杨劲的喜怒无常,李清一也忍无可忍。她把他的吊诡行径理解为对她的不尊重,一贯如此,以往更甚。
大庭广众,车来人往,大言不惭提出无理要求,还不允许当事人有异见。
她霍地站起来,摆出要走的架势。
杨劲紧跟着站起来,见她要去拿那条命运多舛的项链,眼疾手快地伸出手,在桌上大力一划,项链被扫到地上,掉进远处桌椅的缝隙,桌上的酒瓶、酒杯也各自应声倒下。
李清一从他和桌子之间的缝隙挤过去,站在门口的空地上:“把衣服给我。”
杨劲故意转身不予理会,双手叉腰,压抑着大口喘气。
李清一稍事冷静,回到桌前,绕过杨劲,拿起自己的外衣,又跑到远处,蹲在地上够到缝隙里的钻石项链,期间杨劲一动未动,在极端情绪中仍旧调动感官知悉她的一举一动。
李清一出门前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钱我一拿到就还给你。”
对开木门,李清一用力推开其中一扇,她停在那里,听到杨劲说:“也好!我不会再主动联系你,你最好也别找我,你要是再来,我就认定你要报答我,我这人什么德行你知道,我图什么你也清楚。”
酒吧旁边有家蛋糕店,橱窗摆个手持喇叭,叫嚣着“8点之后全场全折”“美食不过夜”,和车马喧嚣,混杂冬夜冷风破门而入。
李清一最后一次回头,看见杨劲走出座位,面对着她站在空地上。
门外很冷,她还是义无反顾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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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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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墨白已婚未育, 李清一单身, 这些基本情况,装修公司——不, 规划设计公司的高总了如指掌。
人人都有自己的命门, 老师的命门是:既要求效率,又要求方案最优。
按照老师的理想,她的“成长农园”春节一过就要营业,最好元旦就试营业。
现实情况是,当地农民收割了水稻, 成片的土地荒着, 栉风沐雨, 等待来年再披新绿。
问题出在哪儿呢?甲乙双方在各自领域都很专业,偏偏要做的事业都不是自己的专业。
老师这是文化公司, 要开“农家乐”, 高总那是装修公司,要做建筑设计。
老师执拗起来,世人都怕。高总被她缠得百爪挠心, 说于总, 要不您考虑考虑,再换家公司,让别人给出个方案, 拓宽一下视野,找找灵感?我们真是尽了百分之二百的努力。
老师说不行,就要你。因为你的核心理念打动了我, 也只有你的理念打动了我,其他的我都看不上。但是你这个方案要改,要考虑什么什么……什么?下周给我?不行不行,我今天就要,最好下等2点之前,细节方面,我让墨白和清一跟你沟通,她们俩已经在去你公司的路上了。
如此往复,土地还荒着,设计还悬着,高总因频繁接待张墨白和李清一,跟她俩倒是熟了。
为了拓宽思路、寻找灵感,两家在短时间内共同走访了好几个地方,有服装学院、亲子乐园,还去了非遗传承人的家,也是五花八门。
有一次,故宫有个宫廷建筑展,展示中国清代宫廷建筑和“样式雷”这一传奇建筑师家族。墨白有事没去,老师临时被叫走,高总安排手下回了公司,留下他和李清一看完整个展览。
展览很震撼,高总撸着手串,一路为她讲解,有些注释都没有他讲得生动全面。
北京这地界,初来乍到,总有源源不断的新鲜感。
这半年来,李清一的见识里,神人、嘎事见过不少,眼前这位高总也位列其中。
李清一问他是不是提前做过功课,他漫不经心地说:“哪儿啊,正经八百读过建筑专业。”
李清一问他在北京哪所大学读的,他就摆摆手:“野鸡大学。”又说了个字母缩写,“BLU,听说过吗?”
李清一困惑:“国外的大学啊?”
高总:“看看,就说是野鸡大学,我跟谁说谁都是你这表情。”
说完低头研究一个全木结构建筑模型。
“等等,您……是留学回来的?”
高总正了正白衬衫的小立领:“新鲜吗?”看李清一不停眨眼,大脑转速不够的样子,自语般说了句:“可爱。”
展览结束,李清一搭高总的车返回。
车上,高总跟人打电话,打到一半说等等,在后视镜里问李清一,要不要去京深。
京深?
高总解释说:“卖臭鱼烂虾的地方。”他要转道去京深跟朋友吃饭,李清一想就近下车,高总说你回公司还有事?于总把女人当男人用,你今天跟我走,吃完饭一起回家,全是顺带的。
挂了电话,又给李清一讲他怎么去的国外,又怎么回来了:“归根结底,一件事忍不了,东西太难吃!”
李清一对西餐的了解,仅止于汉堡和牛排。
高总说:“对!就是汉堡和牛排,国内偶尔吃一顿,挺新鲜的,嗳?不错!架不住天天吃啊!一天三顿,全是这个,厨房也不像话,不能爆炒,葱花炝个锅,能把消防队招来,国内消防队不要钱,那边,哼!能让你倾家荡产!真事儿!就我们一个留学生同学。”
“这回来多好,满街的馆子,全是好吃的,有钱没钱的,一碗炸酱面,人生大满足。”
北京土著的人生追求,李清一是理解不了。
“京深”也是个神奇地方,老远就闻到鱼腥味,进去是个大型农贸市场,卖的只一样:海鲜。
高总与两个朋友汇合,三男一女,轻车熟路,穿梭在上百家水产档口之间。
对李清一而言,前半生见过的海鲜水产,今天都见全了,前半生没见过的,今天也领略到了。
奇珍异宝,大型虾蟹,水生怪物……四人深一脚浅一脚,踏着满地水,走了几家相熟的店,买了几样虾、蟹、鱼,还买了三文鱼、甜虾、北极贝,沿市场边缘的楼梯上去,楼上是代加工点。
高总与这两个朋友显然不是生意关系,熟得几乎没有话,更没有客套话。
没等多久,水煮、椒盐两做的虾爬子端上来,其他菜品相继上桌,他们在聊熟悉的人和事,李清一也插不上话,只好低头享受新鲜食物。
吃完饭,俩朋友跟高总告别,顺便问李清一:“姑娘,你怎么走啊?”
高总扶着车门抢先说:“她坐我车。”
朋友呛他:“德行!没人样儿了啊!”回头又问李清一:“吃饱了吗?照顾不周啊,下次,下次再一起。”
高总:“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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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县的深冬,仿佛被树脂凝住的人间画景,一粒长眠千年的琥珀。
楼宇勉强凑成一簇,成就所谓的“县城中心”。某著名水系的支流七拐八绕,在县城周遭形成包围之势,当地人因势利导,建成几处大大小小的水库。
水库被连绵的山脉拥在怀里,从吕山四下望去,尽皆是山,山才是这世界的主导,水、建筑与人都是山的寄生物。
因为是深冬,吕山除了步道,都被积雪和枯叶覆盖。
枯叶的褐色与积雪的白色成为这个世界的主色,将脚下与远方、水库的小镜面与山体的自然弧度巧妙组合,整个世界无比和谐,无比自然,无比融洽。
章燃在吕山一处观景平台站立好久。
他穿了登山服,一遍又一遍打量当地人熟悉的风景,平静又持久,偶有登山客经过,无论如何无法掩饰对他的好奇。
此前,他先是跟父母说不回来了,等到春节临近,他又说落地直接去西藏,在网上约了好了人。
杨锐跟杨劲说,做母亲的感觉儿子出国之后变化很大,像是装了无比沉重的心事,突然生疏了。
杨劲也跟姐姐说,春节想自己在和园过,新屋刚装修好,第一个春节要有人气。
只剩下章燃父母,杨锐只好跟杨劲感慨,都说“老来伴儿”,上了年纪才意识到,这老来有伴儿才最要紧,年纪越大,越是难以容忍孤独。
章燃还是回来了。他谁都没联系,只身换乘了火车、客车,鬼使神差爬上了吕山。
今天是大年二十八,“二十八,把面发”,吕县这座小城,家家关门闭户,早在“猫冬”模式里享受浓浓的过年气氛。
他爬上山顶,过年期间,寺庙香火旺盛,来往都是本地人,大家各自点燃粗细不同的香,插在寺庙前的巨型香炉里。
方圆十米,烟雾弥漫,呛得人睁不开眼。
章燃没有敬香,他站在香炉前,隔着浓浓烟雾,观望面前的佛殿。
整个寺庙都是新修的,一年半前的夏天,他也来过这里。当时还没有香火,只有簇新的台阶和散发着新油漆味的佛殿。
章燃绕过香炉,走进佛殿。对佛像合十行礼,算是见过。又绕过佛像一周,从另一侧转出来。
路过门口的求签处,他脚步顿了顿。有个年轻的声音问:“求签吗?”
章燃往暗处看去,是个年轻和尚。
他点了点头。
小和尚站起来,掌心握着一个二维码,用它遮住桌子侧面——那里原本也有一个二维码:“扫这个。20。”
章燃鬼使神差地照做了。
小和尚迅速收了自己的二维码,拿出一个签筒来:“求什么?”
“啊?”
小和尚示意他抽签。“问你求什么。”
章燃无动于衷。是啊,他求什么呢?他连自己为什么来这都不知道,他无所求,可是他很难过,不知如何化解。
他突然想到一个词:“Fate.”顺嘴说了出来。
小和尚不悦,看他的眼神已经不友好,他也学过英语,虽然脑中单词所剩无几,可他知道“Fuck”是句脏话。他再次晃动签筒,章燃不知所措地拔了一根出来。
他展开小纸条,上面竖排着这句话:
衣冠重整旧家风
道是无穹却有功
扫却当途荆棘刺
三人约议再和同
章燃粗粗读了两遍,心中慌乱,抬头问小和尚:“师傅,这签怎么解?”
小和尚没什么职业精神,早坐回矮凳,头也不抬地说:“无解。”
章燃下山时,太阳西斜,刚好照着远处水库的冰面,他再次停在观景台,内心凄惶无以复加。
“扫却当途荆棘刺,三人约议再和同。”
总还是积极的意味吧,可和尚说无解。山区早晚温差大,他的手冻得不大灵活,可他还是拨通了电话。
“舅舅。”
听筒里夹杂着山风。
“舅舅,我请求你,让我再见她一面。”
杨劲许久没这个外甥联系,电话里的肃杀气氛,让他联想到,章燃此刻正站在光秃秃的楼顶、悬崖边、高架桥上,或者其他可以纵身一跃的地方。
结合杨锐此前说过的话:“像是突然装了无比沉重的心事,变得生疏了。”
他自问自答:“你在哪?你在吕县!”这才是章燃,他的亲外甥,他别无他处可去,只可能在吕县。
章燃面对澄澈的冰面与夕阳,早已有泪水滑下来:“我不再奢求,我只想悄悄看她最后一眼。坐牢也行,怎样都行,我一直在等着那一天。”
杨劲还在生李清一的气,而且这愤怒与日俱增,如果说酒吧分别那天,杨劲的恨是个乒乓球,事后收到李清一转给他的钱,恨就变成了篮球。再后来,只李爸发来短信报了平安,自那以后,李清一杳无音信,直至按时间推算,她应该回到北京,开始工作,早出晚归,与江湖人士宴饮周旋,又过了漫长的一天又一天,杨劲终于确定,李清一再不会主动联系他,她决意消失在他的生活里,并且,不是为了消失而消失,她有自己的方向和新的生活。
想到这里,他的恨就变成塔克拉玛干沙漠,大到无声无形地蔓延,缓缓吞噬心中的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