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面对章燃的痛苦,他根本不想感同身受,冷冷地说:“去吧。”
“嗯?你同意?”
想到李清一对章燃的评价,“很好的男孩子”、“站在领奖台上和麦克风前”、“意气风发”、“前途无量”……杨劲毫不掩饰地冷笑:“去吧。你们正合适。”
“对不起,杨劲。”以为得到允许,章燃直呼其名。
“这话你对她说去——噢,忘了提醒你,不要再用那种下作手段,那种事,要双方都清醒着,有互动才有意思。”
章燃气得嘴唇发紫,眼泪也干了,用颤抖的声音说:“杨劲,你,你什么意思?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他通过打篮球的朋友知道李爸生病的经过,也隐约知道杨劲的角色。
人在极度刺激和极度悔恨的状态下,会失去部分思辨能力。一段时间以来,章燃就处在这个状态。
关于青岛那一晚,他是始作俑者,清楚知晓事情的经过和事态的严重程度。他走之前说:“我们都失去她了。”这句话是当时情境下,他面对亲舅舅的暴力所做的唯一反抗。
可是在那之后,他默认杨劲和他一样,清楚知晓事情的“经过”和事态的“严重程度”,在异国他乡,他所掌握的情况也与自己“想象”的情况一致。
没错,他入了地狱。经由自己之手,杀死了自己,一切尽皆成了虚妄与罪恶。他曾经奉若珍宝的感情,被自己亲手涂上了血,践踏入泥,变得肮脏,不堪碰触与回忆。
可是其他人,章燃默认为是完好的。或者说,所谓的天塌地陷,只是他自己脚下的土地,对其他人而言,只是感受到了震感。
他亲手将世界推远,将自己置于黑洞。
李清一也好,杨劲也好,仍旧在各自的轨道上。
所以他于困顿无助时,想要做个了断般见李清一最后一面,想征得同意的对象,不是李清一本人,而是杨劲。
章燃说:“……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你把我当成什么人?”
杨劲却有他自己的理解。他本就是内心执拗的人,他心里极容易出现死结,又极难解开。比如旧爱卓璇,比如母亲的死,再比如,李清一。
杨劲像在听笑话:“我把你当成什么人?要看你做了什么事……”
杨劲本来在健身。
自接起这个电话,他已经从器械区转移到休息区,说到这里,他环顾一眼休息区,虽然只有自己,他还是停顿下来,保持通话走出健身房,找到一扇防火门,推开走出去,里面是一段空走廊。
杨劲接着说:“章燃,我们这一家人不会好了。你妈算是偶发的正常人。你早就说过,我跟你姥爷一个样,现在我才发现,你说得太他妈对了!”
“别给自己找借口。”章燃说。
“不是借口。我是什么人?我就是你姥爷的复刻,我努力纠正过,但是没什么用。”他语气很无力。
章燃还是想哭:“那我呢?”
杨劲:“你比我更狠毒。章燃,她是无辜的,你毁了她,就因为自己得不到,也不想让我……”
“我没有!她知道!我没有!”
杨劲不理解章燃的意思:“她知道什么?这个罪名我担了,我早就洗不白了,我不是为你,我是为了……”
“什么罪名……你担了什么罪名?我知道,那种事,做不成也是犯罪,这个罪名不用你替我担,我在英国的每一天,都在等着审判,做梦也是警察打来电话,我一点都不害怕,梦里都是解脱,我等着解脱。”
杨劲沉默了。
章燃也沉默了。
二人的对话犬牙交错,却总有些许脉络,指向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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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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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爸正在清理面板上的干面, 刚用手掌小心翼翼地把干面拢到碗里, 突然停下动作,看向电视。
他穿了一条磨薄了的格纹睡裤, 他无意识地坐回沙发, 面碗刚好搁在膝盖上。
厨房里传出李清一的声音:“给姑姑的也煮吗?”
李爸充耳不闻。
电视正在播放本县新闻。在领导调研、开会的新闻之后,破天荒播放了一条社会新闻,说时隔一年,吕县×村灭门杀人案终于有了突破性进展,嫌疑人张××及其同伙苏××落网。
这是发生在去年除夕夜的一桩杀人案, 省公安厅成立了调查组, 还发了通缉令, 一年来,悬赏金额一加再加, 始终没能抓到凶手。
时隔一年, 事件的热度下降,尤其在辞旧迎新的传统春节,线上线下都在拜年、发红包、说吉祥话, 家家户户都在大蒸大煮, 这则新闻带给公众的,势必是非主流的气氛。
李爸端着碗,面粉洒出大半, 他的睡裤上、地上各有一滩白。
新闻里,针对事实的交待极尽简约,花费大量篇幅讲述了从省到市到县的公安机关如何重视, 刑侦组如何调查摸排,如何得到林业、交通部门的大力协助……
李清一关了火。
给姑姑的饺子还没下锅,她要问爸爸怎么跟姑姑说的,要不要煮好了送过去,出了厨房走进客厅,就看到爸爸斜端着碗,死死盯着电视。
在新闻里,李清一才知道爸爸的徒弟蒜头姓苏。画面里有罪犯的身影,一闪而过,人扣在地上,被众人包围,头发胡子都很长,看不出年纪,更看不清脸。
但李爸全身紧绷,李清一猜测,那个人大概就是蒜头。
这则新闻过后是几帧吕县风光,配以舒缓的音乐,要播天气预报了。
“啊?怎么了?”李爸轻轻放下碗,才发现李清一在等他答复。
“饺子。要煮好给姑姑家送去吗?”
李爸随意地拍打睡裤上的白面:“啊……行。”
李清一刚想说什么,敲门声响起。
杨劲跟章燃步行进入小区,章燃走几步突然停下,杨劲大步流星走在前面,也被低调驶过的警车吸引。
车子没开警灯,也没鸣警笛,可车身有显眼的喷涂,车子缓缓驶入,看不去不急不徐,可杨劲觉得黑黢黢的玻璃里,正有人警觉地观察周围情况。
车子超过杨劲,停在李清一家楼下。
车上走下三个人,都着便衣,在楼下稍作停留,像是确认楼门,交流几句,一个回到车上,另外两个上了楼。
章燃也跟上来,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这辆敬车是冲着他来的。
杨劲更在意这个不遵守承诺的外甥:“你怎么跟过来了?”声音低沉却严厉。
“我……”
“你刚才怎么说的?难不成你还要上楼吃饭吗?站远一点。”天色不早,照明又暗,十米开外已雌雄莫辨。
章燃乖觉地退回阴影。
杨劲远远地喝斥:“今天这事儿一完,赶紧给我滚回英国念书去。”
说完吸了吸鼻子,掏出手机。腊月里,手机暴露在低温环境里,反应有点慢,杨劲的手指反应也有点慢,他解开屏幕锁,着实犹豫着,他觉得自己的脑袋也被冻僵了。
这样想了想,他又把手机揣回兜里。
他又想起李清一那种不死不活的反应:弱弱的,又拒人千里之外。“钱我一拿到就还给你。”
当然,他也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他赌咒发誓说不再主动联系她。话都说绝了,所以现在该干吗?
有一瞬间他想:要是此刻她从楼里出来该有多好!
这个念头立刻消失了,腊月二十八,夜里七点半,什么人,会因了什么缘由,走出暖乎乎的家?下楼下做什么呢?
两个陌生人站在李家客厅里,鞋也没换。
李爸开的门,A男子跟李爸说话,B男子检查了房间各处,走到厨房门口时说:“煮饺子呢?”
李清一听到A男子全名全姓地叫了李爸的名字,也全名全姓地叫了蒜头的名字:苏××。
李清一拿着捞饺子的笊篱,惊惶地给两位警察让座,李爸倒还镇定,他跟自己睡裤上的面粉较劲,拍来拍去,总也拍不干净。
三个男人又交谈几句,李清一凭本能开火,没等水滚起来,就把留给姑姑的饺子倒进锅里,她真的慌了。
A男子语气还算和善:“跟我们走吧!”
李清一放下笊篱,端出两盘饺子,放在茶几上:“警官,能让我爸吃了饭再走吗?”她眼里满是恳切。
B男子弯腰看了看:“啥馅儿的?”
“两种馅儿。酸菜猪肉、韭菜鸡蛋。”
其中一盘水饺,绿色从薄薄的面皮底下透出来,热腾腾的。
B男子指着那盘说:“这个是韭菜鸡蛋啊?”
李清一忙把盘子端起来:“对,您尝尝。”她故作淡定,其实心里已经给人跪下了。
B男子看看饺子,又看看A男子。
A男子说:“先去穿好衣服吧。”
李爸听话地回屋穿衣服了。
B男子还在跟李清一闲话家常:“你……是他闺女啊?”
“啊。”
“咱俩年纪应该差不多大,我怎么没见过你呢?”
问的虽然是闲话,李清一却仿佛被审问一般:“我高中毕业就离开吕县了。”
“在哪上班啊?”
“前几年在省会。”
B男点点头。李清一忙把酸菜馅饺子移到A男子面前:“您尝尝吧。这个不算违纪。”
A对B说:“你吃吧!”语气倒不生疏。
B吃了个饺子:“你县高毕业吧?我××届三班的。”
李清一:“啊?是吗?我也××届,三班×××你认识吗?”
“物理课代表我怎么不认识。”B终于按捺不住,吞下一个饺子。
“他是我初中同学啊。”
李爸装束整齐出来,李清一看了一眼搭在餐桌椅子上的围巾。“警官,能让他趁热吃几口再走吗?”语气十分诚恳又小心翼翼。
在外工作这几年,她没习得人际交往的弯弯绕绕,倒是在偶尔真诚示弱方面尝到了甜头。
B警官复制了李清一诚恳的眼神,看着A警官,对方没说话。
李清一忙递过一把筷子,又把盘子端起来送到李爸面前。
在另外三人注视下,李爸吃了三个饺子。把筷子放下时,对李清一说:“锅里的饺子给你姑送去,先别说我的事。”
边穿鞋边说:“你别下楼了。这几天得你自己在家了。”
两个警官围过去,B警官对李清一说:“你锅里的饺子好了。”
李清一把爸爸的围巾交到B警官手上,慌忙去关火,再出来时,三人已经出门了。
章燃躲得远远的,跺着脚等舅舅喊人出来。杨劲一会拿出手机,一会收起手机,也不知道联系得怎么样。冻得脚尖发麻,也没见到人。
倒是眼看俩警察从楼里出来,中间架着一个中年男人,那男人中等个头,谈不上气宇轩昂,倒也没有畏缩。
因为杨劲一直盯着楼门,三人一出来,杨劲就认出了李爸。
三人并排走向车门,李爸双手搭在身前,手上搭着一条围巾,连那条围巾他也认识——在医院见过。
上车前,李爸朝杨劲处看了一眼,杨劲刚想开口称呼,李爸别过脸去,上了车。车在明处,杨劲在暗处,杨劲不确定有没有被认出来。
车子没立刻开走,男子之一坐在副驾驶,接了个简短的电话,几十秒钟后,李清一从楼里跑出来。
她只穿了单薄的卫衣,手里抓着几盒药,还端着一杯水,把药和水从副驾驶递进去,等候时,探头探脚地从车窗的缝隙往里看。
过一会,水杯被递出来,李清一捧在手里,站在车边,没话说,也没走。
副驾驶的B警官说:“你回去吧。明天带几件换洗衣服,别的一律不让送进去。”
李清一认真点头,差点把眼泪晃出来。
B警官心肠软下来:“也别打电话了,手机要上缴。”
李清一甩出衣袖,在眼睛上抹了一把,退后几步,警车开走了。
李清一抱着半杯水,站在冷风里,有零星几人路过,不显山不露水地打量李清一,可能没熟到上前关心的程度,近处的杨劲和远处的章燃全程目睹。
警车开走有一阵子,李清一才转身上楼。她还穿着家里的拖鞋,脚踝都暴露在外,背影如风中芦苇,随风摇曳。
杨劲估摸李清一进了屋,拨了两通电话,无人接听。
他全然忘却章燃,独自从偏门走出小区,边走边思索。小区里这个隐蔽的偏门,去年春节他和李清一走过,当时万物肇始,每前进一步都是运气和赌局,那时,他沉浸在当下的甜蜜和未知的刺激里,欣然欣赏如画卷般徐徐展开女孩。
仅仅一年之后,世界的基调基本定格,也许世间仍有百味待尝,可他已失去兴趣。
作为一个成才、立业都轻而易举的人,他在人生的前三十几年,一直在收割。遇到更大、更饱满的麦子,就毫不犹豫地丢下这一支,握着手里的麦穗,还要兴致勃勃地前进,因为前面总有更好的麦子。
在刚刚过去的一年,他的心态悄然发生了变化。于他而言,人生的倦怠感突然袭来,他想就此席地而坐,不去想麦田、稻田、果园、渔场……也不再想世间其他珍馐美味,他只想回味浅尝辄止的那一口,想一品再品。
李清一没接他电话,这在他的意料之中。这女人从来不会求饶或者和解,更不会服软或者求助。
杨劲独自走回“老路”,到达停车场时,心中已有计较。
第1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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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一睁开眼时, 是大年二十九没错, 只不过天还没亮,她的意识里, 自己一直在睡眠与清醒间浮浮沉沉, 醒来却精神百倍,她有很多事情要想,也有很多事情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