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苏看了她一会儿,推开她。
她的心立马凉了半截,颤声问:“你不想帮我?”
阮苏道:“从情分上来讲,我没道理帮你。从道义上来讲,我不该帮你。”
她疑惑不解,“什么意思?”
阮苏笑了笑,没解释,对小曼招手让她拿自己的皮包过来,从里面取出几张银票递给玉娇。
“好歹认识一场,我现在钱多得没地方花,给你赞助点路费吧。二爷不是小气的人,发给你的遣散费想必也够用几年的了,我要是你啊,就趁早找个安全的地方呆着,学点手艺,过个十年八年再出来。”
玉娇拿着那些银票,心情复杂到不知道该怎么说。
段福将一切尽收于眼底,提醒道:“快走吧,再不走天都要亮了,你想必不会愿意被周围邻居知道这件事。”
这句话戳中了玉娇最大的痛点,收拾好东西,孤零零地往外走。
阮苏困意尽消,目送她离开。
她走到院门处,回过头来说:“我这辈子骂过许多人,没后悔过,唯独你。他日若相逢,希望能互道声姐妹,坐下喝杯茶叙个旧,不算白相识一场。”
阮苏没答应也没拒绝,浅笑着挥挥手。
玉娇深吸一口气,走入苍茫夜色中,自此音讯全无。
大门关上,公馆寂静得落针可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众人各自回房歇息,段福灭了大灯,只留小灯。
阮苏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又不想吵醒别人,就自己下楼拿了瓶洋酒与一个杯子,想借酒精效力入睡。
谁知回来的时候,居然在走廊碰见段瑞金。
他穿着深蓝色的绸缎睡衣,露在外面的皮肤是冰冷的白,眼珠子漆黑如墨,配上尖尖的下巴和薄薄的唇,不说话时看着怪渗人。
阮苏搓了搓胳膊,干笑:“二爷还没睡呢。”
他嗯了声,“这个点喝酒?”
“白天太热闹了,现在有点睡不着。”
他没接话,阮苏尝试着推开卧室门走进去,回头一看,果然也跟进来了。
二人在桌边坐下,酒是满满一瓶,杯子却只有一个。她倒了一杯,端起来问:“你要吗?”
段瑞金摇头。
她送入自己口中,浅浅地抿了一口。
这段日子常开舞会,少不了喝酒。她的酒力被锻炼得很不错,可今晚不知怎么,就那么一小口让她有些目眩神迷,越看越觉得这男人不去唱戏拍电影可惜了。
段瑞金倒没看她,散漫地望着窗外即将落下的弯月,宛如自言自语般说:
“明天我会遣散所有姨太太。”
噗——
阮苏口中的酒喷了一桌子。
有几滴洒到段瑞金手上,他嫌弃地擦掉。
阮苏用袖子擦嘴角,一脸难以置信。
“真的假的?那我也可以走了?”
胜利来得这么突然?她怕不是在做梦吧。
段瑞金斜了她一眼,“除了你。”
她顿时垮下脸来,“不是吧……为什么啊……”
“你很想离开?”
“额……当然没有。”她喝了口酒掩饰尴尬,咽下后道:“可是为什么除了我?”
段瑞金抿了抿嘴唇,竟不太说得出口。
该如何告诉她,自己在经过今晚后,决定认认真真与她发展感情,所以决定遣散其他姨太太?
当初之所以娶这么多姨太太,还专挑戏子妓.女等不入流的,纯粹是为了堵千里之外母亲的嘴,省得她动不动就提让十九岁那年明媒正娶的妻子林丽君过来伺候他。
养几房姨太太,对他的财力来说不值一提。她们花得多他还高兴,因为传回晋城去,母亲与林丽君定会认为他变成一个不值得托付的登徒子。
活了这么多年,他最近几年才明白一件事——越是不负责任的人,才越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被所谓的“道德”禁锢。
他向往广袤的世界,向往热血沸腾的战场。多年的优良教育教会了他,当国家存亡之际男儿应当拿起武器痛击敌人,而不是窝在舒适安全的大后方,当个地主老财。
他也向往一生一世一双人,当年读中学,好友学大人脚踏两只船,害得深爱的姑娘闹自杀。
看着姑娘血淋淋的手腕时,他便想,将来要是遇到喜欢的人,绝不让对方受半点委屈。
只是没想到,这个人会出现得这样快,这样巧。
看着灯光中阮苏精致美丽的脸,脸颊上有两片红霞,段瑞金很清楚那是因为酒,不是因为自己。
遣散玉娇后的几个小时,他想好了之后所有的安排——辞掉矿上职务,回晋城与林丽君离婚,再与阮苏结婚,带她一起投奔已参加抗战的同学,为革命增添力量。
他唯独没想过,自己愿意,她愿意吗?
话在嘴边口难开,神使鬼差的,段瑞金做了件连自己都唾弃的事。
他撒谎了。
“因为你拿了我二十万。”
阮苏无法理解地揉了揉耳朵,确定自己没听错后问:“只是因为这个?”
她的眼睛亮晶晶水汪汪,让人无法直视着她撒谎。
段瑞金把脸瞥向窗外,努力维持冷淡音色,“她们花得都不如你多。”
……所以她之前想方设法才搞出来的逃脱计划,竟然成了给自己挖得坑?
阮苏怀疑他在骗自己,可盯着他瘦削的侧脸看了半天,并未找出任何破绽,便说:“那我还你,是不是就可以走了?”
段瑞金斜斜地看了她一眼,“你拿什么还?”
“当然是……”阮苏想说拿钱还,突然回忆起来,经过开店这一番折腾后,二十万已经花掉一小半了。
她低头仔细盘算手头的资金,满打满算,零零碎碎全都加进去,也只能凑出个十一二万来。
这可不够还的。
意识到难题,气势弱了下来。她强撑着道:“不管我拿什么还,只要你向我保证,把二十万还给你后,你就给我自由对吗?”
段瑞金轻嗤了声,“我为何要向你保证?”
阮苏气得磨牙,阴森森地盯着他。
“你要是不许我走,其他人也不许走。不然我连二十万都不还了,跑到那深山老林里一钻,看你怎么找!”
段瑞金狐疑地看着她,企图从她的话中听出几分玩笑意味,但她的眼神坚定不移,似乎是来真的。
沉默之中,二人僵持了许久,他起身冷冷道:“等你还得起再说。”
阮苏胸口闷闷的,为自己倒酒喝。不料右手刚碰到酒瓶,就被人给夺走了。
她无语地抬起头,“你不要欺人太甚,喝酒你也管?”
“这酒是英国货,一瓶一万三。”
“……拿走拿走,都拿走!”
阮苏轰了他一顿,也不等他离开,就自暴自弃地往被窝里一钻,躺在里面不动了。
段瑞金目光复杂地看着被子鼓起的那一团,终究没将实话说出口,关门走了。
第二天清早,小曼照例来伺候阮苏洗漱换衣,然而一进门就发现自家太太已经醒了,脸肿眼肿,满脸愁闷,裹着被子坐在床上一动不动,活生生将自己愁成了一只浮肿的大鹌鹑。
她把水盆放去架子上,啧啧叹道:“太太您这是在做什么?表演母鸡下蛋呢?”
“死丫头。”阮苏骂了句,下一秒紧跟着说:“你给我过来。”
死丫头嬉皮笑脸地走过去,被大鹌鹑拉住手腕,贴着耳朵问:“你有多少钱?”
“钱?”
“对,有多少全都告诉我,一个铜子儿都不许藏。”
小曼绞尽脑汁地盘算了半天,蹬蹬蹬跑下楼,不一会儿捧着个小布包回来。
阮苏满心期待地催她快打开,她打开了布包,露出里面的十几块银元。
“不是吧,才这么点?”
自己每次打发她去买东西,睁只眼闭只眼让她中饱私囊时赚的,也不止十几块啊。
小曼也很不好意思,抓着耳朵说:“本来是不止的,但我昨天去买了两件新衣服。还有陈老板家新上了一批首饰,我得去挑几件吧。街角那家面包店里又出了几款新面包,我都得尝尝吧……这一来二去的,就不剩多少钱啦。”
阮苏哭笑不得,“你倒是活得滋润。”
她吐了吐舌头。
“人嘛,活着就是为了开心,天天啃馒头吃糠咽菜有什么意思呢?您说是不?”
阮苏无言以对,抱着被子倒在床上踢了踢腿,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
小曼疑惑地看着她,好奇地趴在床沿上问:“太太,您不是不缺钱吗?遇到什么难题了?”
阮苏无力地挥挥手。
“算了没你的事,出去玩吧,我今天不出门了,用不着换衣服。”
小曼啊了声,“饭店昨天才开张啊,虽说每个岗位都雇了人,可您不想去看看生意如何吗?”
看什么呢?那么差的厨子,那么差的跑堂,那么欠打的名字,妥妥的亏钱相,看了心烦。
阮苏等她出去以后又躺了会儿,才恹恹地爬起来,拿着纸笔清算自己的家当。
一张十万的支票,十五张一千的银票,二十张一百的银票,两三百银元,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外国货币。
除了钱以外,她还有首饰。
黄金项链、镯子耳环,二三十件。玉器珍珠,十一二条。钻石戒指,两枚。
首饰之余还有衣服,都是价格不菲的高档品。
真丝旗袍,十八.九条,摩登洋装,十六七套,另有无数高跟鞋、帽子、手袋等等。
不算不知道,一算她自己都咂舌,自己不知不觉竟然买了这么多东西,还没算上吃的用的等消耗品,天知道花了多少钱。
也就是段瑞金负担得起,换做条件差一些的人家,恐怕早把她这只大蛀虫赶出去了。
她本来很绝望,因为实在凑不出二十万。可是清点完那些衣服首饰后,又觉得希望不是那么遥远。
这些东西当初都是花了不少钱买的,而这个年代局势动荡,满街都是当铺。但凡谁家遭了点大灾大难的,都会把值钱的物件拿去当掉。
别人可以,她也可以呀。
阮苏来了斗志,当即推开窗户喊小曼,一番收拾过后,两人一人抱一个大包,乘汽车出门了。
段公馆外那条街上就有当铺,但阮苏不想被段瑞金知道,于是不惜走远路来到南街。
南街上有三家当铺,最大的在珍宝斋对面,名叫和平大押。
小曼坐在汽车里,看看珍宝斋又看看和平当铺,道:“这两家店设置得也是够巧妙,今天去他家买了宝贝,明天便可以去对门当掉,等有钱再赎回来,继续买新宝贝,一条龙啊。”
阮苏推开车门道:“别啰嗦了,快下车。”
二人走进当铺里,只觉得与其他光明富丽的店铺完全不同,店内黑压压的,光线暗淡,伙计高高站在柜台后,用鼻孔看人。
从柜台到门边的距离顶多两米,人往那儿一站,不像顾客像囚犯,很能给人心理压力。
她们进来时柜台伙计在低头写着什么,听见动静也不看人,等阮苏喊了两声后才抬起头,掀了掀眼皮问:“想当点什么?”
阮苏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也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心里没底,便先问道:“你们这儿收东西都按什么价?收什么类别的东西?当掉以后如何赎回?”
伙计单手握着毛笔,用一双死鱼眼看人,不回答她的问题,又问了一句,“想当点什么?”
小曼见状打开嘴炮,“真稀罕,这年头聋子也能来当伙计吗?”
伙计终于有反应了,梗着脖子红着脸问:“你说什么?”
她还要骂,被阮苏给拦住了,后者从包里掏出一个玉镯子,递过去说:“你看看这个多少钱。”
伙计哼了声,拿起来用手电筒照,对着光细细观察。如此看了几分钟,伸出一个巴掌。
阮苏问:“五万?”
摇头。
“五千?”
摇头。
“五百?”
伙计点头了,“当不当?当我就给你开票拿钱。”
阮苏不敢置信,“你确定你没看走眼?这个镯子是我从玲珑阁买的,上好的老坑玻璃种,花了三千大洋呢。”
伙计冷淡地说:“珠宝这种东西,值多少钱主要看买的人愿意花多少钱。当初你花三千买它觉得值,那它就值三千。如今我觉得它顶多值五百,那它就只值五百。”
阮苏几乎蒙了,二手货会贬值她清楚,也有心理准备,但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贬值得如此厉害。
玉镯子尚且如此,其他的呢?岂不是都不值钱。
小曼拉住她的手,“太太,我估计这家伙是坑人的,咱们再去别家看看,别被他忽悠了。”
伙计冷哼,“和平是全寒城最大的当铺,在这里做不成的生意,去其他地方更做不成。”
“你管我们做不做得成?反正姐姐们又不缺钱花,当你的死聋子吧。”
小曼夺回镯子塞进包中,抓起砚台泼了他满脸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着阮苏狂奔出店,哈哈大笑。
二人又去逛了其他两家当铺,这两家店老板认出阮苏,对她十分客气。
不过经过一番交谈后,阮苏发现价格并没有高太多,仍是不如预期。
珠宝不行,那衣服呢?
她挑选出自己最贵的一件旗袍,询问老板,“你看这个值多少?”
老板捏了捏料子,笑道:“这年头衣服更新换代快,洋装店里一天一个新款式,没什么人买二手的了,我们一般都不收。但要是阮老板想出的话,那就……五十吧。”
八百块买的衣服,现在只值五十……阮苏的心在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