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好这些,她叫了几辆黄包车过来接他们回去。
快到警局门口时,那警察问:“阮老板,你弟弟还要放吗?”
“不放。”
活该他在牢里受欺负,挖矿都是便宜了他,这个害人精。
她都这么说了,其他人自然不再提阮松的事。
警局门外停着一辆乳白色的庞蒂克,当他们下车后,庞蒂克降下车窗,阮松顶着一个鼻青脸肿的脑袋坐在里面,不情不愿地喊了她一声。
众人看过去,都吃了一惊。
阮桃问:“松宝,你怎么出来了?”
阮松没说话,打开车门跳下来,随后又出来一个男人。
穿浅青长袍,戴翡翠扳指,儒雅白皙的脸上是春风般的微笑。
阮苏诧异地看着他,“荣老板?”
据荣闲音自己说,他有个伙计与人发生争执被抓了,他来保人,意外地听见同牢房中有人声称自己是百德福老板的弟弟,又见他五官确实有几分相似,且被人打得很可怜,就一并保出来了。
当着他的面,阮苏不好向阮松求证,又记着之前赵祝升讲过的兄弟二人发家史,对他有些忌惮,便客客气气地道了谢,说以后他去百德福吃饭一律免单。
荣闲音却笑道:
“我荣某孤家寡人,又不喜欢家中有太多下人,解决三餐全靠下馆子,吃多了反倒腻得慌。倘若阮老板真有心感谢,不如请我吃顿家常便饭如何?正好我早听闻段公馆装潢得十分漂亮,一直很想亲眼看看,可惜每次都错过舞会。”
他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周围又是来来往往的人。
阮苏无法拂了他的面子,应道:“有机会我一定亲自宴请荣老板。”
他笑吟吟地道别,乘上庞蒂克,风度翩翩的离开了。
阮松羡慕地看着那辆远去的车,又看看已经赶回来的、段瑞金给阮苏配得黑色汽车,情不自禁发出感叹。
“这位荣老板真是好人,又开这么好的车,阔死了。你这车还不如他的好呢,要不别跟什么段老板了,跟荣老板吧。”
阮苏因他浪费了许多时间,心中早就憋着一股火气,听他此时还敢口出狂言,立刻一巴掌扇了过去,抽在他的后脑勺上,像拍西瓜似的发出“咚”的一声响。
阮松打了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捂着后脑勺回头瞪她。
“你打我?”
她不光打,还要踹呢!阮苏将他踹进车里,让司机去百德福,下车后拽着他的衣领一路拖进后院,推到水井旁,抓起吹火用的竹筒子往他身上抽,把他从鼻青脸肿打成了头破血流。
起初阮松还想反抗,那些被他骂过的伙计杂役记了仇,假装来劝架,实则偷偷按住他的四肢。
他被打疼了,开始躲避,最后蔫儿鸡似的抱住脑袋,蜷缩在角落里不动了。
阮苏力气小,打得时间一长手都抬不起来,丢掉竹筒子让人看着他,自己则去前面让账房写了张字据,回来递到他面前,喘着粗气说:
“我给你两条路,一,跟你爹娘回家去,再也别来找我,见一次我打一次。二,你把这个签了。”
阮松几乎被她打蒙了,听见她说话也懵里懵懂的,仿佛听不懂一样,傻乎乎地看着她。
她松开手,字据飘落到他脸上,他迟钝地拿下来看,却压根看不明白——全家人辛辛苦苦供他念了三年学堂,他只学会了写几个人的名字而已。
“这、这是什么啊?我认不全。”
阮苏看了眼小曼,后者走过去拿起字据,朗声念道:“劳动合约,本人阮松,寒城阮家村人士,今自愿与段瑞金签订契约,每日去枯岭山金矿做工,听从段先生一切安排,换取每月月钱十块银元,吃住全包。倘若反悔,则归还银元与所有食宿费用,销毁本份合约,一拍两散。”
阮松眼睛瞪得滚圆,颤声道:
“这就是、就是卖身契啊!你要我签卖身契?”
阮苏冷冷道:“我与阮桃可以签,你为何不能签?这次在你身上花的钱我都不追究了,省得你一辈子都还不起。”
他答不上来,又不甘心,一翻身站起来擦着眼泪说:
“我现在就找爹娘去!让他们来教训你这个白眼狼!”
“呵呵,你去。你现在去就等于告诉他们,你就是个废物!吸了全家人的血还一事无成!”
他停在了原地,走不是,不走也不是。
阮苏催道:“你签不签?我可没工夫陪你在这儿干瞪眼。”
他握紧了拳头,恨不能教训她一顿,可心里又清楚,没了这位白眼大姐,自己只能回乡下去。
阮桃不敢劝阮苏,来到他身边拉了拉衣角,小声道:
“松宝你就签了吧,大姐不会亏待咱们的。在城里做事养活自己,不比回家种地有前途?”
阮松彻底动摇,狠狠心,在字据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阮苏慢条斯理地叠好那张字据,放进手袋里,吩咐道:“后院还有间空柴房,给你住两天养伤。两天后自己去矿上报道,往后是吃肉还是喝粥,就全靠你自己了。”
众人走出了后院,只剩阮松一人蹲在水井旁。
他低头看着里面自己的倒影,感觉有股热血在胸腔里冲撞,只想立马长成一头猛虎,一口吞掉对方才出气。
回到公馆时,门外已经不见阮父阮母的身影,不知是放弃回家去了,还是知道了阮松被放的消息。
阮苏没有管他们,犹自回家,等段瑞金回来将字据给了他。
他扫一眼便还回去,“你收着。”
“将来给他发月钱的人是你,你收。”
他突然靠近,“你我之间还用分得那么清?”
他们怎么就不用分清了……阮苏在心里嘀咕,却默默地把字据塞进梳妆台抽屉里。
段瑞金扫过她的首饰盒,问:“你喜欢手镯么?”
“喜欢啊,我买了好多个呢,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摇摇头,什么也没解释,准备下楼去。
阮苏看着他的背影,突然绕到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
段瑞金歪歪头,“怎么了?”
“我……”她想说自己要在公馆宴请荣闲音的事,但知道这人醋心重,以前就在金门酒店发过脾气,如今更是不喜欢她与其他男人有接触了。又想他白天极难得回家,不如打点了佣人,谁都别告诉他,宴请完了事,便把话咽回去,掸掸他的衣襟笑嘻嘻道:“你看你,衬衣都皱了。”
她的指尖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划过他的皮肤。
段瑞金的呼吸陡然一滞,目光变得幽深起来。
可那女人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动作有多暧昧,掸完就把他推出去,还顺手关上了房门。
段瑞金无言地在门外站了足有两分钟,深吸一口气,转过了身。
身后竟然有人,小春鹃不知何时也来到走廊上,正盯着他看。
他问:“有事?”
小春鹃垂下眼帘,掩藏起嫉妒的目光,摇了摇头。
段瑞金没多想,下楼找到段福,让他给自己买几件新衬衣。
第二天,英俊的二爷穿着他崭新的衬衣去矿上,出门前特地在二楼某间房门外晃了晃,可惜对方懒成了习惯,太阳晒屁股也不起床。
等阮苏睡醒,已经到了九点多。
她打了个哈欠,起床用过早饭,命人筹备午餐,然后打电话邀请荣闲音前来赴宴。
为了不惹人口舌,也为了活跃气氛,她还邀请了几个常来跳舞的先生小姐,都是能言善道的人物。
原本还想邀请小凤仙,但她今日排了好几场戏,实在脱不开身。
天气凉爽,午餐地点选在花园里,用了白色的餐桌餐椅,不远处是一蓬色彩缤纷的大丽菊,俊男美女们往椅子上一坐,用银质刀叉吃西餐,简直就是外国电影里才看得到的画面。
席上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其乐融融。
阮苏一边与人聊天,一边观察这荣闲音——他话不多,但对谁都很随和,加上家底丰厚,小姐们的视线总是有意无意往他身上飘,显然无论对才貌还是身家,都十分满意的了。
只是荣闲音并未对任何一位抛出橄榄枝,时而看一眼阮苏,含笑不言。
饭后,阮苏让佣人搬出留声机,大家在草地上跳起交谊舞来。
她舞艺不精,素来是坐在旁边看得多,今天也是如此。
荣闲音端着两杯淡金色的香槟走来,递给她一杯道:“段公馆果然美丽,不过我更想看看屋内,阮老板可否愿意带我参观参观?”
阮苏起身道:“请。”
二人走进楼里,因旁边总有佣人经过,并没有太尴尬。
阮苏对他介绍洋楼细节及摆件,心中则在猜测着他的意图。
一个富有的单身男子,屡屡主动接触别人的姨太太,总不可能是为了友谊。
他经营的行业与段瑞金没有交集,自然也不会为了生意,那还能为什么?
逛完一楼来到二楼,一对男女抱在窗边耳鬓厮磨。
他们对视了一眼,阮苏提议:“我们下去吧,可不要打扰了别人的好时光。”
“为何不上去?”荣闲音指了指三楼。
“那是段先生的办公场所,我平日也鲜少上去,怕是不便带你欣赏了。”
“无妨。”荣闲音眼中含着笑,低声说:“我此刻只想找个清静的地方,与你说几句话。”
“什么话?”
他不肯说,轻轻拉住她的袖口,往楼上走。
阮苏好奇他的目的,回头望了望,见没人注意便上去了。
三楼是独属于段瑞金的地盘,除打扫外很少有人来,地板光可鉴人。
阮苏没带他进房间,站在走廊上问:“现在能说了?”
荣闲音笑了笑,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小锦盒,递到她面前。
阮苏看了眼,“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便知。我前段日子去选货,见到它时便想,世间只有阮老板的灵越风姿才配得上它。”
阮苏半信半疑,打开盖子,里面是枚碧蓝色的宝石,用白色金属镶嵌成了鸡心型吊坠。
宝石质地纯净,颜色极佳,宛如敲下了一小片天空。做工又精致,款式又新颖,看着就知价值不菲。
荣闲音道:“眼下大家都时兴戴金刚石,我认为太单调了些。这是上好的克什米尔矢车菊蓝宝石,有价无市,千金难求。”
阮苏喜欢锦衣霓裳,喜欢金银珠宝。这么好看的宝石摆在面前,说不心动是假的。
只是相比不明不白的接受别人的豪礼,她更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买。
将盖子盖上,她推回去笑道:“荣老板有心了,不过我首饰已经多得戴不完,还是将它送给更需要的人罢。”
荣闲音反握住她的手,靠近了她,高大的身材遮住她大部分视野。
“阮老板,阮太太……你就如此狠心,一次礼物也不肯收么?”
“荣老板,我知道你豪爽,可是犯不着做些无用功呀。下面有许多美人等着你呢,就别在我身上浪费工夫啦。”
阮苏拍拍他的肩,借助身高优势从他胳膊底下钻过去,怎料一抬头,就看见段瑞金站在楼梯口,手里拿着个漂亮的盒子,怔怔地看着她。
“二爷……”
段瑞金回过神,嘴角扯出一抹讥嘲的冷笑,将盒子往墙上一摔,快步下楼,转眼就走没了影。
盒子滚落在地,一只钻石手镯露出半边脸来。
阮苏忙捡起它下楼追,荣闲音这个罪魁祸首依旧淡定,朝书房门看了眼。
他抬起脚,还未迈出步子,阮苏又拿着盒子快步跑回来,推他下楼,嘴中骂道:
“荣老板啊荣老板,你可是害惨我了!”
第27章
二人下了楼,段瑞金已自行驾车而去,姗姗来迟的段福与几个佣人站在大门外眺望,一脸担忧。
阮苏跑到他身边,伸出手急催:“快!给我车钥匙!”
段福拧着眉,“你要做什么?”
“追他呀,快点!”她瞥了眼一旁的荣闲音,想到他刚才奇怪的举动,压低声音道:“你帮我送他回去。”
段福被两人的举动搞得一头雾水,心想自己什么都不知情,追上去也是白追,不如把机会让给她。
他掏出一把车钥匙,阮苏拿过去便上了车,发动引擎冲出段公馆的院门。
荣闲音要跟,段福移过来挡住他的去路,不卑不亢地说:
“荣老板,今日宴会恐怕无法继续了,不如让我安排车辆送您回府?”
荣闲音的手垂在长袍袖中,掌中握着那枚送不出去的蓝宝石吊坠,温润的凤目中闪过一抹晦暗的光,几秒后抬起头,脸上已挂上一如既往的温润微笑。
“不必了,我的司机就在外面等我。”
段福冷淡地点点头,“那就不多送了。”
荣闲音离开了公馆,其他宾客们也识趣的自行离开。
段福安排人打扫草地,自己则站在院门外,望着段瑞金离去的方向放不下心。
那女人追过去有用吗?找得到二爷吗?他并不很信任她,于是又找来几个下人,开了两辆车出去,配合寻找。
与此同时,阮苏独自一人开着车,在寒城的大街上游荡。
她在现代社会考过驾照,也开了一年车,技术还算过关。但民国的汽车与以前驾驶的略有区别,她不敢开快了,用二十码的速度匀速前行。
本来是能看见段瑞金的车影的,可是突然有队巡逻警路过,将两辆车一前一后的隔开。
等那队人走开后,段瑞金便不知所踪了。
阮苏知道他是不愿让自己追上,但今天哪怕不吃不喝不睡觉,她也得把话说清楚。
把着方向盘,她满城寻觅起来,目光从每一个过路的人脸上扫过,只恨不能多长出十双八双眼睛才够用。
这一找,就从阳光明媚的下午找到了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