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人不喜欢茶,自作主张的从酒柜里拿出两瓶威士忌,一人抱着一瓶豪饮。
阮苏不气不闹,放下盘子问:“二位可是荣大帅手下的?”
军队等级森严,他们只是小兵,与荣凌云之间差着十万八千里。
但在美人面前谁肯露怯,当即说道:“没错,我们跟着大帅出生入死。”
“不知大帅为何突然回寒城?”阮苏说完立即补充了一句,“二位别嫌我话多,我这辈子没见过几个当兵的,对你们很好奇呢。”
荣凌云这次回来给外界的说法是保卫寒城,但从种种举止来看,这种说法是欲盖弥彰的。
知道实情的人只有荣闲音和市长,两人嘴巴闭得紧,连段瑞金也不知道确切理由。
阮苏如今最担心的就是荣凌云假借公务之名为弟弟出气,陷害段瑞金。
倘若他们知道了对方回来的目的,或许能反败为胜。
两位大兵喝得晕乎乎,心中的防范早已卸下,直言道:
“要不是打了败战,谁愿意回来?早就在外面吃香喝辣了,何苦走那几百里路,腿都差点走断。”
原来是打了败战?
阮苏心里有了底,把筷子递给他们,“来,尝尝我们的招牌菜——赤龙戏珠。”
名字是她随口瞎编的,两人却很捧场,大叫了一声好,夹起一大筷子塞进嘴里。
彭富贵站在后门处,期待地探出脑袋。
阮苏笑眯眯地问:“好吃吗?”
他们艰难地咽下去,只觉得脑中酒精都淡了不少,哑着嗓子难以置信地问:
“这是你们的招牌菜?”
阮苏眨眨眼睛。
“是呀,一天最少能卖一百盘,掌勺的厨子胳膊都炒粗了好几圈呢。”
她说得如此笃定,令二人不仅怀疑是不是自己味觉出了问题,放下筷子说:
“先尝尝别的吧。”
阮苏回头高喊:“给兵爷上菜!”
彭富贵窃喜,端着盘红烧肉颠儿颠儿地跑过来,模样比第一次拿到薪水时都开心。
“来,赶紧趁热吃。”
二人拿起筷子,还没来得及落下,就听到门外传来车声。
紧接着一个相貌不凡身材高大的黑衣男人快步走进来,抓住他们的衣领,一手一个,丢出大门外。
他们屁股险些被摔成八瓣,气得大骂:
“你他妈的知不知道老子是谁?我一枪崩了你!”
两把枪被丢出来,重重地砸在二人脸上。
男人站在门内,居高临下,神色淡漠,气场令人无法忽视。
“你们不如回去问问你们的荣大帅,这段瑞金太太的饭店是不是你们有资格乱闯的?”
他们不知道段瑞金是谁,见他如此有气势,怀疑真的惹上了不该惹的人,捡起枪灰溜溜地跑了。
男人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走到桌旁。
阮苏托着下巴对他笑。
“你怎么来了?今天没去矿上?”
去了,半路听说有兵去她店里撒酒疯,于是又回来了。
段瑞金想起进来时看到的画面,自己担心的要死,她却跟人有说有笑,心里很不爽。
“下次再有这种流氓痞子进来,你直接用扫把赶出去,赶不出去就用开水烫,别见谁都笑。”
阮苏看他气成了个醋坛子,忍俊不禁,嘴上却故意说:“那不行,万一我得罪他们,荣大帅去找你麻烦怎么办?”
段瑞金与她相处这么久,早把她的鬼灵精怪摸得透透的,哼了声道:
“你以为我会信你?”
阮苏笑了两声,正色道:
“好吧,我不开玩笑了,实话告诉你,我可是给你打听到了一个秘密呢。”
段瑞金把头凑过去,她趴在耳畔小声说了一通。
他听完后若有所思,“难怪……”
“难怪什么?”
他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封邀请函,放在桌面上。
邀请函是白色的,用黑色的字体写了内容,阮苏扫了几眼,明白了大概。
昨日举办的接风宴是公开的,面向所有士兵的。今晚这场接风宴则只邀请了荣凌云与几个高级军官,士兵并不知情,寒城里的达官显贵却都收到了邀请,乃是一场笼络人心之宴。
段瑞金道:“荣凌云一向对商人嗤之以鼻,认为都是投机倒把之辈,我还在想他这次怎么改了性子,愿意放下身价联络这些人,原来是失了势。”
阮苏想到另一方面,心情大好。
“这么说来,他应该不会为了荣闲音来为难你了?”
段瑞金不置可否,起身道:“我先去矿上处理些事情,下午来接你。”
“接我?”
他歪歪脑袋,“今晚去的人龙蛇混杂,你不待在我身边,不怕我羊入虎口?”
阮苏愣了好半晌,等他走得没影了才回过神,心道这人越来越不要脸。
就凭他先前对付荣闲音的那些手段,谁是狼?谁是羊?
段瑞金是个说话算话的,下午果然从矿上回来。阮苏已经在公馆等他,为他搭配好了三套适合参加宴会的衣服,让他自己选一套。
他毫不犹豫地选了最简单的黑西服配白衬衫。
阮苏十分惋惜,“干嘛不选这套红的呢?多好看啊,又打眼,就算晚上停电了,我也一眼就找得到你。”
段瑞金道:“我往后的人生里只愿意穿一次红的,想知道在什么时候吗?”
阮苏脸一红,把衣服塞进他怀里,“快点去换,我要开始选我的了。”
他穿好衣服回来,发现她站仍然在衣柜前,对着满柜子的衣服犯难。
“穿什么好呢?”她嘀嘀咕咕的拿出一条白色的旗袍,放在身上比了比,“好看吗?”
女要俏一身孝,她皮肤白,穿白色当然好看,只是……
段瑞金说:“你为什么不挑自己喜欢的?”
阮苏道出自己的打算,“今天去的人多,我不能给你丢脸,还是穿低调些好。”
“用不着。”
段瑞金直接把那件衣服挂了回去,侧脸看着她,“我就喜欢你漂漂亮亮招摇过市的样子。”
阮苏诧异地挑了挑眉,见他不是在开玩笑,便选出了一套符合她审美的。
大红绣金的旗袍,墨绿的狐狸皮披肩,银色高跟鞋,钻石发卡,珍珠手袋。
段瑞金眼睁睁看着她把自己打扮成一株耀眼夺目的圣诞树,退后一步,单膝跪地伸出了手掌。
“阮小姐,可否愿意赏脸当我的女伴?”
她掩着嘴笑,“但是我有丈夫了呀,怎么办?”
段瑞金抬起头,深邃的眼睛看着她,嘴角含笑。
“那我们就背着他来一场私奔吧。”
阮苏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着扑进他怀里,段瑞金抱着她转了一圈,走下楼梯坐进车里。
小曼与段福坐在前排,陪同他们一起赴宴。
两人在后面打情骂俏,旁若无人,身边的段福开口比不开口更令人讨厌,这让一向闲不住的小曼倍感无聊,只好趴在窗户上看风景。
天空是阴沉的,一片白白的东西打着旋儿飘下来。
小曼伸手去接,感觉它触感冰凉,没一会儿就化成几滴水珠。
她握紧拳头感受了一下,回过头惊喜地说:
“太太,下雪了!”
“下雪了?”
阮苏从段瑞金怀里钻出来,摇下车窗看,果然看见雪花飘飘洒洒的飞落,而且越下越大。
雪景很美,她欣赏之余担心起一个人来。
“哎呀,我忘记给阿升换厚被子了,炭也忘了补。”
段瑞金脸色变了变,没说话,望向了另一边。
小曼道:“没关系啦,反正他现在对这些东西又没感觉的。昨天我跟张妈过去拿东西,知道我们看见什么吗?他穿着一件单衣蹲在外面刷牙!这么冷的天啊,我穿棉袄在室外都打哆嗦,水一泼出去就结了冰,他一点都不知道冷。”
阮苏听她这么说,愈发心疼,吩咐道:
“待会儿回来的时候,要是时间还早,我们就去一趟商场。”
段瑞金道:“不必了,我安排人给他买。”
阮苏甜蜜蜜地笑了,小曼揶揄道:“哟哟,现在知道开心了?当初是谁天天喊着,有本事休了我呀?”
阮苏伸手去掐她,“你这死丫头,不说话能把你憋死。等着吧,今晚我就寻觅一个好青年,把你给嫁了。”
她边闪躲边嘴硬。
“我才不嫁,我这一辈子赖定你了。”
说是这么说,等到了市长府上,望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人群,小曼发现其中有不少青年才俊,忍不住比较起来。
这个太高,竹竿子似的,不喜欢。
那个太瘦,没有男人味儿。
这个倒不错,可她一看他身上的制服,立即打消念头。
喜欢谁也不能喜欢当兵的,年年东奔西跑,哪天死了都不知道。
阮苏让段福跟着她,自己与段瑞金去与官员们打招呼,然后入座。
时不时便有人过来与段瑞金攀谈,他的回应都非常冷淡,因此聊不了几句那些人就走了。
即将开席时,一辆军绿色的汽车驶进来。
众人停下一切看过去,从车上下来的先是警卫,然后是荣凌云,最后是左手打着石膏板的荣闲音。
因那骇人的二十万大军,荣家兄弟成为寒城内如今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一下车就被无数人围住。
阮苏与段瑞金静静地坐在原位,后者端给她一盘冻梨。
“这个不错,尝尝。”
“不吃,太凉了,冻得我牙疼。”
他随手将一个梨揣进兜里捂着,抬起头,发现荣家兄弟来到了桌边。
“段二先生,好久不见。”
荣凌云主动开口。
他没有起身,点了点头。
阮苏头一次面对大帅级别的人物,本来是想为了显示礼貌站起来的,见他不动,干脆也不动。
荣凌云没生气,把荣闲音拉到面前。
“我二弟生性散漫,常做些惹人讨厌的事,今天我让他敬你一杯酒,希望两人握手言和。毕竟以后同在寒城,有的是需要互相照顾的地方,你说对不对?”
荣闲音在长袄外加了一条大围巾,把脖子遮得严严实实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端起一杯酒。
段瑞金却道:“抱歉,我不善酒力。”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以为他不接受和解,执意斗到底,但随即又听见他说:
“我以茶代酒。”
荣凌云紧绷的脸色缓和了,点头道:“可以。”
茶杯与酒杯相碰,喝完谁都没兴趣说客气话,径自做自己的事。
后面的时间里,双方再无交谈,偶尔目光交错,也只是客气地笑一笑便移开。
这与阮苏来之前设想的针锋相对的画面截然不同,回去的路上她忍不住问段瑞金:
“荣凌云居然主动要求和好,难道真的输惨了?前方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啊?”
段瑞金摇摇头,“他若是真输得惨,手里就不会还有这么多人,估计只是战略性撤退,整顿兵马罢了。”
“可他看起来好像很怕你。”
段瑞金嗤笑了声,把已经捂暖的梨塞进她嘴里,“他怕得不是我,是我大哥那远在晋城位高权重的泰山。”
阮苏边吃梨边追问,这才得知原来他大哥的夫人乃是晋城四大家族之一,张家的长女。
这位姓张的大嫂个性张扬,作风洋派,她父亲更不是个善茬儿,乃当今监察院院长,掌管最高的弹劾、纠举、审计等权利,更是曾经的盐务总管,地位不可小觑。
段瑞金的大哥段瑞泽与张家长女是同学,自由恋爱结婚,距今已有十二年,两家关系非常稳固。
而那荣凌云空有兵权,在晋城终究是个外来户,至今没能建立起自己的交际圈,跟在别人屁股后头当个小跟班。
就如这次剿匪失败,如果有人保他,只是一个再接再厉的小事。可是他没有,又担心被有心人当做把柄趁机拉他下马,干脆自己请求撤回寒城这大本营。
阮苏终于明白了荣凌云那份客气的来源,心底谈不上爽快。
那些人一边打着战,一边还得操心大后方的暗潮涌动,其结果已经显露——城外难民越来越多,原来的空地都住不下了。寒城大门始终没有对他们敞开,任由他们在山上挖树根啃树皮,沈素心的一月两次施粥早已改为一月四次,依旧供应不及。
身为一个来自新社会,接受过教育的成年女性,她琢磨了一路,回到公馆后冲段瑞金说:
“你们这些人呐,复杂得很,就不能把歪心思收一收,实打实为百姓做些好事吗?”
段瑞金被她问得挺无辜。
“那是他们,又不是我。”
阮苏撇撇嘴,踢掉高跟鞋趴在床上,一边摘头上的发卡一边说:“你将来要是变成这样,我就不跟你了。权力是害人的东西,你争我斗没个完,到时大家都是浪涛里的浮萍,被潮水裹挟着走,还有什么感情可言。”
段瑞金问:“那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她认真地想了想,坐起身回答:“我要世界和平,百姓安居,生活美满。”
那些都是她曾经拥有过的,如今没有了。托段瑞金的福,她在这个世界过着顶尖那一小撮儿的优越生活,没有太多烦恼。可是看看家破人亡的赵祝升、看看无家可回的小曼、看看曾靠着每月二十块大洋养活一家五口人的彭富贵,再看看城外的难民,她希望所有人都能过上那样的生活。
段瑞金沉默地看着她,眼中有光在跳跃,但最终泄了气,只轻轻抱住她说:
“一定会有那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