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苏回过味来,感觉自己那番话说得太尴尬,毕竟这个时代就是这样,不是段瑞金害的,便赶紧转移话题,笑嘻嘻地看着他的脸。
“你今晚穿这身衣服特别特别帅。”
“哦?”
“你没发现吗?好多人都在偷偷看你。本来荣闲音也帅,但是谁让他自作孽断了手呢,风头都被你抢光啦。”
段瑞金道:“我看那些人看的都是你,又红又绿,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家的牡丹花成了精,跑到人间来了。”
“去你的,你才牡丹花成精!”
阮苏凶狠起来,一拳捶在他肩上。
他没有闪躲,反握住她的手吻上去,一路从手指吻到了额头。
阮苏怕痒,被他亲得不停笑,笑声传出房门,落进站在门外的赵祝升耳中。
这些天他一直住在隔壁的小洋楼里,没怎么出来过。今晚之所以来找她,是因为有人送了棉被与煤炭去,想来跟她亲口说声谢谢。
护卫认识他,没有拦他,佣人又都在休息。他畅通无阻地走到她卧室门口,想要敲门,却听见如此亲密的笑声。
家人走后,笑声这种东西已经不存在于他的生活里了。
他来之前一直在想,如果自己努力的话,或许能与阮苏建立跟家人一样亲密的关系,但是现在看来,人家并不需要,而他永远是个局外人。
赵祝升咬了下嘴唇,黯然离去。
大雪下了一整夜,阮苏起床后拉开窗帘,白光几乎倾泻进来,照亮了房间每个角落。
天地洁白,每一片树叶上都堆积着雪,压得枝头往下坠,风一吹就扑簌簌的掉雪。
花园里有身影在跳跃,是小曼带着狗在外玩耍。
阮苏心中欢喜,衣服都没换,随便抓件棉袄套上,也冲进雪堆里。
先前寒气被玻璃窗隔绝了,她感受不到,等出来才知道外面究竟有多冷,冻得她脑袋一蒙。
小曼听见脚步声,回头看吓了一跳。
“太太你疯了吗?穿这点衣服就敢往外跑,快回去,小心鼻子都给你冻掉!”
阮苏被她轰回了家,全副武装后再出来,与下人们打起了雪仗。
小曼因为昨晚被她嘲笑,联合下人们一起打她,灌了她满领子的雪。
阮苏艰难的从雪堆里爬出来,抖落掉那些雪后说:“看着吧,你们这群没良心的,我现在就弄一个最大最大的雪球……”
她团好雪球陡然转身一扔,稳稳砸在段瑞金的脑门上。
众人沉默,鸦雀无声。
段瑞金用手擦掉雪沫子,深吸一口气,吼道:
“都给我回去吃早饭!”
阮苏撒丫子就跑,被他抓住衣领,拎小鸡似的拎了回去。
第39章
对于阮苏来说,这是她来到书中遇到的第一场雪。
对于百德福来说,同样也是第一次在雪天营业。
阮苏吃完早饭收起了玩心,准备去店里看看,一坐进车里,便看见隔壁院子里探墙出来的一支梅花。
她想起赵祝升,下车跑过去,叩响他卧室的门。
赵祝升早就醒了,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昨晚睡了没睡。
这段时间他总是浑浑噩噩半睡半醒的,压根没有睡眠的概念和**。
敲门声响起时,他正坐在窗前看雪,想要起身去开门,才发现穿着单裤的腿已经冻麻了。
阮苏等了一会儿没人回应,问:“阿升,你还没起床吗?”
吱呀一声,门开了,赵祝升站在里面,一身单衣,眼神空洞茫然,身体瘦削苍白。
“什么事?”
阮苏皱眉看着他,感觉他与之前意气风发的样子就像两个人,心底说不出的难受。
她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你今天有事吗?没事的话赶紧换衣服,跟我去店里吧。”
“店里?”
“对啊,你可不能光吃饭不干活,得劳动的。”阮苏煞有介事地说:“今天是开张后第一次下雪,我怕出意外,你跟我一起去,有备无患。”
赵祝升看着她明媚的脸,想起昨晚听见的笑声,思绪变得飘忽起来。
“喂,你听清楚我说什么了吗?去不去啊?”
阮苏在他眼前晃了晃手。
他回过神,嗯了声。
“去。”
“那我在楼下等你,快点。”
阮苏下了楼,坐在沙发上喝热茶,与正在拖地的老妈子闲聊。
老妈子说这小赵先生不太吃东西,也不太睡觉,大部分时间呆在房间,少部分时间游魂一样在屋子里荡来荡去。
阮苏听得忧心忡忡,只想立刻把他掰回原样,再也别这么颓废。
但人不是泥巴捏的,哪儿能说变回来就变回来。
在楼下等了半天,赵祝升下来了。阮苏下巴都差点惊掉,这么久,他就只穿了一件棉袄,换了一双鞋。
“你这样出去是想冻死吗?唉,真是没办法,我来给你选衣服吧。”
她放下茶杯,拉着他回到卧室,絮絮叨叨地给他重新挑了一身暖和的衣服,逼他换上。
赵祝升没有积极配合,但是也没激烈反抗——他现在就是个没有情绪的木头人。
两人折腾半天,总算出了门。小曼坐在车里等,等他们上车后就把一直捂在怀里的羊肉大包子塞给赵祝升。
“喏,吃吧。太太知道你以前最喜欢吃他家的包子,特地吩咐我们去买的。”
包子还是热乎乎的,烫得手心嫩皮疼。赵祝升拿着它,没吃也没扔,呆呆地看着。
小曼看阮苏,阮苏回她一个眼神,示意给了就好,别吵他。
他终究还是把包子吃了,一路上没说一句话。
阮苏没有逼他,抵达百德福后看了会儿,发现雪天对饭店造成的影响只有一个,却是致命的——没有客人。
一群人眼巴巴地盼到中午,只来了两位客人,还都是随便吃点就匆匆走了。
阮苏站在门外呼着白气,过了会儿进来对彭富贵招招手。
“你找个人去通知娄大厨,说今天没生意就别做了。大家都放假我们也放假,让他带点好菜过来,我们一起吃火锅。”
这话一出,全店欢呼,把一个刚准备进店的人都给吓走了。
阮苏无所谓,让人挂上打烊的牌子,与小曼游手好闲地坐在一边,看着厨子伙计们忙碌。
赵祝升蹲在门外剥蒜,她喊道:“阿升,拿来我们一起剥。”
他跟没听见似的,继续埋头剥。
阮苏要起身过去,小曼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低声道:
“别去了,他根本就不想说话。刚才伙计跟他聊天也是,话都不接一个人躲去一边,我怀疑他这辈子都好不起来。”
阮苏坐回原位,“这可未必,以后的事谁说得准。俗话说经风雨才见彩虹,搞不好他经过这一回,就变得成熟稳重了。”
小曼不认可她的话。
“人的承受能力就像一根竹子,你在它刚抽芽的时候就每天把它压弯一点,它受得住。可要是等它长大了,一鼓作气要把它压成个圆的,那就算是竹子也会被压断啊。赵祝升从小蜜缸里泡大,谁不哄着他?头一次遭受磨难就是这种重创,怎么扛得过来?”
阮苏没说话,跟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吃完了火锅,单独把赵祝升叫到楼上,给他倒了一杯茶。
“我记得你不能吃辣,刚才都没怎么动筷子,要不要再做点东西给你吃?”
赵祝升麻木地摇头,“我不饿。”
“你心里在恨我?”
他有了反应,眼睛睁大了些,“我怎么会恨你?”
“我坐在这里你不看,我跟你说话你不回,我给你夹菜你不吃。”阮苏叹气,“只有仇人才会对一个人这样吧。”
赵祝升窘迫地抓着桌角。
“我没有讨厌你,只是……我还没有心情……”
阮苏认真地看着他,“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有心情?告诉我一个时间,我愿意等。”
他低着头说不出,手指甲扣着桌面,显然很紧张。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不必了,我会努力让自己振作一点。”
“这才乖。”
阮苏笑了笑,眼角余光瞥见他袖口短了一小截,提议:“我们去趟服装店吧,你最近长高了,衣服都小了,给你买几套合身的。”
赵祝升看了一眼,还真是,心底突然很难过。
妈妈以前总担心他长不高,用尽了办法。谁能想到她走了才一个月,自己就往上窜了两寸?
赵祝升没接受她的好意,下楼去了。
下午三人回公馆,阮苏与小曼进了段家的门,赵祝升独自走进那清冷的洋楼。
洋楼里本来还有个老妈子,可老妈子近来在跟段公馆的张妈学习做棉鞋,知道他对吃饭不感兴趣,随便煮了碗面条就跑到隔壁去。
偌大的洋楼剩下他一个人,他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没生暖炉,望着吊灯发呆,耳中偶尔能听到隔壁传来的欢笑。
“阿升。”
忽然有人叫他,他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抬眼望去,看见阮苏站在门边笑吟吟地看着他,怀中抱着条胖乎乎的杂毛小狗。
他惊讶地站起身。
“你来做什么?”
阮苏轻轻揪狗耳朵,“这个小东西天天嘴痒,刚才咬坏了我的皮鞋。我怕自己控制不住捏死它,小曼就说,让我抱来给你养两天,反正你闲着。”
“给我养?”
他低下头,对上小狗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后者欢快地叫了声,冲他摇尾巴。
阮苏直接递过去,他起初不敢接,犹豫不决地看着。最后是小狗主动舔了一下他的手,他浑身震了一下,下定决心抿着嘴唇抱在怀里。
“现在我把它交给你啦,你要是敢让它饿着冻着,我可是要找你麻烦的。”
阮苏故意威胁他。
他看看小狗,又看看她,感觉自己像是落进了一个圈套。
只是这圈套里有的不是毒针与利刺,而是温暖和笑容。
阮苏走了,他与小狗大眼瞪小眼,纹丝不动地站了好一会儿。
赵祝升放下狗,想起楼上。对方突然追上来咬住他的裤腿,不让他走。
他叹了口气,蹲下来再次抱起它,喃喃自语地说:
“我就陪你玩一会儿吧。”
阮苏观察了好几天,肉眼可见地看见他情况好转,按时吃饭按时睡觉,天冷知道加衣服,总算有了人样子。
她无比庆幸自己做出的决定,但是没有因此松懈,总是时不时给赵祝升一点事做,好让他融入正常生活里。
这天上午,大雪停了。巡逻队与商家们拿出铲雪工具,用半个上午的时间清理出街道来。
百姓们在家里憋了几天,纷纷上街采购,城中变得热闹了许多。
百德福迎来近日开门后的第一笔生意,是几个打扮摩登的小青年,大冷天坚持穿西服,搂着花枝招展的年轻姑娘。
他们出手阔绰,点菜几乎不看价格,点完后翘起二郎腿抽烟,弄得大堂云缭雾绕。
阮苏在柜台后看账本,鼻子闻到烟味儿,皱了皱眉,走上前去说:
“抱歉,大堂不可以抽烟。”
一位青年懒洋洋掀起眼皮,轻蔑地看了她一眼。
“你算老几?”
她淡然道:“我是这家店的老板。”
“切,狗屁老板。长得这么风骚,躺着赚钱的吧?”
那人用夹着烟的手伸向她,似乎想摸她的脸。
阮苏后退一步,准备叫伙计把他们赶出去,谁知还未开口,已经有人拿着把菜刀走出来,往桌上一拍。
“滚!”
那些人被刀光吓得瑟缩了一下,等看清来人的脸后,忽然哈哈大笑。
“哟,我当是哪里来的英雄,居然是赵公子……赵公子,你如今不当公子哥儿,改行当饭店小伙计啦,啊?哈哈……”
赵祝升刚才在厨房削萝卜,听见有人闹事才冲出来的,没想到会是自己曾经认识的人,并且有点恩怨。
他以前心高气傲,最不喜欢与这群只会游手好闲的人来往,还在争抢同一个电影包厢时,公然骂过他们是败家子。
那时这些人忌惮赵家的地位,不敢惹他,如今他失了势,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嘲笑的好机会。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几人轮番轰炸。
“赵祝升,当初你说我们是败家子,可我们家现在还好好的呢,你看看究竟谁败家?”
“我听说你之前穷得连亲妈的棺材都买不起,啧啧,真可怜……”
“赵公子,当初我妹妹追求你,你非嫌她皮肤黑牙齿黄,现在好了,你这辈子也娶不上她这种好家庭的妻子了……不对不对,我看你压根就没有娶妻生子的机会,谁愿意嫁给一个穷光蛋啊?还是克死全家的,多晦气。”
阮苏看着赵祝升,他的脖子上暴起了青筋,脸却是纸一样的白,眼神又开始变得恍惚麻木了。
那些人还在变着花样笑话他,她翻了个白眼,拍了拍桌子,指着门外道:
“滚出去。”
他们正耀武扬威着,陡然被阮苏这样一骂,挂不住脸,气得脸红脖子粗,反问道:
“凭什么?你们开门不就是做生意的吗?老子有钱!”
阮苏冷笑,“是么?那你把钱包掏出来看看,里面的钱够不够买我这儿一张桌子。”
当初装修这家店时,她为了尽快花掉那二十万,可是下了血本的,从里到外无一不是奢华昂贵之物,连装菜的盘子都挑了最好的,一套好几百大洋。
她平时富贵人也见得多,练出一些眼力,面前这些个男男女女,也就是殷实之家罢了,不可能给他们太多钱。
她猜得没错,说完那番话后几人面面相觑,表情都有些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