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窕世无双——耿灿灿
时间:2019-10-06 08:03:25

  帐中,大夫们跪在榻前,黑压压挤了一地。
  还未来及看诊,便先听得一番威胁,贵雅清冷的男子坐在榻边,薄唇微启:“治不好她,你们也不用活了。”
  声音幽寒,当真骇人。
  山阳等不及,手忙脚乱想要查看令窈身上是否有刀伤。
  手还没碰到,就被人打落。
  孟铎冷着脸吐出一句:“自有妇人替她宽衣。”
  山阳只得鼓着腮帮子缩回去。
  大夫看诊完毕,道:“禀告主君,这位姑娘并未受伤……”
  话未说完,被山阳跳出来打断:“没受伤,好端端怎地流血?定是伤着哪里了,得赶紧为她止血!”
  “不必止血。”大夫咳了咳:“她之所以流血,是月事所致。”
  死寂般的沉默。
  孟铎唇角紧抿,盯看山阳。
  山阳涨红脸,猛地回过神,慌乱将沾了丝血的外衣脱下,脱完就跑,瞬间无影。
  虽有诊断,但今日的看诊并未结束。
  直到好几位大夫一一把脉,得出同样的话后,孟铎才将满帐的大夫放出去,只留下一位名医以及一个烧饭丫头。
  烧饭丫头临时充当侍女,为令窈擦拭更衣。
  军中没有备女子华服,只有烧饭妇人丫头穿的粗麻衣裳。
  孟铎让人去取他的衣物。
  她最是讲究,一身细皮嫩肉,只肯裹在绫罗绸缎里。再者别人的衣裳,少不得沾了气息,她定要嫌的。
  “主君,换好了。”
  孟铎迈入屏风后。
  令窈裹在他宽大的衣袍里,腰间一根系带松松拢着,刚沐浴过,细长脖颈无力垂倒一侧,玉白小脸沾着雾气,额边碎发湿哒哒,长睫上挂了水珠。
  他忙地伸手一抚。
  还好,不是泪珠。
  孟铎抱起令窈往外走,重新将她放回榻上,余光睨见大夫看痴了眼,心生不悦,命人往后站。
  大夫慌忙压低脑袋,再不敢多看一眼,嘴里道:“她高热不退,恰逢月事,又被人施了迷药,万幸的是,她虽然体内冷热相冲,但病情并不凶险,主君莫要忧心。”
  孟铎沉声:“多嘴。”
  大夫噤声。
  半晌。
  孟铎主动问:“何时能治好?”
  “每日施针,汤药进补,半月即可痊愈。”
  此话落完,帐内又没了声。
  大夫提心吊胆,大着胆子抬头迅速扫视,瞧见孟铎面色凝重,一双水墨般漆黑的眼睛紧盯榻上少女,愁眉不展。
  沉默数刻,高高在上的男人终是张开凉薄猩红的唇,语气稍显窘迫,问出这么一句。
  “女子月事,需时刻更衣吗?若想贴身照顾,需得注意些什么?”
  大夫一一叙述,大气不敢出。
  主君,是要亲自照顾这位姑娘吗?
  来的路上听人提过,需要看诊的人或是敌军主将,他们这群大夫未曾见过敌军主将面貌,只知是个小姑娘,难道就是榻上那位吗?
  大夫想了想,嫌自己胡思乱想。
  若真是敌军主将,主君怎么可能这般态度?
  忧心忡忡,关怀备至。
  由此可见,这人肯定不是敌军主将。
  “由你领班,每班至少三位大夫,日夜候命。”孟铎挥手:“你出去罢。”
  大夫退下后,侍女也出了帐子。
  营帐内一片寂静,偶尔响起烛芯轻微几声霹雳巴拉的熬油声。
  孟铎将蜡烛一根根吹灭,只剩榻前一盏。
  一豆丁的光笼下来,不大不小一圈晕开,刚好足够照亮令窈的脸。
  四周皆暗,蒙蒙的看不清,唯她清晰可见。
  冰肌玉骨,纤细柔软。
  孟铎的手搭上去,修长瘦白的指节滑过令窈额心,胜雪的肌肤触手生温,像嫩白的水豆腐。
  她这样乖这样安静,躺在他手边,他忽地生出错觉,以为还在临安郑府,她是调皮任性的顽劣学生,而他仍是谆谆教导她的好师父。
  或许是感知到了什么,昏迷中的少女忽地皱起两弯细眉。
  “郑……郑嘉和……救……救我。”
  孟铎指尖一顿。
  眼见她就要睁开眼睛,来不及躲藏。
  孟铎呼吸窒住,迅速拿过引枕遮住脸。
 
 
第126章 
  须臾的等待, 恍若经年。
  少女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到最后几近无声,委屈的呼唤声被轻细的呼吸声替代。
  孟铎从引枕后探出脑袋, 往榻上一看。
  她没醒,又睡着了。
  早该想到的, 军中所用的迷药,药效极大, 她被俘时中了迷药,一时半会根本不会醒。方才不过是发梦魇罢了。
  孟铎浅吁一口气, 目光自榻侧扫过,无意在墙上挂着的琉璃棋盘中窥见自己现在的模样——
  双手高举引枕遮面,小心翼翼, 如临大敌。
  他这份举动伴随着声音。方才没注意,现在才听到。
  隔着衣料,胸腔里有什么砰砰作响,是他的心跳声。
  滑稽可笑,像是青涩莽撞的少年初见爱人, 措手不及,患得患失。
  孟铎手指扣紧, 薄唇抿成一条线,紧紧地盯着琉璃盘映出的身影。
  他素来冷静自持,习惯掌控全局, 不习惯被谁掌控。人命是, 权力是, 感情也是。
  为这种虚无缥缈不切实际的情愫失态,莫说是旁人瞧见讥讽,连他都要笑话自己。
  只是相见而已,并非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迟早的事,无需慌乱。
  孟铎撇过视线,掷开引枕,榻前静坐片刻,玉白的面容又恢复从前的沉静端方。
  他轻语:“莫怕,你好好歇一觉。”
  话是给令窈的,却是背对着她。
  没有看她,甚至没能容许最后一根蜡烛照亮她的脸。
  孟铎吹灭烛火,帐内陷入昏暗。
  半晌,他起身往外而去。
  帐外,孟家的几个主事们焦急难耐。
  听说埋伏东山的小兵立下大功,活捉敌军主将。
  这样大的事,主君竟然没有立刻知会他们。也不知道消息到底是真是假。
  营帐外大夫们来来往往,众主事看在眼里,既疑惑又担忧。
  若被俘的真是那位宸阳公主,这么多大夫聚在一起,难道她受了重伤?
  有人不屑一顾:“死就死了,作甚医治她?”
  另有人道:“呸,你懂什么,她可千万不能死,她深受杨帝宠爱,用她威胁杨帝,主君复位一事指日可待。”
  “你们别争了,帐子里头的人到底是不是她,谁也说不准。”
  “怎么不是她,难不成下面的人报假消息?”
  众人争执不休时,帐中有人款款而出。
  衣袍翩然,贵雅端方。
  “是主君!”
  众人围过去,迫不及待开口问:“主君,帐子里面那个是……”
  孟铎:“不是你们想的那个人。”
  众人愣住。
  不是宸阳公主?
  “可那些士兵说……”
  “他们说什么?”孟铎冷眸睨过去,无情眉眼不怒自威。
  刚才张嘴说话的人顿时结结巴巴:“说他们活捉了宸阳公主。”
  孟铎声音平缓:“一个乡野丫头而已,误被他们当成公主,此刻受了惊吓昏迷不醒,我见她可怜无助,所以才召大夫为她医治。”
  他面不改色,嘴里说出的话毫无端倪。
  上位者的气势,由不得别人不信。
  主事们还想再问,孟铎已经离开。
  “唉,害我白高兴一场。”
  “我早说了,定是假消息。”
  主事中仍有心生疑惑的,不敢大声质疑,悄悄去问孟齐光:“方才您不是在帐子里面和主君议事吗?可有瞧见那女子的相貌?”
  孟齐光朝主帐的方向看了眼,道:“瞧是瞧见了,并未看真切,确实有些像宸阳公主,所以才会被那些士兵错认。”
  那人不死心,试探又问:“只是像而已吗?当真不是她?”
  孟齐光目光迟疑,嘴里却道:“不是她。”
  回过眸睨那人,语重心长:“主君说不是,那就不是。那一队邀功的士兵乃是你手下的人,你多问几句是情理之中,但我要提醒你,主君的话,不可质疑。”
  “孟军师教训得是。”那人再无疑惑,忙地走开。
  那人走后,孟齐光的心腹凑过来问:“军师何故发愁?”
  孟齐光收回看向主帐的目光:“自然是为主君而愁。”
  “主君英明神武,无往不胜,军师无需担忧。”
  孟齐光笑了笑,没再往下说。
  是夜。
  军中一支精锐小队忽然神秘失踪。
  是东山设伏的那支队伍。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蒙蒙亮的时候,有人从深山归来。
  一身泥巴灰尘,闪进主将大营,累得气喘吁吁。
  孟铎沏杯清茶递过去:“怎地现在才回?”
  山阳接了茶一饮而尽:“我怕露出破绽,不得不埋深点。”
  “可有活口?”
  “一个不留。”
  “辛苦你了。”
  山阳眨着闪亮黑眸,乖乖坐着任由孟铎拿着丝帕擦拭他脸上的污渍:“先生,昨日我误会你了,你不要怪我。”
  闯进大营凶巴巴质问先生,这样的事他以前从没做过的。
  山阳实在太脏,一张丝帕擦完仍是蓬头垢面,孟铎又拾一块巾帕擦:“你为她迁怒于我,我虽意外,但并不怪你。”
  山阳嘻嘻看着榻上的少女,问:“先生,她怎么还不醒啊?”
  孟铎侧身去睨:“大夫说了,药效持续十二个时辰,她下午才会醒来。”
  山阳先喜后忧,叹口气道:“罢,还是不要醒。”
  “为何?”
  “她醒了,见到我和先生,会作何感想?”山阳闷闷地说:“我有些害怕。”
  孟铎神情淡淡的,声音无情无绪:“这有什么好怕的?”
  “她会闹会哭,或许还会与你我绝交,誓不两立,万一闹得凶了,说不定她还会杀了我们。”山阳歪头问:“即便如此,先生也不害怕吗?”
  孟铎:“不怕。”
  话虽这样说,等到下午山阳重新迈进大帐时,一眼瞧见令窈被遮了眼睛。
  显然有人害怕被窥见相貌,所以才作出遮人眼睛的事。
  山阳忍住笑意,问:“先生,你不是不怕吗?”
  孟铎云淡风轻翻过手里的书:“昏睡太久的人不宜立刻见光。”
  一听便是谎话。
  “先生欺负我不爱念书,不懂医理。”山阳蹲在榻前,双手托头,张着眼睛瞧令窈。
  瞧着瞧着,忽地见她鼻间哼哼,山阳吓一跳:“她……她醒了!”
  孟铎一把捂住山阳嘴:“别说话。”
  令窈从梦里醒来,只觉浑身难受,口干舌燥:“渴……”
  立即就有温热茶水喂至唇边。
  这般体贴,像极了郑嘉和会做的事。
  郑嘉和?
  对了,她昨天去找他,然后……
  令窈猛然清醒,茶水喝了半口吐出剩下一半,也不知道喷到谁脸上了,听见水声沥沥滴下的声音。
  她问:“你是谁!这是哪里!”
  没有人回应。
  令窈察觉到眼睛上的布条,伸手就要解开,被人拦下。
  那人掌心滚烫,力道浑厚,擒了她的手腕,紧紧囚住。
  “放开我!”
  他不但没有放开她,反而用上另一只手,将她摁到软枕上,强势压制住她的抵抗。
  她不肯放弃,用尽全力,试图摘下遮掩的布条。
  “你若敢摘下它,我便砍下你的手。”
  令窈不动了。
  是个男人。
  声音陌生,她不认识。
  这人的话虽狠了些,但没有气势,说出来像是陈述,而非威胁。
  从醒来到认清自己所处的境况,令窈不再尝试解开布条重见光明。
  不摘布条了,但心里的火气总得发泄。
  令窈:“无耻逆贼!竟敢暗中设伏,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诱人上钩!”
  对面没有回应。
  令窈继续骂:“腌臜竖子,烂了心肠短命鬼。”
  骂着骂着,令窈没声了。
  一是口渴。
  二是没劲。
  不管她怎么骂,人家就是不回话。
  天生一副讨骂相。
  她才刚停下,就有茶水重新喂到她嘴边。
  令窈迟疑,紧闭双唇。
  “没毒。”
  “你说没毒就没毒?我为何要信你!”
  话音刚落,听到有谁喝茶的咕噜声,那人将茶喝了一口:“这下你信了吗?”
  令窈抿抿嘴:“谁要喝你喝过的茶?”
  可她实在太渴,身体像是要烧起来一样,仿佛连血液都干涸。
  若是现在不喝,只怕再也喝不到。
  令窈咬牙提醒自己——
  她已不是在郑嘉和身边,面前这个不知来路的敌军男子,肯给她一口水喝,已是万幸。
  即便要死,也要死得舒服点,否则去了黄泉路上还得巴巴问人要茶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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