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们只得应下。
少主临危不惧,这份难得的冷静,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飞南小心翼翼掀了帐帘进去,案后的人抬起头,声音嘶哑:“向他们交待清楚了吗?莫要轻举妄动。”
温文儒雅的男人面色苍白,眼下两团乌青,瘦白的身形大力咳起来,眼尾眉梢皆是扭曲,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三魂七魄去了大半,只剩虚弱一魄魂强撑躯壳。
飞南心痛不已,跪下求:“公子,你歇息一会吧。”
郑嘉和咳出一口血:“无事,你取药来,我喝下便好。”
“大夫说了,公子这是心病,是因为情绪崩溃导致经脉受阻。”飞南跪着磕头恳求:“公子,你打我,骂我,甚至杀我也好,你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歇一歇吧!”
“你再多话,便滚出去。”郑嘉和看过去,眼底无神,像是一具死物。
飞南咬咬牙,端出令窈:“公子若没了命,谁去救公主!”
郑嘉和手中狼毫笔一顿,怔忪轻声说:“我无需救她,我只要换她回来即可,不管怎样,她都会平安归来。”
飞南听不懂,什么换,什么救,有区别吗?
郑嘉和继续纸上书写。
他已历经锥心的自责与愧疚,崩溃无用,他只想接她回来。
他甚至开始庆幸,幸好对方主将是孟铎。
敌军没有她的消息,以现在的情况来看,只可能有两种原因。
一,她已落入孟铎手中。以孟铎的精明,即便没有那份师徒情在,他也不会杀她,他只会拿她做交换。
就像前世一样,他用她的死后尊荣换了杨帝的主动退位。
甚至,换了他和穆辰良的一生尽忠。
他告诉他,他爱慕他的妹妹,愿意为她一生不娶,以帝后情深的美名让她在史册中留有一笔。
卿卿虚荣,最爱名气。
再没有谁比新帝更能予她至高无上的地位。哪怕这份地位,是她死后才得。
他给不了她,穆辰良也给不了,只有孟铎能给。
他信了孟铎,短暂地信了一段时间。后来发现,孟铎无情无欲,与其说是他为卿卿终生不娶,倒不如说是卿卿做了他的挡箭牌。
孟铎的心里,只有江山社稷,没有儿女私情。
再没有比他更适合当皇帝的人选。
孟铎是个明君,所以他不后悔为他鞠躬尽瘁一辈子。即使没有卿卿,他也要还这份知遇之恩。
还好,他守了孟铎一生,孟铎信守承诺,终生未再给过其他女人半分荣宠。
孟铎的后宫,没有活人,也没有死人,永远都只有卿卿的灵位。连太子人选,都是从孟氏族系里挑选的人过继。
郑嘉和从遥远的回忆中抽身,想到眼前困局,眸底浓黑,写下第二种可能。
若是卿卿没有落入孟铎手里,而是在那群小兵手里。
小兵没有将她交出去邀功,或许是误杀了她。
若真是如此,他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孟家军,哪怕终其一生,他都要屠尽他孟家之人。
另一边。
令窈仍昏睡梦中。
她梦里见自己被毒死后,尸体被高高挂在贼军旗帜上,贼军耀武扬威,冲入广陵城。
在她的梦里,郑嘉和为她流泪,吐血而亡,穆辰良为她复仇,万箭穿心。舅舅捧着玉玺让给狗贼,只求换回她一具全尸。
令窈在梦中嚎啕大哭,恨自己死得轻松,累旁人为她受罪。
她不要舅舅为她妥协。
不要郑嘉和哭泣,不要穆辰良战死。
她还没有告诉郑嘉和,她怀疑他不是她的亲哥哥。她还没有告诉穆辰良,她怀疑他上辈子并未害她双腿瘫痪。
兜兜转转一圈,还未到十八,她怎么就又死了呢?
少女在梦里大哭,守在榻前的侍女慌手慌脚,不知该如何是好,正要出去找人,迎面撞见男人如山的身影。
向来清隽冷漠的主君走到榻边,面色焦急将少女抱入怀中,语气心疼:“怎地哭成这样?”
第128章
令窈在梦中哭得伤心, 任谁都叫不醒。
忽地梦里落下一个熟悉的声音, 男人低沉的嗓音略显焦虑。
是谁在说话?是先生吗?
令窈迷迷糊糊挣脱梦魇,意识不太清明, 以为自己真的已经死了。
若不是死了,怎会听到先生的声音?
令窈哭咽着喊:“先生, 是你吗?你来接阿窈了吗?”
她突然醒来,喊出这样一句, 孟铎吓一跳,双唇紧闭, 不敢再出声。
少女手臂伸直,想要抓住些什么:“先生,先生你在哪?”
孟铎顿了顿, 迅速放开她,拉过一旁的侍女,塞到令窈手边。
令窈手里逮住了人,心满意足,被泪水浸过的嗓子又糯又黏, 含着几分委屈:“先生,阿窈来陪你做鬼了。”
侍女紧张地看向孟铎。
这, 这可如何是好?
孟铎示意她好生慰藉令窈。
侍女:“姑……姑娘?”
令窈听到是个女子的声音,不由纳闷:“先生,你怎么变成女子了?”
她作势就要取下遮眼布条, 侍女哪敢让她摘, 连忙阻止她, 恳求:“求姑娘不要取下它,主君说了,若是姑娘取下它,就会杀了我。”
“你是谁?我师父呢?”
“我是伺候姑娘的侍女,这里并无姑娘的师父。”
令窈渐渐回过神,“你说的这里,是指哪里?”
“主将大帐。”侍女添一句:“也是主君的寝帐。”
令窈恍然大悟。
原来她没死,刚才的男人声音是错觉。
令窈闷了闷,有些惆怅。
那个狗贼怎么回事,不是喂了药想要毒死她吗?
难道是嫌毒药太过简单,想用其他的法子折磨她至死?
“姑娘,莫要再哭了。”侍女叹口气。
令窈抓住她的手:“你做什么?”
“我替姑娘整理衣衫。”
令窈这才察觉到自己身上的衣袍被换过了,早已不是她去东山寻郑嘉和时穿的那身。
是男子的宽袍。
她竟贴身穿着男子的衣袍睡了两日。
侍女羞涩道:“是主君的衣袍,特意拿来给姑娘穿的。”
令窈面颊涨红,她怎能穿狗贼的衣袍!
伸手就要脱掉身上的宽袍,衣衫半褪。
孟铎及时捂住山阳眼睛。
侍女阻止:“姑娘,军中皆是男子,难道你打算不着丝缕吗?”
令窈手下动作一僵,想到什么,迅速将落至肩膀的衣袍拽上去,小声问:“营帐里就你一个人吗?还有其他人吗?”
侍女望向孟铎。
孟铎点点头。
侍女撒谎:“是,就我一个。”
令窈松口气。
她一时羞愤难当,险些被人看光了身子。
还好眼前的人是个女子,被女子瞧了去,倒是无所谓。
“是你替我换的衣袍吗?”令窈忍不住多问一句:“不是你们主君罢?”
“是主君命我换的。”侍女替令窈将衣袍揽好,宽慰:“姑娘放心,主君是正人君子,即便姑娘倾国之貌,主君从未起过轻薄之心。”
令窈努努嘴。
什么正人君子。
她才不信。
原本令窈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遭了一回噩梦,梦里的情景令她心有余悸,她忽地不想死了,想要再搏一搏。
既然狗贼没有立刻处死她,留了时间给她,或许她能自救。
眼前的侍女是个机会。
只要她能够成功说服这个侍女,兴许能让她帮她逃跑。
令窈说干就干,拿出自己魅惑人的本事,亲热地拉住侍女的手,娇娇软软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侍女:“小桃。”
“你的名字很好听,一听就知道是个温柔娇俏的小娘子。”
小桃羞了脸,“姑娘谬赞。”
令窈越发亲昵,毫无半点公主架子:“我叫郑令窈,小名卿卿,多谢你这几天照顾我,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
小桃受宠若惊:“姑娘客气。我原本是个烧饭丫头,只因主君帐中并无丫鬟使女,所以临时派我来照顾姑娘,我笨手笨脚,还请姑娘莫要嫌弃。”
“我怎会嫌弃。”令窈悲叹一声,“我一个将死之人,能在死前遇到像小桃你这般细心温柔的女子,是我命里最后的福气,可叹我没有机会报恩,实在愧疚。”
小桃哪里经过这种阵仗,面前的女子花容月貌,像是天仙下凡,莫说是男子见了神魂颠倒,就是她见了也不由心生怜爱。
这样的女子,要什么得不到?竟对她一个烧饭丫头温柔备至。
小桃自觉放软声调,道:“姑娘,你何故说这种丧气的话,你还病着,好生养病才是正理。”
“养什么病?”令窈转了语气,拿出哭腔:“都要死了,病不病的,有什么分别?”
她本就哭过一场,无需费力装,自然流露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一句话抛出来,嘤嘤娇柔,透着鼻音,灌进人耳朵里,心都要被她揉碎。
小桃慌了神,忙地哄:“姑娘的病很快就会治好,姑娘定会长命百岁,绝不会早死。”
令窈一听,咦,好像哪里不对?
这个侍女似乎不知道她的身份,难道是那狗贼特意遮掩她的身份?
“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桃茫然地摇摇头:“我只知道姑娘是被士兵误伤拣回来的,其他一概不知。”
令窈陷入沉思。
狗贼为何不告知旁人她是敌军主将,他到底有何用意?
令窈百思不得其解,索性抛开不想。
她身在敌营,越少人知道她身份,她越是安全。
“姑娘?”
令窈收回思绪,瞬时变成孤苦无依的弱女子,扑到小桃身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小桃,我,我其实就是个小村姑,那日我去溪边浣纱,恰逢遇见一队士兵,我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他们将我掳了来,当时我真以为自己要死了。”
小桃信以为真:“竟是这样。”
令窈:“小桃,我好害怕啊。”
小桃怜惜:“姑娘莫怕,无人再能伤害你。”
令窈摇头抽泣:“多谢你的宽慰,我自己知道,即便我现在不死,以后也逃不过被人羞辱的命运。”
小桃:“不会的,主君不是那种人。”
“我并非你们孟氏族人,也非你们降地之民,在军中待久了,免不得被人怀疑我是细作,即便你们的主君再如何宅心仁厚,为了安抚人心,到时候也不得不杀了我。”令窈长叹一声,“毕竟,我只是个小小贱民,一条贱命不值钱。”
她演得惟妙惟肖,山阳在旁边见了,差点笑出声,一不小心踢倒板凳。
“谁在那里!”令窈警惕。
孟铎瞪一眼山阳,山阳自觉捂住嘴,屏了呼吸不敢再动。
小桃急中生智:“是只野猫,主君拣回来的。”
令窈皱眉:“野猫?”
小桃语气肯定:“是,一只野猫,帐中并无他人,只有姑娘和我。”
“你不能骗我。”令窈没再多想,娇娇软软地倒入小桃怀中,“在这里,我只相信你。”
小桃咽了咽:“嗯。”
令窈缓声抛出自己的请求:“小桃,我还不想死,你可不可帮我逃跑?”
小桃犹豫。
若没有主君和山阳小将军在旁边盯梢,只怕她早就应下。
如郑姑娘这般貌美的女子确实不适合在军中久待。
可惜——
主君是不会放郑姑娘走的。
小桃看向孟铎,等候他的命令。
孟铎点点头。
小桃强忍愧疚道:“姑娘,我愿意帮你逃跑。”
令窈没想到她应得如此爽快,又惊又喜:“当真?”
“当真。”小桃念出孟铎写在纸上的话,“只要姑娘肯好好吃药,莫再担惊受怕,莫再掉眼泪,养好了病,我就帮姑娘逃跑。”
令窈一针见血:“你只是想骗我养病而已。”
“这……”小桃慌了神,向孟铎求助。
孟铎想了想,半晌后,在纸上写下一行字:“那就今晚助你逃走。”
“多谢你。”令窈感激不尽,“你放心,我不会丢下你不管,你同我一起走,我家里有富亲戚,我们不愁吃穿。”
“欸。”小桃扶令窈到屏风后洗漱更衣。
山阳跟着孟铎走出大帐,惊讶问:“先生,你真要放她走?”
“自然不是。”
“那你为何让小桃骗她?”
“以她的性子,若不撞一回南墙,她绝不会死心。今日是小桃,明日就会是别人,迟早有人起疑心。”孟铎沉声,语气冷静:“与其让她闹得众所皆知,害了她自己的性命,倒不如彻底灭了她逃跑的心。”
山阳听得一愣一愣的,点头:“先生说得在理。”
至夜间,主将大营附近的士兵全被调走。
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溜出大营。
小桃扶着令窈:“姑娘,小心脚下。”
令窈小心翼翼观察周围:“怎么没有人?”
小桃拿出早就备好的说辞:“巡逻的士兵正在交接轮换,恰逢今夜主君设宴,所以才没有人。正好方便我们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