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唇边笑意更浓,捏捏她的鼻尖:“舅舅没有骗你。”
他嘴里舅舅两字出口,令窈变了脸色,挥开他的手,鼓起腮帮子:“你又不是我舅舅。”
她虽知道了她诞生的来龙去脉,但她还是有些生气的,气皇帝瞒她多年。若不是前有郑嘉和告知她一半真相,后有梁厚为了玉兔的事发飙挑起开端,他怎会和盘托出?只怕会想尽办法骗她。
她身世复杂是一回事,他不愿告诉她又是另一回事。
皇帝见她出神,以为她还没缓过来,声音越发轻柔,鼓足勇气问:“朕不做你舅舅,做你爹爹,可好?”
令窈被“爹爹”两字刺了耳,倏然站起来:“什么爹爹,我连母亲都未有过,又哪来的爹爹?”若不是今天她拿住话问他,他又要瞒她到什么时候?
是不是到死都不愿意告诉她?
皇帝一愣,“卿卿不愿唤朕爹爹吗?”
令窈咬咬牙,口是心非,赌气般说:“不愿。”
少女头也不回往外跑。
皇帝僵在原地,许久,他哑着嗓子唤了声:“梁厚,别躲了,出来罢,朕知道你没有走。”
茶屏后的矮柜,梁厚从里面爬出来,整理衣袍,到皇帝面前:“臣之所以没有走,是想知道陛下会对公主说多少真话,日后公主来问微臣,微臣也好与陛下统一口径。”
皇帝怔忪发呆:“你听到了吗,她不愿唤朕爹爹。”
“听到了。”
“原是朕不配做她父亲,她不愿认朕,是朕活该。”
“确实。”
皇帝瞪过去。
梁厚并不畏惧,反而嘲讽:“陛下撒谎的功夫,天下无双,真真假假混着说,连我听了差点都要相信。”
皇帝讪笑:“朕对卿卿说的话,句句属实。”
梁厚啧一声,“前半段是真,后半段却是假,长公主从未知晓过自己的身世,当年长公主下嫁郑二,难道不是陛下强行囚了长公主,将她留在宫中吗?”
皇帝冷冷道:“朕与阿姊的事,轮不到你这个外人指手画脚。”
“我既是外人,陛下方才为何要质问微臣关于长公主转赠玉兔的事?难道不是陛下害怕,怕微臣占了长公主的心吗?”
“住嘴!”
梁厚对上皇帝的视线,眼中赤诚,没有君臣之距,只有多年旧友间的真挚:“陛下,臣从未背叛过你。”
皇帝焉了气势:“朕知道。”
“有些事,晚说不如早说,她能得知自己的身世,也就能够早些扫清心中迷惑。”
“嗯。”
半晌。
梁厚:“方才无故质问臣的事,陛下打算何时向微臣赔罪?”
皇帝不认账:“你以下犯上,朕没有治你罪已是宽容,竟还想让朕向你赔罪?”
梁厚无情丢下一句:“也是,陛下尚未想好如何向自己的亲生女儿赔罪,哪有心思向微臣赔罪?公主的一声爹爹,不知陛下老死前能不能听到。”
皇帝一噎:“梁厚!”
“微臣告退。”梁厚大摇大摆往外走,不忘回头说一句:“这回是真的走了,不藏柜里。”
第146章
为着身世的事, 令窈一直生闷气, 半个月未再去过昭阳殿找皇帝,皇帝日日来秀凰殿探她, 她也不肯放他进来。
从舅舅到爹爹,这个转变太大, 她需要时间接受。
她被瞒了这么多年,自己的亲生父亲就在眼前, 却从未与她相认,她怎能不气?
令窈有意疏离皇帝, 落在旁人眼里,便是两人大吵一架后生了嫌隙。至于为何事大吵,众人议论纷纷。
重华殿, 被囚禁已久的太后正在待客。
太后久未见客,面容槁枯,说起话来没什么力气:“闵大相公,别来无恙。”
闵然是东宫一派的官员,从前也常同太后见面, 今日乍一眼看见太后,险些没认出来:“太后娘娘, 您怎地成了这副模样?”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着实吓人, 哪里还是从前那个雍容华贵颐指气使的太后?竟比山野村姑还不如。
太后嘴唇颤巍, “还不是那个孽障干的好事, 他将我关起来,不许我出门,也不许别人来探我,我想着假病一场,博他一颗孝子心,好让他放我出去,哪里想得到,他绝情冷血,连亲生母亲的死活都不管。”
闵然噤声。
瞧这样子,大概是假病成了真病。过去他有所听闻,太后时常用这种手段挟制圣上,就连太子也被她挟制过,当今太后,是位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主,只可惜,如今圣上彻底抛弃她,她所有的手段都用不上了。
要不是为了东宫的大事,他也不会费尽心思迈进这里。
闵然面上假意宽慰:“娘娘受苦了。”
太后并不想与他说废话,迫不及待拽住他的衣袍,问:“上次我已交出筹码,那个小贱货的身世秘密,足以表明我的诚心,你们考虑得怎么样?”
闵然道:“臣今日就是为此而来,正如上次太后所说,宸阳公主是陛下亲生女儿,此次归来又有军功在身,陛下向来对她宠爱有加,如此下去,有朝一日定会动摇太子的地位。”
太后冷笑:“有朝一日?闵大相公,你太天真,皇帝为了那个小贱货,连我这个亲生母亲都能置之不顾,又怎会等到以后?只怕他很快就会憋不住,向天下人公布那个小贱货的真实身份,到时候真要立起皇太女,太子一定会被废。”
“臣也是这样想的,万一陛下连皇位都不要了,一心想要扶持宸阳公主上位,我们到时候再拦就晚了。”闵然敛神,沉声道:“但若是陛下突然离世,一切威胁都将不复存在。”
太后一愣:“你们要杀皇儿?”
闵然看着太后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是,我们准备先杀掉陛下,斩草除根,再杀掉公主,拥立太子登基。”
太后顿了顿,有些犹豫:“这跟我们当初说好的不一样,除掉宸阳不就行了吗?为何还要……”
闵然眯了眯眼:“太后娘娘后悔了?”
太后思前想后,痛下决心:“不,我不后悔,就依你们说的办,到时候宋家的兵马会在宫外与你们会和,这次行事,务必一击即中。”
闵然成竹在胸:“那是自然。”
太后又问:“太子怎么说,什么时候行事?”
闵然叹口气:“上次我拿话试探殿下,殿下并不赞同,反而警告我莫要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是以这次的事,我并未告知殿下。”
太后嘲笑:“檀云这个没用的东西,和他爹一样,都是扶不起的阿斗。不过话说回来,他懦弱的性子适合当傀儡,待他登基做了新皇,我便以皇祖母的身份垂帘听政,到时候前朝后宫皆在我与闵大相公之手。”
闵然笑了笑,并不搭她的话,转换话头道:“后日春祭礼,皇帝出了城,我们就下手,娘娘等着我们的好消息。”
太后眼中燃起对权力的渴望:“祝闵大相公马到功成,我等你的好消息。”
帘后。
一道纤弱身影瑟瑟发抖,两只手捂着嘴,目光惊恐,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待太后起身相送闵然,殿内再无他人,她才悄悄跑出。
迎头被人撞见。
宋花茗好奇:“小姑姑,你不是去给太后娘娘送点心了吗?怎地慌慌张张,浑身发抖?遇见鬼啦?”
宋清影害怕得连话都说不完整:“花……花茗,我们,我们快走,去,去昭阳殿找陛下。”
宋花茗摇头叹气:“我的好姑姑,你糊涂啦?我们如何出得去?陛下软禁太后,让我们两个在重华殿伺候太后,说得好听是伺候,其实就是坐牢,门外的守卫不会放我们出去的。”
宋清影想起闵然,方才他能进来,说明他定买通了守卫,只要能得到太后的信任,让太后去磨一磨,兴许她和花茗就能出去了。
宋清影抹掉脸上的泪水,“花茗你记着,今日我没有给太后送过点心,你也没有见过我,知道吗?”
宋花茗懵懂地点点头:“知道了。”
宋清影脚步虚浮,面上惊吓过度的神情稍稍缓下来,捂着心口往前而去。
宋花茗跟上去,轻声问:“小姑姑,你为何要去昭阳殿找陛下?他待我们又不好,找他作甚?”
宋清影:“我自有我的道理。”
宋花茗拽住她:“小姑姑!不许你去找他!”
宋清影怔怔道:“你不知道,从前他待我极好,只因后来姑母蛮横干政,他厌恶姑母,所以才一并厌弃了我。原以为只要我考了女状元,投他所好,做个才女,他便会多看我一眼,不成想,状元没考上,反倒被关在这终日陪伴姑母。花茗,我并不想在这里陪姑母,我想出去,难道你不想出去吗?”
宋花茗头一回听到宋清影说考状元是为了讨好皇帝,惊讶得连嘴都合不拢,结结巴巴答话:“我当然……当然想出去。”
宋清影牵了宋花茗的手:“那你听姑姑的话,姑姑有极为重要的事要去做,你一定要帮姑姑,最迟后日,我一定要出重华殿的门。”
宋花茗眨着眼:“嗯。”
皇帝春祭的事,内侍监提前派人来问过令窈,从前的大总管魏然数月前突然消失,如今的总管新官上任,许多事情办起来不如前一任麻利,问过一次的事,又派人去问一次。
令窈不耐烦:“我都说了,我不去,回去告诉你们大总管,不要再派人问了!”
小黄门颤颤抖抖退下。
鬓鸦上前替她簪发,“作甚这么大火气,年岁长了,脾气越发火爆。”
令窈看着铜镜,镜里的人眉头紧皱,一张花容月貌虽美,但神情凶悍,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小奶豹,随时准备扑出去咬人。
凶了些不要紧,要紧的是她这一生气,眉间皱起的纹路能够夹死飞虫。
令窈哎呦唤一声,忙地凑到镜子前,脸快要贴到镜子上,手指将眉间皱起的细纹舒展来,抱怨:“都怪他,都怪他!害我变丑了!”
他?他是指谁?鬓鸦好奇不敢问,上前查看:“哪里丑?大惊小怪,不还和从前一模一样吗?”
令窈指指眉间:“老是皱着,都快皱出细纹了。”
鬓鸦笑着替她挽髻:“以后不皱,不就没有细纹了吗?”
令窈气闷闷两手托腮,手肘撑在案桌上:“不开心的时候,怎能忍住不皱眉头?”
鬓鸦哄她:“那就不要不开心,谁要是惹我们公主不开心,我拿簪子刺死他,替我们公主解气,可好?”说罢,拿起簪子挥舞了下,动作滑稽。
令窈笑出声,拿手揩她唇:“自我从广陵回来,你越发嘴甜,抹了蜜似的。”想到什么,摇头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那人不能死,我不许你咒他死。”
鬓鸦按捺不住,激动地问:“到底是谁?是情郎吗?”
“我才不会为情郎苦恼呢。”令窈努努嘴,只有她最爱的舅舅,才会让她苦恼。
舅舅成了爹爹,其中的烦恼,她该向何人诉说?
令窈这时想起郑嘉和来,神情落寞,同鬓鸦道:“我想哥哥了。”
鬓鸦问:“只想二少爷,不想穆少爷吗?”
令窈想了想,眼前浮现穆辰良黑亮痴情的大眼睛,遂点点头:“也想他了。”
说话间,鬓鸦已经为令窈梳妆完毕,笑道:“可惜呀,想谁都没用,他们都不在,眼前只有一个我陪你。”
令窈捧住她的脸:“是是是,只有你陪我,我该如何报答你呢,鬓鸦姑娘?”
鬓鸦点点她额心:“报答就不必了,只要小祖宗你日日开心,不再垂头丧气,我就阿弥陀佛了。”
日光自篾帘泄下,窗外碧绿摇晃,春风吹进殿内,撩起纱影翩翩。
令窈盯着花窗望,今日都这个时辰了,皇帝却还未出现。
平时下了朝就来讨好她祈求她原谅了,今儿个怎么了?
她想着想着问出声:“圣上没来吗?”
鬓鸦答:“都说你贵人多忘事,你还不信,方才内侍监的小黄门不是才问过你吗,问你去不去春祭?我的小公主,今日是春祭呀,圣上怎么出现在此?”
令窈别扭地将脸转到一旁:“哼。”
鬓鸦也不敢招惹她,起身去拿甜食讨她欢心。刚拿回食盒,望见令窈提裙往外走。
“去哪?”
令窈昂了脑袋:“随便走走。”
鬓鸦在身后喊:“若要去追御驾,怕是来不及了。”
令窈脚步一滞,嘟嚷:“谁说我要去追御驾,我出去赏赏春光不行吗?”
这一赏,就赏到了昭阳殿。
皇帝已经不在,殿内空荡荡,人早就走了。
令窈跺跺脚。
昭阳殿留殿的宫人跪了一地,胆战心惊,为首的宫人小心问:“公主来此,可有要事?”
令窈:“没什么要事,我迷路了走错宫殿,回头你们不准告诉陛下,知道吗?”
宫人应下:“是。”
令窈往外去,刚走出昭阳殿的大门,听见前方丹陛处传来吵闹声,有女子的骂声与哭声。
遥遥看去,依稀望见是宫里的刘嫔与宋氏姑侄争吵。
自太后被禁足后,宋氏姑侄的地位远不如从前,连娘家地位卑微的刘嫔都敢对她们落井下石。
刘嫔仗着自己连续侍寝两日的恩宠,这次来寻皇帝,想让皇帝带她一块去春祭,未曾想皇帝提前出发,她扑了个空,如今正恼火,恰逢宋氏姑侄也来寻皇帝,三人撞个满怀,刘嫔一肚子气全洒在宋氏姑侄身上。
“我还以为是谁,吃了雄心豹子胆,竟敢藐视宫妃以下犯上,原来是宋家姑娘。”刘嫔酸刻薄,拦住宋清影不让她走,有意为难她:“你弄脏了我的衣裙,这可是陛下赐的金丝裙,你说我该如何处罚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