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窈蹙眉:“他真对着仙子像问安了?没生气?没闹着要回幽州?”
“穆少爷彬彬有礼,对着仙子像鞠了礼。”鬓鸦无奈看向令窈:“穆少爷性子好得很,根本没打算与郡主你计较。”
令窈烦闷至极。
穆辰良转性了?他平时可是最受不得挑衅的一个人。今天竟好声好气地接了她的招?
令窈连怀里的果食都不要了,踢了丝鞋趴到榻上:“他好什么好!他最坏了!”
“郡主又没见过穆公子,怎知他是好是坏。”鬓鸦拣起地上的果食,笑道:“郡主要不要去见一面?”
令窈拿过引枕遮住脸,瓮声瓮气:“不见!”
有什么好见的,一辈子不见最好。
然而她不去见,有人却想来见她。
一连好几天,穆辰良假装从碧纱馆外路过,伸长脖颈踮起脚探,守门的小丫鬟躲在门后偷看,他以为是令窈,也冲人家笑,羞得小丫鬟面红耳赤。
令窈气死了:“都是大伯不好,谁准他进园子住的!这是我的园子,我不给他住!”
话虽恼怒,但其实心里却并无多大波澜。
前世原就是住一起。她没有随孟铎念书,园子里就她和穆辰良。他住在离碧纱馆不远的摘星楼。
有时候她同他拌嘴,不理他,不肯出门同他见面。他就在摘星楼放天灯,一盏盏天灯布满夜空,灯影绚烂朦胧,勾得她心情愉悦。
鬓鸦知道她只是嘴上发泄:“那我去和大老爷说,让他将人赶出去?”
令窈高高噘嘴,悻悻然说:“大伯哪敢赶他,就连舅舅忌惮他家权势,也未必敢赶他。”
鬓鸦假做忧愁:“那可怎么办?”
令窈哼一声:“罢,住就住,我就当是施舍乞丐,给他一个容身之所。”
鬓鸦偷笑:“郡主大人有大量,真真是天下第一善人。”
窗棂外,小丫头们又聚在院门后偷看。
令窈趿鞋,扭着腰肢往屋外去。小丫头们一见她来,纷纷跑开。
开了一条缝的门,阳光透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阴影。令窈站在阴影处,悄悄往门后窥。
穆辰良就站在那。
白光融融,照亮他玉瓷般的脸。和郑嘉和的沉静不同,穆辰良生性张扬,就连穿衣服,也只爱穿红。
偏生他穿红,好看得很。
猩红,朱红,玫瑰茜红,杜鹃红,灼红,无论哪种红穿在他身上,都能显出一股英气俊美的况味,叫人看在眼里,相形自愧,再也不敢碰红袍。
没人比他更霸道,就连穿衣,也要让人知道,天底下的红就只属他一人,旁人都不配。
门后的人影窈窕纤细,半边身子藏起来,手执团扇遮脸,只一双眼睛乌润润。穆辰良不由自主走近。
令窈一不小心对上他的眼眸。
黑亮,真诚,不加掩饰的期盼。
年少时的穆辰良,最擅迷惑人心。他金光灿烂的外表下,藏了怎样一颗可怕的心,唯有她知道。
令窈拣起石子狠狠丢出去。
穆辰良猛地被砸了肩膀,抬眸再看,小院两扇门已经重重关上。
再看不见小姑娘那双清如皓月的眼睛。
穆辰良从未受过此等冷遇。
大半个月过去,他连她的面都没见着。去家学里,她抱病告假,平时就更见不到了。
她有意躲着他。
穆辰良盯着靴边滚落的石子,心情郁闷,抬脚踢开石子,怔怔站了会,又挪步将刚才踢开的石子拾起,用丝帕擦干净,裹起来放在院门前的石阶上。
鬓鸦将裹了石子的巾帕带给令窈:“一块石头而已,用这般名贵的金线苏绣手帕裹起来,穆家小少爷真是个怪人。”
令窈拿剪子剪碎丝帕,攥起石块就要丢,丢到哪都不顺眼,握在手心,气嘟嘟说:“留着下次再砸他。”
郑家其他人只当令窈是耍小孩子脾气,不高兴家中来了个比她更得势的表少爷。她生闷气,没人敢去招她。
郑大老爷更是吩咐下面的人,绝对不能在令窈面前提穆家小少爷,尤其不准郑令清去令窈那边挑拨。
他恨不得令窈就此安安静静地待着,足不出户最好。
令窈又熬半月,实在熬不住。
她再闷下去,就要闷疯。
前世被郑嘉辞关起来的那两年,在令窈心头留下太深的阴影。那时她一双废腿,哪都去不了,郑嘉辞也不肯让她出去。即便是后来她学乖,肯放下身姿讨好郑嘉辞,郑嘉辞愿意带她出门,香车宝马,排场壮阔,她戴着帷帽坐在郑嘉辞身旁,看底下的人艳羡她,但千万般好,也比不得健步如飞想去哪就去哪的自由。
令窈晃晃脑袋,不行,她不能再在屋里待下去。
凭什么让穆辰良霸着外面的海阔天空?
迟早要见面的,反正躲不过去,她为什么要一个人闷在屋里受苦?
得拉他一块才是。
令窈坐到妆奁旁的杌子上,吩咐鬓鸦:“替我画个鬼面妆。”
五月夜风和煦,不冷不热,直至过戌时,月亮才缓缓从云后浮出来。
摘星楼院子靠右,海棠芭蕉,松树下一席汉白玉床,穆辰良斜倚靠枕乘凉。
这几日他都睡在屋外,看繁星皓月,嗅清风盈香,只待睡意倦倦,沉沉入梦。他歇息时最忌被人打扰,半点杂音都听不得,周围不设人伺候,穆家跟来的丫鬟和随侍都被他打发到院外,爱上哪上哪玩。
来郑家一月,郑家人皆见了面,唯独见不到四姑娘。
他安慰自己,她是郡主,端点架子,情理之中。不见得人人都要退让他这个穆家嫡长孙。
穆辰良双手搭在后脑勺,阖眼仰天而躺。
脑海中不自觉浮现令窈手执圆扇倚在门后拿石子扔他的画面。那一双晶莹大眼,即便是生气,也看起来是在笑,天生盈盈笑眼,大抵说的便是她那样。
他怕惹她生气,再也不敢从碧纱馆前经过。纵使有心想要再被她用石块砸一砸,也不再轻举妄动。
穆辰良想得入神,浑然不觉有人靠近,直至脚步声踩过树下堆着的芭蕉叶。
穆辰良虽身份矜贵,但自小文武双全,加之去年七夕被劫持的事,他回家后更是勤于练武,此刻警惕起来,不动声色地摸出袖中藏着的匕首。
匕首刀锋涔毒,见血封喉。
电光火石间,他正要动手,忽地闻见那人身上的香气。
这支香,熟悉得很,去年七夕夜他也嗅过。
穆辰良睁开眼,一张惊心动魄的鬼面撞入视野。
鬼面妆花在她脸上,犹如一只小花猫故弄玄虚,虽有几分可怖,但她一双眸子神采飞扬,他看不见她弄出的噱头,只看得见她如画的眉眼,灵动清丽。
他心中大喜过望,她总算肯来见他了。
令窈本来想扮鬼吓穆辰良,最好趁乱打他一顿,哪想到他竟睡在屋外,此刻被他发现,她微怔数秒后,决定继续。
前世穆辰良对她一见钟情,这世两人第一次见面,有之前她给的下马威做铺垫,又有今晚的鬼面妆,她就不信,穆辰良还敢惦记她。
令窈最擅扮鬼,身形动作,声音哭丧,样样得尽真传。为今晚一行,她还特意杀了只鸡。鸡血顺着指尖往下涔,滴到地上,发出吧嗒的声音。
她快速睨他一眼,穆辰良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都屏住。
令窈心中得意。
如今穆辰良尚且年少,总有几分畏惧的事物。他也怕鬼,又还没和她见过面,认不出她是谁,所以她才吓他。
吓死最好,省得日后祸害。
穆辰良目不转睛。
内心小鹿乱撞。
她竟扮鬼吓他,天底下怎会有如此可爱的姑娘?
第44章
令窈得偿所愿, 自以为穆辰良被她吓倒。
她看到穆辰良傻愣说不出话的模样, 心里别提多痛快。次日从鬓鸦嘴中得知穆辰良神思恍惚,连家学都没去, 更加得意。
吓一次不够, 得多吓几次。最好吓到他屁股尿流滚回他的幽州老家去。
令窈打定主意,夜夜都去摘星楼扮鬼吓人, 一连十天皆是如此。
这日, 令窈又悄悄进了摘星楼。穆辰良一见她来,立马躺回去。
夏夜寂静的星空下。
两人照常对望, 一个张牙舞爪,一个呆若木鸡。
穆辰良惊恐的神情下,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认真与欢喜。
她耗费心思吓他, 他不能辜负她。
虽然不知道她为何这样做,但看她兴致勃然, 应该很热衷于扮鬼这件事。
府里来了新人, 她拣他吓, 意料之中。只要她高兴, 她可以天天来吓他,他盼着她来。
有人从院门迈进:“欸,你听见没,什么声音?”
“有点像——狼叫声?”
“笑话, 郑府怎么可能有狼?”
“兴许是府上小郡主养的爱宠。”
穆辰良害怕的眼神瞬时转为凌厉。
他明明吩咐过不许任何人靠近院子, 竟还有不长眼的敢随意进出。
穆辰良小心翼翼窥视令窈, 生怕她受到惊吓。
令窈嗷呜哭泣扮鬼叫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多年扮鬼的自信心受到挫败, 气闷闷地想——穆家的人就是蠢笨,连狼叫声和鬼叫声都分不清。
气恼之余,令窈有些慌张。穆辰良夜晚歇息不喜有人伺候,所以她才堂而皇之地溜进摘星楼吓他。
随从忽然回来,她正玩在兴头上,想要逃跑又不想半途而废。
虽然被发现也无碍,她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不怕他们发现。
侍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令窈犹豫不前。
眼见随从就要走到松树边,令窈盯着地上那两个随从的影子,纠结要不要主动现身。
吓一个穆辰良也是吓,多吓几个人,也算没枉费她今晚的心思。
她刚要挪步,身后有谁一把将她拽过去。
汉白玉床,穆辰良侧躺,食指抵在令窈唇上,他怔怔地凝视她,漫不经心地吩咐随从:“不准过来,都出去。”
令窈瞪大眼。
这哪里还是刚才那个被她吓得半死的穆辰良?
他将她扣在身侧,半点畏惧的神情都没有,虽有几分慌乱,却不是出于对她这个女鬼的忌惮。
半晌。
院内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穆辰良一双浓眉大眼,眸底闪过似有似无的担忧,悄声说:“你可以继续找我索命了。”
令窈脑子里轰地一下炸开。
她翻身压住他,揪他衣襟,水灵灵的眼睛全是恼怒,方才扮鬼叫得太过,嗓子有些沙哑:“你不怕我?”
穆辰良张着眼睛望她,试图挽救,真诚恳切地说:“我怕的,很怕。”
被人戏弄的耻辱感顺着血液流遍全身,令窈忍不住扑到他身上捶打:“你骗人,你才不怕。”
吓不了他,只能打他几拳。总要找回面子。
小姑娘粉拳捶下来,穆辰良不躲不闪,躺平任由她作践,直至她一双小手掐住他脖颈。
令窈屏气。
她羞于承认,纵使她有心掐死他,她也没这个胆子,敢在这个时候杀了穆家的嫡长孙。更何况她力气太小,根本掐不动他。
他的脖颈处留下她的指甲印,令窈回过神,想起穆辰良前世发起疯时六亲不认的样子,她后知后觉,忽地有些后悔不该意气用事。
万一穆辰良动怒弄死她怎么办?他又不知道她是谁,她现在顶着一张鬼面,不是他钟爱的那张脸。
令窈畏缩:“我……”
穆辰良一只手已经朝她伸来。
令窈下意识紧闭眼。
没有想象中的痛楚。穆辰良微凉指尖缓缓落在她的脸颊,轻柔摩挲,少年独有的腔调装傻充愣:“奇怪,你这只女鬼怎么是温的?”
令窈看过去。
眼缝中,穆辰良挺鼻薄唇,乌沉眉目,含笑望她。
令窈见好就收,不再纠缠,作势推开他。
穆辰良不放手,攥住她一双手,她动弹不得,嘴里急唤:“你放开我。”
穆辰良:“我放开你,你不就飘走了吗?”
令窈别开头,嘟嚷:“我又不是真的鬼,你装什么装。”
穆辰良不再伪装,他看着她,喜笑颜开,将心里的话告诉她:“我不装,你怎会夜夜都来?”
令窈羞红脸,低下头咬他一口,穆辰良这才松开手。他虽放了她,却拦着她不准走。
令窈跺脚:“你到底想怎样?”
他垂眸小声问她:“为什么从我入府起,你一直躲着我?”
令窈忽视他的问题,皱眉:“你知道我是谁?”
穆辰良点头:“你是宸阳郡主,郑家四姑娘郑令窈。”
令窈更不高兴了。
原来穆辰良早就识破她的身份,难怪不怕她扮鬼吓他。
“是谁告诉你的?”令窈百思不得其解:“你又没见过我,怎会知道扮鬼吓你的就是我?”
她一张小脸皱巴巴,穆辰良有意逗她开心,挑过旁边的灯笼照亮她,他自己歪着脑袋看她:“据传府里有位貌若天仙的姑娘,即便是扮成鬼,也掩不住倾国倾城之姿。”
令窈嘴角紧抿。
不得了。
穆辰良脑子坏掉了。
对着她这张丑绝人寰的鬼面,他竟也能淡然夸赞。
“是三哥哥告诉你的罢?”令窈思前想后,只能想到是郑嘉辞告诫过穆辰良,让他提防她扮鬼。毕竟,府里被她扮鬼吓过的,除了穆辰良,就只有郑嘉辞。
一定是这样。郑嘉辞这个黑心肠的人,竟然三番两次坏她好事。
穆辰良顺势而为:“对,就是三少爷告诉我,你爱扮鬼。”
“你既知道是我扮鬼,为何不质问我?”
“你肯同我顽,我心里高兴,怎会质问你?”
令窈不再说话,眨着眼望穆辰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