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月光盈盈笼在他身后,汉白玉床的灯笼在夏风中闪烁摇晃。
穆辰良也在看她。
此时的他,尚未显露日后的暴戾与冷血。年少的穆辰良,意气风发,无人能敌。谁若被他看进眼中,便成了天下最珍贵的宝贝。
只可惜她是郑令窈。
她本就是绝世珍宝,不因谁的爱而动摇。
令窈站起来往外走,穆辰良急急忙忙趿鞋跟上去。
他捞住她的衣袖,说:“我送你回去。”
“不用。”
“外面黑漆漆,你不怕有鬼吗?”
“不怕。”
数秒,穆辰良上前更近一步,轻晃她的袖角,英俊的侧脸隐在黑暗中,郑重其事吐出三个字:“可我怕。”
令窈笑出声。
她扯出被他攥在手心的衣料,声音不自觉轻细:“困死了,快些走。”
一路从摘星楼回碧纱馆,两人之间,安静得很,只听得见彼此的脚步声。
两人皆是被人捧在手心的天之骄子,走起路来,连姿态都惊人地相同。
令窈停在碧纱馆前的玲珑大石前:“好了,就送到这。”
穆辰良意犹未尽,只觉得这段路太短:“四妹妹——”
令窈:“谁是你四妹妹?”
她凶得很,穆辰良心生委屈。
从小到大,他都没有讨好过谁,就算是对穆大老爷,他也没有这般耐心。她不肯同他正式见面,宁愿扮鬼吓他,他也照单全收。
如今不过是想唤她一声四妹妹,她却还是不肯。
穆辰良试探:“卿卿?”
令窈推他:“不准你唤我卿卿。”
穆辰良抿抿唇:“我不唤你,那你唤我一声二哥哥。”
二哥哥。
令窈猛然一震。
前世她唤过他无数次“二哥哥”,发音不清,“二”字听起来像是“爱”。穆辰良一来郑府,连府里少爷的排行都依着他穆府的排行。本该属于郑嘉和的称呼,也给了穆辰良。
前面便是碧纱馆,到了她自己的地盘,她没什么好怕。令窈踢他一脚跑开:“我的二哥哥只有一个人,才不是你。”
穆辰良呆立原地。
扮鬼的事被识破,令窈索性破罐子破摔,她懒得再躲穆辰良,大摇大摆出入,撞见了只当没看到。
白日在家学里也是一样。别人都围着穆辰良说话,就只她不肯过去同他讲话。
大家好不容易等到这两个人聚头,都想看热闹,看谁先出招,结果等了好几天,什么都没等来。
郑大老爷日日让人盯着学堂,听到令窈将穆辰良视作空气,无奈之余松口气。
总比闹起来打架强。
这日令窈照常去书轩斋上夜课。
前几日为了扮鬼吓穆辰良,没睡好觉,在孟铎处习书时总打瞌睡。她有意弥补自己的任性,特意提前半个时辰去书轩斋,捧了小厨房做的甜食打算送给孟铎吃。
结果刚走进去,就看到穆辰良身边的随从三七蹲在垂花门前的紫檀大理石插屏,拿了树枝在地上练字,旁边山阳靠在水缸边眯眼看夕阳。
令窈狐疑,指了三七问:“你怎么在这?”
三七看见是她,嗓门提高:“小郡主来了。”
屋里出来一个人。
孟铎撩起湘帘,长身玉立:“今日来得这么早。”
令窈笑着跑过去:“先生。”
屋里又出来一个人。
她差点撞上去。
少年清徐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卿妹妹。”
令窈一看,是穆辰良。
孟铎:“从今夜起,他将和你一起习书。”
书案边。
令窈气鼓鼓捧着怀里的甜食,吃得咬牙切齿,眼神一分为二,一半给孟铎,一半给穆辰良。
她的怨气快要满溢而出,孟铎放下手里的书:“为师不是你一个人的,你年纪渐长,早就明白,没有人能永远霸着另一个人。”
令窈重重放下碗:“谁要霸着你,我不稀罕。”
她起身转身就要走,小碎步却挪得极慢。
身后孟铎看穿她的心思,唇齿微启:“过来罢。”
令窈站着不动。
孟铎无可奈何,放柔声调:“为师的玫瑰酥,全给你吃,你要不要?”
第45章
令窈嘴里说着要走, 但不是真的要走。她自己心里清楚,她不可能为了一个穆辰良, 从此再也不在孟铎处习书。
孟铎教的东西, 别处都没有,她长了许多见识。凡事有利可图为先,不必为一时意气而放弃。更何况前世孟铎唯一的关门弟子是穆辰良,若真要算起来, 是她抢了他的老师。
令窈这样一想,心中宽慰不少。总归是她占了穆辰良便宜。
她顺着孟铎给的台阶下, 回头问:“先生, 你且先说, 谁是大弟子谁是二弟子。”
孟铎清冷的眸子浮现笑意,道:“自然你是大弟子。”
令窈昂着小脑袋走回去,接过孟铎递的玫瑰酥,怀中捧了玫瑰酥, 她神情骄傲睨穆辰良:“喏。”
穆辰良以为她要分他玫瑰酥, 伸手去接。
令窈一巴掌打落他的手:“没规矩,叫师姐。”
穆辰良双颊微微晕红。
她比他小三岁, 他怎能认她为师姐?
令窈虽生得比同龄的姑娘们身形略长, 但在穆辰良面前,终究是矮了一截。
穆辰良本是起身站着, 低眸瞧见她雪白鹅蛋小脸, 眉眼肆然霸道。他最讨厌姑娘家恃宠而骄, 此刻却讨厌不起来。
穆辰良痴痴看了会, 他心底有什么缓缓荡开,再顾不得薄薄的面子。
须臾,他摸着被她打红的手背,重新坐回圈椅里,改换抬头的姿势望她,难为情地唤了声:“师姐。”
令窈努努嘴,没想到他会真的喊她师姐,半天找不出回应的词:“哼。”
两个人在书案前并排坐着,令窈看看面前的书,又看看穆辰良面前的书,忽然想到什么,问:“你知道先生平日教我什么吗?”
穆辰良:“知道,兵法谋略,天文地理,男子学的东西你都学,男子不学的东西你也学。”
令窈看向孟铎:“先生,你不是说过,最好不要让外人知道我在学什么吗?大隐隐于市,若是太过引人注目,会被当做异类。”
孟铎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质问,而是问穆辰良:“你觉得呢?”
穆辰良一愣,转过眸子偷瞧令窈:“只要卿妹妹想学,学什么都可以,何必管外人怎么看。”
他主动承认他是外人,令窈内心暗嗔,算他有自知之明。
穆辰良又道:“往后谁若敢说卿妹妹是异类,我定让那人吃不了兜着走。”
在孟铎面前,他也敢这般轻浮,令窈又羞又恼,往圈椅另一边挪,生怕挨着他,瓮声瓮气:“谁要你出头,我自己没手没脚没嘴吗?用得着你显摆你穆家的权势?”
孟铎轻敲书案,令窈望见他微皱的眉头,当即知趣闭嘴。
这一晚的夜课,是书轩斋有史以来最安静的一晚。
连山阳躺在树上都忍不住好奇:今晚屋里怎么没有小郡主的笑声?
平时总要笑的,他见过的学子中,小郡主是最恬不知耻的一个。尊师重道这四字,在她身上根本行不通。先生教导她学问本就辛苦,还要承受她的无理取闹,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多奇思妙想,有时候在屋里学到一半,非要让先生带她去看星星。
先生竟也肯。
山阳正啧啧感慨,忽地瞥见远处有人朝书轩斋而来。树上视野开阔,枝叶摇晃间那人的身影越发清晰,山阳微怔,二公子怎么来了?
不多时,郑嘉和已到院内。
他坐在轮椅上,抬头往树上看。山阳眼皮一跳,不敢再装懒,爬下树招呼:“二公子。”
郑嘉和颔首微笑,并未言语,视线投向前方亮如白昼的屋子。
四面糊纸的槅扇上映出屋内三人的影子,一人坐在最前方,另两人并排而坐。
身形略高的少年趁人不注意,侧身拉扯小姑娘的衣袖,试图引起她的注意,小姑娘双手托腮,将脑袋扭开不理他。
郑嘉和温润如玉的面庞神色渐渐凝重。
山阳出声:“二公子,要我进去通报一声吗?”
郑嘉和转开轮椅,不再前进,停在花树下:“我在这里等,无需叨扰他们。”
今夜令窈学得格外慢。
有穆辰良在身旁,她无法安心习书。
穆辰良寄居郑府,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一时半会,她也赶不走他。既然赶不走,那就只能远着些。
偏偏他又跑来同孟铎习书。
若他对她态度冷淡,两个人形同陌路,最好不过,可是不知道他哪根筋不对,非要和她亲近。
前世她看中他穆家嫡长孙的身份,所以才待他客气,一口一个“二哥哥”喊得甜美动听,以至于后来穆辰良动用穆家举家上下的势力,逼迫舅舅赐婚于他,她虽气恼,但并不意外,毕竟她确实讨人喜欢。
可是这一世又是为什么?她明明待他不好,他们俩没有像前世那样两看欢喜的开端,她存心让他厌恶,他也该厌恶她才对。
令窈斜斜一缕视线飘到穆辰良身上。
他正专心写字,一晚上多次同她搭话,皆被她拒绝,他总算不再热脸贴冷屁股。
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忽地停下写字的动作,趁孟铎起身取书的瞬间,将刚书写好的澄纸推到她面前。
令窈定睛一看,纸上写着:卿妹妹,你嘴角边沾着玫瑰酥。
令窈皱眉,抬手就要擦嘴。
穆辰良的手先一步落过来,他温热的指腹轻柔拂过她唇角,一双漆黑星眸冲她眨啊眨,下意识将指尖沾上的酥屑含进嘴里,尝过滋味,笑着用无声唇语对她说:“难怪你爱吃,原来这般甜。”
令窈一张脸红透,说话结巴:“不——不要脸!”
孟铎从书架边回身:“嗯?”
令窈一脚狠踩穆辰良。
穆辰良喊痛。
孟铎的声音冰冷威严:“郡主。”
令窈低下头。
穆辰良为她开解:“先生,是我的错,我——”一时没忍住,吃了她吃剩的玫瑰酥。
穆辰良浓眉微蹙,有些恼自己。
孟铎合起书:“今日就到这,郡主,你留下。”
穆辰良:“我也想留下。”
令窈横眉嗔他:“不要你留下,你快走开。”
穆辰良自知多说无益,放低嗓音,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同令窈说悄悄话:“明日我再向你赔罪。”
令窈只当没听见。
穆辰良一步三回头,脚步艰难,出了屋子。
他一走,令窈立刻瞪向孟铎:“先生喜新厌旧,来了一个新学生,就不要我这个旧学生了,如今还为了他训斥我。”
孟铎觉得头疼。这几年她的性子越来越野,他一句话都还没说,她就有千百句等着他。
有时候细想,也不能怪她娇纵,毕竟是他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
“为师训斥你?什么时候?”
令窈双手抱肩:“就刚才。”
她学他语气姿态,将他出声呵她时的样子学得惟妙惟肖:“郡主!你留下!”她伸出手指数数:“加上之前那句郡主,你一口气呵了我两次。”
孟铎坐下,不自觉去拿书案下放着的瓷碗,手刚碰到,才想起今夜备的玫瑰酥已经全都给了她。
他只好端茶抿一口,说:“唤你两声郡主也算是呵斥?日后为师若是直呼你名,你还不得委屈巴巴地掉眼泪?”
令窈窝在圈椅里,满脸不高兴。
孟铎放下茶杯,片刻,他起身走到她身旁,穆辰良坐过的地方,他挨着坐下,两人距离拉近,她一张小嘴快要翘上天,亮晶晶的眼睛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先生要责骂,就快些,莫要耽误我回屋安寝。”她以为孟铎真要训她,又添一句,鼻音浓重,明明是放狠话却听起来又娇又软:“骂走我这个聪明绝顶的学生,先生正好专心教导穆辰良,莫怪我没提醒先生,他可不如我聪慧。”
孟铎轻笑出声:“是,全天下就你最聪慧。”
令窈快速揉揉鼻尖,没什么底气:“本来就是。”
她鼻子揉红,孟铎拿出巾帕递给她,令窈不肯接:“我已经十一岁,又不是随便哭鼻子的稚童。”但其实就算十八岁也照哭不误,只要眼泪若能换来她想要的,她随时随地都能掉泪。
孟铎叠起巾帕,放入她手心:“为师知道,即便你要哭,为师也不会是你落泪的对象。”
“因为先生狠心绝情,才不会因为我的一点眼泪,就屈服于我。”
“你明白就好。”
他直截了当不加掩饰,令窈反倒笑起来,不再瞪他,“先生的话说完了没有?还要继续训我吗?”
孟铎眸色深沉,稳重的语气里多出一丝柔软:“你不喜欢穆家少爷,不想和他一起习书,对吗?”
令窈猛点头。
孟铎缓缓说:“未能事先向你提及,你怨我也是应该的。”他沉吟片刻,告诉她:“但他是穆家嫡长孙,我已数次拒绝客居穆府的求请,他不远千里来到临安,我没有理由再婉拒他。”
令窈一怔,颇为意外:“先生,你是在向我解释吗?”
孟铎轻刮她秀挺的鼻背:“是。”
令窈受宠若惊,缩缩肩膀,捂住鼻子,面若秋水,凝视孟铎。
她该感激他的重视,偏生不知好歹地问:“先生也同外面那些俗人一样,想要攀附穆家的权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