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话,又下一子,余光瞥见对面少年帷帽晃动,似是在笑。
少年鲜少开口讲话,即便有话要说,也是请身边的随从代为转告。
此刻听到这人的笑声,苏家七郎一时恍神,听着怎么像是女子的笑声?
少年只笑了一声,苏七郎听不真切,还想再听,少年同身边的山阳交头接耳,山阳道:“阿窈说,苏郎糊涂,恶人的命,怎能算命,她最多算杀猪而已。”
苏七郎噎住。
说话的功夫,棋盘上的局面已变成另外一番形势,原本胜券在握的苏七郎瞬间成为输家,毫无还手之力。
苏七郎不敢相信地揉揉眼,此刻回过神才发现,原来少年之前种种退让,皆是为了引他入局!
判士:“天机变,孟家阿窈胜出。”
苏七郎瘫坐椅中,无力地看向对面,输人不输阵,他想要嘴硬几句。
哪还有人影?
早就走了。
山阳悄悄偷睨令窈:“你赢了两局,都不说些什么吗?”
令窈唔一声:“说什么?”
“就平时你自夸自卖那些话。”
令窈停住脚步:“我何曾自夸自卖过?臭山阳。”
山阳笑了声,“从前有没有自夸自卖,不好说,但今日确实没有自夸自卖。”他竖起大拇指,轻声说了句:“刚才对弈,你棋艺精湛,确实不错。”
令窈扬起下巴。
她的棋艺,一半是孟铎教出来的,一半是郑嘉和教出来的,自然精湛。
孟铎带来的小随从一连拿下两局,到了第三局血阵,原先寻欢作乐的人全都停下,所有人的注意力凝到令窈身上。
令窈随孟铎学过许多兵法,但实战却是第一次。
她头回调兵遣将,难免有些紧张,好在很快镇定下来。
大不了就是个输字,反正她已经赢了两局。
今年翡明总宴的状元如果不是她,也不会是别人。
血阵凶险无比,由参赛者坐镇阵前,指挥阵中人作战,阵中傀儡相当于是一个百人军队,每人佩带武器,厮杀其间。
其他宴赛切磋兵法,大多是纸上谈兵,而翡明总宴的血阵兵法,贵在真实,死了就是死了,毫无退路。
旁人见孟铎云淡风轻,忍不住问:“孟兄,场上那个阿窈,真是你在外捡到的?”
孟铎含笑不答。
那人又问:“战况激烈,你就不担心吗?”
孟铎放下手中茶盏:“她心中有数,无需我担心。”
那人笑道:“那阿窈一身清傲做派,像极了当年的孟兄。”
孟铎目光紧盯远处临危不乱的令窈,喃喃低语:“她不像我,她就是她。”
那人听出其中宠溺之意,笑了笑,不再搭话。
今年的血阵,虽比往年结束得晚,但战况精彩,动人心魄。
往年皆是看孟铎碾压旁人,毫无悬念,今年他不上场,场上众人实力均匀,虽有一个孟家阿窈鹤立鸡群,但经验不足,略显青涩,比起来才有看头。
令窈全神贯注,下达最后一道进攻的命令。
场上又是一阵腥风血雨。
甚至有血渍滴到她帷帽上。
她伸出手,指腹摩挲那滴温热的血渍,惊讶发觉自己心中毫无波澜。
判士的声音响起:“血阵胜出者,孟家阿窈!”
令窈懵懵站起来。
她尚未使出全力,怎么就赢了?
难怪孟铎今年不愿参宴,这翡明总宴确实枯燥无味。
身后有人靠近,隔着血腥气,她依旧能嗅到他身上的沉香味,她没有回头,目光直视前方,将场上狼藉景象收入眼底。
尸横遍野,全是她的杰作。
“先生。”
“我在。”
“我赢了。”
他没有回应。
令窈回眸,又道:“先生不为我庆贺吗?”
孟铎捞住她腰间孟字玉牌:“情理之中的事,何必庆贺,我早就知道你会赢。”
“原来我在先生心中,如此厉害。”
“我教出来的学生,自然厉害。”他这时牵住她手,柔声问:“难为你了,害怕吗?”
令窈一怔。
周围的欢呼声与判士的宣告声没有让她触动,此刻孟铎一句温言软语却让她回过味,尝到胜利的欢喜。
她盯着他握过来的那只手,修长瘦削,白皙如玉,这样一只手,无论牵住任何一个女子的手,都会令其心动不已。
真是可惜,偏偏牵在她手上。
令窈既得意又高兴,反手握住孟铎的手,假惺惺同他道:“我害怕死了,先生快快宽慰我。”
第71章
他识破她眸中顽劣之意,并不点破, 任由她十指紧握, 看她眉心紧皱装出怯生生的模样捉弄人。
就连山阳都被她骗住, 惊讶道:“你在场上威风凛凛, 我还以为你不怕。”
她不理山阳,一双黑瞳向着他。
半晌, 孟铎伸出另一只手, 揩去她帷纱上的血渍, 低声问:“你想要为师怎样宽慰你?”
“想要——”她转着眼珠子, 忽然想到什么, 踮起脚尖艰难攀到他耳边,悄声说:“想要先生为我亲自下厨做桃花酥。”
孟铎无奈:“就只是这样?”
她点点头,“不然呢?难道先生还想为我做些什么吗?”
少女的笑声天真纯情,与方才场上运筹帷幄时判若两人, 冷漠无情的孟家阿窈早已消失不见, 在他面前的,是天底下最乖巧机灵的学生。
孟铎牵过她往前,乌沉眉目笼上薄纱般的笑意, 犹似当年初次崭露头角时的得意傲然,只不过那时他是为自己, 如今是为她。
旁人向孟铎道喜。
贺他眼光独到, 收了个聪慧过人的小门客,此宴过后,天下又多出一位龙章凤姿的少年, 必将引得各大世家争先抢夺。
名扬天下,指日可待。
令窈跟在孟铎身旁,对于别人的殷勤搭讪充耳不闻,她只管吃她的。
她奔着玩乐来的,自然不能亏待自己。
总宴状元之名已花落她手,场上再无她在意之事。
一旁的宴座上,几位世家子弟垂头丧气。
“听说那位孟家阿窈不足十四,小小年纪,竟有这种本事,他深藏不露,是我等轻敌了。”
“我看他不像随从,是不是哪家公子隐瞒身份?”
“何须隐瞒,十二名门里,哪家公子参宴用得着偷偷摸摸?当年孟铎参宴,有谁想得到他只是个乡野小子?”
叶三见苏家七郎铁青一张脸,以为他输了比赛不甘心,出言提醒:“苏郎,愿者服输。”
苏七郎蹙眉,许久,他沉沉出声:“你们觉不觉得有蹊跷?”
“什么蹊跷?”叶三叹口气,“他连赢三局,大家有目共睹。”
“我没说他赢得不光彩,我只是觉得他不像男子。”
众人看向令窈所在的席位。
少年专心案上的吃食,一碟碟甜点端进帷帽下,吃得开心,任谁凑过去说话,少年一概不搭理。
苏七郎:“方才在天机变时,我就有所怀疑,他蒙着面,又不肯说话,身形瘦小,可不就像女子吗?”
这样一说,大家起了疑心。
只有叶三开口说:“女子不能参宴,孟铎又不是不知道这个规矩。那个孟家阿窈虽身形比其他人略瘦小些,但他年纪小没长开,比我们瘦矮些并不稀奇,苏兄莫要多心。”
他一张嘴,立马有人跟着附和:“方才他在场上的气势,哪是女子能有的?血阵时他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狠劲,连我都被吓到。”
“就是,苏兄,你未免太多疑,天下女子即便是有考女学士的,也只是学些孔孟之道,如何能与我们相提并论?”
苏七郎眉头皱得更深。
不多时,至状元登顶接受庆贺的环节,孟铎同令窈说:“看到前面那个高台了吗?有人唤你名字时,你便站上去,刻下名字,才真正算是翡明总宴的状元。”
令窈掰指一算:“先生的名字,该是刻了五次。”
孟铎笑着从袖里拿出一只玉笔,交到令窈手中:“第一次刻下名字时,我用的是它,现在赠给你。”
令窈拿了玉笔,试图用指尖划过尖锐的笔头,尚未碰到,就被孟铎拦住。
他扼住她手腕:“当心划破手指。”
令窈抬眸笑:“先生心疼我。”
孟铎不答。
四周忽然笑声满溢,众人齐齐端酒向令窈庆贺,令窈坐着不动,孟铎主动替她挡酒。
山阳有些着急,小声同令窈说:“你倒是喝几杯呀,怎能全让先生替你喝?”
令窈才不想喝这些人递来的酒,嘴上道:“先生千杯不醉。”
但其实她看见了,孟铎将酒都倒进袖子里。
真真是狡诈。
酒接完了,人们才纷纷散去。
令窈贴近,故意捞起孟铎的宽袖,鼻尖蹭着嗅了嗅:“好香的酒味,先生的衣袍,怕是在酒里浸过一年。”
孟铎将一杯酒递到她唇边,令窈张开唇瓣就要喝,刚要碰到杯沿,他忽地将青盅收回,一饮而尽。
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任她气鼓鼓双腮饱满。
她眼神委屈,埋怨他:“先生吊人胃口,喂了酒又不让喝。”
隔着帷纱,他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她粉桃似的面庞:“为师替你挡酒,你不知感恩也就罢了,竟还奚落取笑。”
令窈佯装无辜:“哪有?我说实话而已,先生的宽袖本就被酒浸湿。”
他一只手指顺着帷纱缓缓下滑,抚过她的鼻尖,点了点:“还不是为了你。”
令窈咯咯笑:“那倒也是。”
她最终还是没能从孟铎手里讨杯酒喝,就连山阳也被勒令,不准给她酒喝。
这里的酒烈得很,三四杯下肚,眼泪都会被辣出来,哪是她能承得住的?
登高台前,舞姬助兴,容姿上佳的女伎成群结队而来,对着令窈又唱又跳。
恰逢孟铎前去更衣,只一个山阳在跟前,她乐得轻松自在。
有一个梳高髻穿桃红云裙甚至贴到她身上,轻佻地问:“小郎君,可曾尝过女子的滋味?”
令窈不躲不闪,觉得新鲜好玩,声音故作沙哑,反问:“尝过又如何,没尝过又如何?”
那女子笑得更妩媚,双手勾过去:“若是尝过,云娘替郎君可惜,年纪轻轻就被人骗了身子,不知人间美味究竟是何滋味。”
女子轻解罗裳,竟是要当众同她耳鬓厮磨,令窈愣住,这时方知惹了麻烦,连忙推开。
推不开,反倒被人占了便宜搂住细腰。
“小郎君的身段,竟比云娘还要婀娜娇软。”
令窈脸红,向山阳求助。
山阳幸灾乐祸的目光投过来,似在问她,好玩吗?
令窈哼一声。
眼看那女子的手就要伸进她衣裳里,令窈急得不行,关键时刻,山阳终于出手。
他将她拎出来,亮出腰间利剑,无情冷漠对着人群一声吼:“都给我滚。”
女伎们被他吓得四处逃窜。
令窈松口气,想到刚才女伎们的热情迎合,问:“先生也被她们纠缠过吗?”
“岂止纠缠,脱光了躺到榻上的大有人在。”
令窈耳朵竖起,试图窥出点秘闻:“那先生他有没有——”
山阳蔑她一眼:“先生不近女色。”
“男色呢?”
“一概不近。”山阳眼神疑惑,“你问这个作甚?”
令窈诚实回答:“我好奇嘛。”
“你好奇什么?”身后传来孟铎的声音。
她回头一看,他已换下被酒浸湿的衣袍,换上一身绾色宽衫大袖,褒衣博带,头上的漆纱笼冠被一小支碧色簪铤取而代之。
君子翩翩,赏心悦目,说是风华绝代也不为过。
令窈贴过去:“翡明总宴人人奢靡放荡,我好奇先生是否曾有一段风流韵事。”
“并非人人需要情爱的欢愉。”他清隽的面庞神情淡然,仿佛得道高僧看破世间红尘,即便她早就从他嘴里听过相似话语,再听一次,依然会为他清冷自矜的姿态感慨万千。
她知道他不是无欲无求的人,情爱方面无所求,定在别的事上野心勃勃。
他嗅见她身上的脂粉气,出声问了句。
令窈将刚才被女伎们围绕的事告诉他,孟铎眉头微皱,看向山阳:“你为何不阻止她们?”
山阳委屈,指着令窈:“是她自己要同人亲近。”
令窈见势不对,问:“先生,我做错了什么吗?”
话音刚落,前方有人气势汹汹而来,为首的是与她同台竞争的苏家七郎,他身边是刚刚那个同她亲昵的伎子云娘。
苏七郎大声嚷:“她是女的!孟家阿窈是个女子!”
众人纷纷侧目。
令窈一愣,恍然大悟方才孟铎为何忧心。
那些伎子有备而来,并非故意同她闹腾。
面对苏七郎的质问,令窈很快冷静下来,她正准备舌战他,孟铎站出来,将她护在身后。
“先生——”
“莫要担心,一切有我。”
苏七郎见孟铎与令窈低声细语,丝毫不见慌乱,越发气闷,声音洪亮:“此事不能儿戏!请新状元入屋褪衣,自证男子之身罢!”
叶三拦住他,轻声:“苏兄。”
苏七郎挥开他的手,一双眼睛死盯令窈,不依不饶:“你戴着帷帽,又不肯出声说话,若心里没鬼,何须如此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