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止听到的时候先是一愣。因为她的原因,温鹏比记忆中忙出许多倍去,回到家也常常累的倒头就睡,红袖中招的可能性也小了很多,没想到却还是像记忆中一样,在这个时候怀了孩子。
虽然已经生了四个孩子,再次怀孕仍旧让红袖欣喜不已,温鹏也特意请了赤脚大夫给她把脉,按大夫的说法,红袖已经坐胎满了三个月,无论是她还是孩子都十分健康。村里人也听说了红袖有孕的事情,纷纷一把小菜一枚鸡蛋的过来贺喜,如今温家可是陈家村的贵人,大家都说正是温鹏和温李氏积德行善,才让红袖能够有福气一个接一个的生儿子。
王县令一直关注着陈家村的动态,在听说其他村庄都因干旱死气沉沉,而陈家村的劳力们却兴致高涨的劳作时,不免露出欣慰的笑容。两年的干旱已经被证实,因他积极上报早做准备,在庆江府的一干县令中拔得头筹,受到了布政使大人的夸奖。虽然免不了和同僚扯皮,又有来自庆江府知府的冷脸,身为世家子的王县令却是不怕的,有道是不遭人妒是庸才,他只需要干实事,出成绩,京城自然有人替他解除后顾之忧。
王县令高傲,也是个爱憎分明的,知道自己能够如此出彩,陈家村尤其是温鹏的功劳不小。听说了温鹏儿子温学文的传闻后,他便有了想法:只要温学文能考上童生试,他便会想办法提携,无论这孩子是不是真正的天才,都至少帮他取得秀才功名,算做是他给温鹏的恩典。
温鹏还不知道自己儿子尚未进学就已经得到县太爷的保驾护航,随着天气渐热,大地龟裂,为了防止大家中暑,温鹏建议陈望将修建水渠的时间改到清晨和傍晚。
每天空闲时间多了,温鹏待在家里无所事事,温止便提出教他认字和算数。
温鹏连忙摆手:“我都多大年纪了,哪里能学得会。”
温止正色道:“爹爹此言差矣,以前您不过和村里人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不识字也就罢了,可现在您是能和县衙里通书信的人,总不好还当自己是个泥腿子。别的不说,等以后弟弟们考上功名,您总不好让人笑话弟弟的爹是个目不识丁的吧。”
这话说的温鹏十分意动,温止接着道:“便是算数也要学起来的。弟弟们进学赶考都要花钱,咱们家的家业肯定是越来越大,总不能被人随意糊弄吧,您不得把这些管起来?”
这件事就说到温鹏的心坎里了。虽然他将竹纸的方子交上去后便说只要分红不管事情,心里却不免琢磨自己的银钱有没有被昧下,可就算是将账本捧在他面前,奈何他看不懂啊,只能是里正说多少便拿多少,整个一糊涂账。
温鹏是个能下狠心的,听温止这么一说,立刻答应下来,跟着刚满一周岁没多久的三儿子学礼一起苦读,学文和学书每次看到都憋笑不已。
而最让温鹏沮丧的是,自己的聪明劲儿似乎还比不上这个虚岁两岁的小子,好在温止十分耐心,安慰道大家聪明本是随了他,只不过弟弟们有慧果开智罢了,若是和普通人相比,温鹏的学习速度已经是极快的了。
其实有温止常年给家里的水缸加料,便是没有慧果,温家人也比旁人身体更结实头脑更发达,只是温鹏没有过系统的学习,年纪又大些,不如温止训练过的孩子们专注有技巧。温鹏也是个有韧劲儿的,虽然觉得比不过儿子有些丢人,但更多的是激起了他的好胜心,不过小半年的时间,居然把常用字学的差不多,账本也能看懂了。
“可惜爹爹年纪到底大了些,学做文章恐怕就难了。”温止遗憾道。
温鹏倒是十分想得开:“能认字算数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写文章的事情还是留给学文他们吧,我就拼着这把老骨头好好养活他们,等他们出人头地后,我也好享一享老太爷的福。”
温止便笑:“弟弟们肯定会孝顺您的。”
这倒不是温止随口说好话。生怕弟弟们长歪,温止一直教育他们现在的生活来之不易,不仅要求他们在空闲时帮着温鹏干活,还经常带他们到村里溜达,与他们说温鹏如何艰苦的起家。温李氏心疼孩子,温鹏却是十分赞成,还劝她道:“孩子们光会读书有什么用?还是要懂事!读书出来便嫌弃爹娘的人不是没有,阿止这就是让他们明白事理,不至于以后觉得自己人的几个字便眼高手低不将咱们放在眼里。”
这话说的十分有理,而温止也在私下对温鹏说:“我听陈先生说过,科举的时候是要考策论的,就是说怎么解决问题。咱们家没底蕴,弟弟们没法在书本里找到答案,唯一的办法就是平时多看多听多想。所以您得多多带着他们往外走,长见识,便是无法写出高屋建瓴的文章,至少能从老百姓的角度上做些见解,总不能一问三不知的当个睁眼瞎吧。”
温鹏便是听了温止这话,但凡自己知道的,便是田间地头的事儿都愿意告诉孩子们,还常常问他们可有什么想法。孩子们正是天马行空的年纪,习惯了万事问一个为什么,解决问题亦不落窠臼,倒是在后来为他们带来了不少的好处。
十月十三,温止的第四个弟弟出生,依旧取名温学勤。随着天渐渐冷,雨水开始淅沥沥的落下,持续了两年的旱情总算是有了缓解,农户们松了口气,欢笑着迎接这天降的甘霖。
第14章 蝗灾
第二年春天,庆江府又是风调雨顺的一年,种子顺利的在田中抽穗。可有了之前旱灾的应验,陈家村的人们不敢放松警惕,反而可着劲儿的养鸡养鸭,荒年里的丰收难得,他们势必要在蝗灾中将收获保下来。
由于和县衙常有联系,到六月时,陈家村首先得到消息,大鈅的南方今年十分湿润,但北方却从去年冬天开始干旱,直到现在还没下过雨,引起飞蝗南下,与南江省相邻的广陵省已经有蝗虫过境,被祸害的大片农田寸草不存。
南江省中一片紧张。
是祸躲不过,十来天后,一片乌压压的黑云出现在天的尽头,陈家村上下心中忐忑,却是依照温鹏的指示,将饿了一整天的鸡鸭们撒了出去,任由它们往稻田里钻。
上千只饿极了的鸡鸭看着谷子便啄,大家看的揪心,却不敢妄动。很快,天上的乌云便降了下来,一只只蹦跳的虫子落进了田里。
农户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田里的鸡鸭们可就乐了。谷子再好吃,能好过虫子吗?一个个拍打着翅膀满地的追赶,一口一个的叨。蝗虫们还没开始啃食便进了鸡鸭们的肚子里,虽然还是免不了有些秧苗被毁坏,可是和“蝗灾”相比,这个损失真不算什么。
这法子果然有用,农人们一个个面露喜色。这边温鹏已经带着几个壮小伙儿将特制的网兜发了下去:“赶紧抓虫子,这玩意儿用火烤干磨粉,用来喂鸡可是最好不过的。”
上面人们在赶,下头鸡鸭在吃,如果蝗虫有思想,肯定会觉得不可思议,一路上势不可挡的自己怎么就落入如此境遇,在这个村子里被追的落荒而逃?
可惜蝗虫没有思想,只会凭着本能啃食,正好便宜了抓捕的人们,几乎一兜一个准,很快便塞满了几个箩筐,一旁已经有人升起火塘,大把大把的蝗虫被丢了进去。
从正午到傍晚,一只只吃的肚儿滚圆的鸡鸭摇摇摆摆的从田里踱出来,慢慢各回各家,村里人看着略有些狼藉的田地,脸上却露出了真心的笑容。虽然被鸡鸭践踏了一番,禾苗却没有太大的损失,已经泛黄的稻穗也依旧好好的挂在上头。
火塘旁边,蝗虫尸体堆积成一座小山,温鹏指挥人将他们装袋:“等得空了去碾一遍喂鸡,保准一个个勤快的下蛋。”
但凡温鹏开口,陈家村的人就没有不应的,立刻麻利的收拾干净了。温鹏听到身边有感叹:“没想到蝗灾竟真的被压制了,真是不可思议。”
这声音有几分熟悉,温鹏转头就着落日的余晖仔细一瞧,竟是一身便装的王县令来了。
不待温鹏行礼,王县令已经拉着他的手道:“我有个不情之请,还想请你与村中百姓说和。”
温鹏一听就知道王县令要说什么,忙笑道:“大人可是说村中这些鸡鸭?这事儿我便可以做主。蝗虫夜伏昼出,咱们却可以让人带着鸡鸭先走,赶在明日天亮前打个埋伏,只是不知县中可有高人知道这蝗虫的路径,也好给我们个目标。”
这样知情识趣的人王县令怎能不喜欢,立刻喜笑颜开:“知道知道,我这就遣人将带路的送来。”
温鹏也是个干脆的,这事儿早有准备,立时就让十几个壮劳力拉来板车,上面是一只只装满鸡鸭的笼子,一名相貌忠厚的汉子上前问道:“鸡鸭都准备好了,咱们该去哪儿?”
他们不认识王县令,温鹏却不能抢了风头,带着大家向王县令行礼,又道:“县令大人爱护百姓是咱们的福气,如今他老人家不辞辛劳的亲自来咱们陈家村查看,咱们可得好好表现,别给大人丢脸!”
这年头的农户们除了赶集便极少外出,有些连县里都没去过,如今竟然得见父母官,一个个紧张激动的浑身发抖,看温鹏在县太爷面前居然还能侃侃而谈,简直是敬佩极了。闻讯赶来的陈望陈祥陈麒也赶紧前来见礼,王县令也十分和气的与他们交谈了几句。
自家的收成保住了,还能在大官面前露脸,壮汉们一扫之前的疲惫,精神抖擞的跟着一名老皂吏走了。王县令还要连夜回去写奏章,大家亦不敢挽留,站在道口目送着他的牛车离去,这才松懈下来,纷纷回家歇息。
带着鸡鸭的壮汉们一走就是半个月,等他们回来时,鸡鸭们壮了不少,男人们却一个个筋疲力尽瘦了一大圈,好在精神头都不错,歇了两天缓过神来,和大家讲起了这一路的见闻。
“咱们到底是人太少,虽然也救了几个村子,但更多的地方已经被糟蹋的不成样子了。”正说话的人叫陈南,算起来还是温鹏的正经亲戚——他是陈大牛的次子,红袖的亲堂哥——这次带队出门的人便是他,“咱们庆江府本来就是两年大旱,有些地方已经饿死了人,就盼着今年的收成救一条命,谁成想蝗虫一来,比干旱还可怕,田里什么都没了。”
他叹息着,那些麻木的眼神和痛苦的哀嚎还在脑海中盘旋,听的人也沉默不语。这几天,类似的话语已经听过了许多,却没有人感到不耐烦,除了心头的沉重,便是更加庆幸和感恩。
作为这次抵御蝗灾的首要功臣和中心人物,温鹏却顾不上这些事儿,他现在正紧张的转着圈,看着给红袖诊脉的大夫。
“夫人这是有了一个月的孕了,”大夫笑着对温鹏拱手:“恭喜恭喜。”
温鹏松了口气。虽然他对红袖已经没有太多的感情,但这么多年过去,红袖给他生儿育女,他早把红袖当做亲近的家人,因此在她突然晕倒时才会十分慌张,拽着赤脚大夫一路狂奔。
“你媳妇儿生了好几个了,怎么这次就……?”温李氏还是有些担心,拉着温鹏问。
大夫赶紧摆手:“这事儿也是常有的,孕妇本就比一般人体弱,夫人这几年连连生产,根基更是差些。这阵子大家都忙的很,夫人没休息好,这才吃不消。我给夫人开副安胎药,只要好生将养着,平日里少干些活,想来是不会有什么事的。”
要大夫说,陈红袖年纪已经不小了,又连生了五个孩子,能有现在这样健康的体魄已经是个奇迹了。不过温家人本就不同,和婆婆丈夫儿女相比,红袖平庸太多,只是身体好,似乎也算不上什么。
将方子交给药童,让他跑一趟镇上,大夫接着和温鹏闲聊:“两位真的不用担心,如果是一般人家,这样的情况别说用安胎药了,根本就不会来找我,只让她躺个几天一样要下地干活。这也是落在了你们温家,心地好又心疼媳妇儿。”当然,别家也没温家的家底丰厚,眼都不眨的付了诊费和药钱。
造纸的利润虽然因为干旱而少了许多,但温鹏一直陆陆续续的卖着香胰子,家里确实颇存了些银钱,他听到大夫的话便是一笑,正要谦虚几句,红袖已经悠悠转醒,一脸茫然的问:“我这是怎么了?”
温李氏立刻将大夫的话告诉了红袖,末了一脸的慈爱道:“从现在起你就好生歇着,家里有我呢。”
陈红袖简直是受宠若惊。却不知温李氏已经琢磨开了:从去年起,温止就提醒着温鹏趁农田价贱在临近的青山村和下林村里买了不少地,只是担心明年的洪涝所以并未耕种,等明年水患一过,家里少不得雇上几家佃户,若是佃户家有闺女的正好可以当个使唤丫头。
随着庄稼的成熟,蝗灾带来的震撼慢慢消退,现在人们满心满眼的只有金黄色的稻谷。他们挥舞着镰刀,憋足了劲儿,将这仿佛虚幻般的丰收变为真实。
和往年不一样的是,曾被温鹏委派去送鸡鸭的壮汉们竟是放下了自家田地,有志一同的先将温家的粮食收好,让温鹏免于太阳的暴晒和沉重的体力活。都说人多力量大,十几个做惯农活的壮劳力一起行动,那效果简直让人叹为观止,温止顺势建议温鹏,让他们依旧联合起来一家家的田收割过去。
一开始温鹏还不明所以,只是对女儿盲目信任罢了,没想到早已将温鹏的话奉为圭臬的农人们听到消息后纷纷参与进来。只两三天功夫,大家便看出了名堂,这般集体行动,无论是速度还是效率都比各家各户单独行动要强得多,等到家家户户的谷仓堆满时,竟比往年提前了许多天。
一年中最大的事儿忙完了,人们的脸上也露出了满足的笑意,温鹏将虚岁六岁的温学文和五岁的温学书往陈麒家中一丢,开始张罗起盖新房来。
温家住着的房子还是三十年前陈二牛与陈李氏成亲时候建的,虽然一直修修补补,但早已破败不堪。之前温鹏不说,大家还不觉得,如今一看,这样的破房子哪里是温家人能住的?都不用温鹏挨家挨户的请人,但凡家里有劳力的无论男女都聚了过来,直说要来温家帮忙。
若是说其他人家,这些帮忙的多是贪图那一顿好饭,可是上温家,便是让他们自备干粮也是心甘情愿的。从竹纸到旱情再到蝗灾,这几年陈家村的人能安安稳稳的过下来,可不就是靠着温鹏一次次的提点,活命之恩如再生父母,陈家村少有歪心眼的人,大家心里都记着温家的好呢。
温鹏本意是建一座砖瓦房,却被温止否定了,她道:“虽然咱们家如今地位是不同了,可一无功名二无靠山的,还是要依托着陈家村才好。您且不想想,村里除了陈家祠堂外哪里还有砖瓦房?咱们家当然建的起,可一旦建起来,不就自然而然的把自己划分在村民之外了么?那您这么些年的努力融入陈家村可不是功亏一篑?等到弟弟们长大出息了,咱们大可以到城里买房去,那时候有的是砖瓦房能住呢。”
温止向来是有道理的,温鹏立刻改了主意,还是建起了土房子。他手上有钱,又时刻记得温止说的刷好名声,自然不会克扣帮手们的伙食,不说大鱼大肉,至少分量管够顿顿荤腥,村民们少不得又是一通夸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