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多月一过,练字的成果便现了出来。如果说之前两只的字横平竖直算得上工整,现在就已经有些风骨了。陈麒高兴的不行,拉着温鹏好好喝了一顿,差点要让所有弟子都照着学,还是温鹏拉住了,直说自家儿子比别人更皮实些才敢这么折腾,其他人千万循序渐进,伤了手腕就不好了。
陈麒其实也就是说一说罢了,之前的二百四十遍尚且坚持不下来呢,何况悬腕写字,只怕能让几个弟子直接退学。何况他现在正忙着做好准备,等明年开春,就让最大的两个弟子陈俭陈修参加县试,可容不得一点差错。
县试在来年二月,由县令决定是考五场还是四场。一般四场的考试中,第一场叫正场、第二场称初复、第三场为再复,第四场称面复,每场一个白天,隔一天一场。不过考生只要将正场考中了,便不必参加初复和再复,只需等待五日后的第四场面试即可。那些正场考不中的,就只好老老实实再参加初复,若是再不中,还能考‘再复’,要是还不中就只有等下次县试了。
学文学书虽然聪明,但到底年纪小,正经进学才一年,虽然经史子集律法赋税无论什么书都背的很快,但尚未系统的学完,更遑论理解透彻并写出策论来还。不过陈麒有把握在下下次科试——也就是六年后建兴十八年的乡试——让他们下场,以他们的水平甚至可能直接通过正场。
陈麒忙着县试的事情,放了其他弟子的假,学文学书带着陈麒借给他们的书,又落回了温止手里。温止毫不客气的给他们增加难度,每天上午依旧是背书,下午一半的时间练习字帖,一半的时间用字帖的字体默写书籍的原文和注释,心中还要同时回忆每一句的意思。两兄弟每天被折磨的苦不堪言又不敢反抗,简直凄惨的不能再凄惨,连过年都恹恹的,心里还惦记着该怎么写字。
第16章 案首
翻过年来,天气渐暖,觉得弟弟们已经有了些火候的温止难得大方的拿出了笔墨纸砚,又解开两人手上的沙袋,让他们默写经书。
和悬腕练字相比,在书案上默写简直就是享受。早已对经文经义滚瓜烂熟的他们下笔如飞,一张张白纸上很快写满了整洁飞扬的小楷。
这次默写持续了大半年的时间才完成,温止将他们写好的手抄本细心装订成册,放在书柜上作为后面三个弟弟的教材。
陈麒的私学早已重新开课。和县里的学子相比,陈俭陈修这样来自农村的考生水平还是差了不少,两人双双折戟,虽然在意料之中,陈麒还是郁闷的很,对弟子们也更加严格,并且将更多的期望都倾注在学文学书身上,为此温鹏很是破费——需要买的书太多,温鹏自然要大笔大笔的掏银子。还有许多甚至是陈麒豁出老脸借来的,学书学文心中感动,只能越发努力。
背多少本书就默写多少本书,而且一定是沾着清水在木板上默写了无数遍,已经十分熟练了才可以动用纸墨,一旦开始写就不允许错字漏字,这是温止给两人定下的规矩,而尚未进学的学礼学勤同样是沾水在桌上写,偶尔才能得到造纸作坊里废弃的纸张和稀释过的墨水。
温止对此的解释是,家里现在虽然有些闲钱,但天灾人祸下朝不保夕也不过一瞬的事情,弟弟们始终要记得自己的出身,记得曾经困窘的生活,明白今天的一切来之不易,必须万分珍惜。何况好钢用在刀刃上,家里的钱财想要供起五个读书人仍旧勉强,大家能省则省。
对此陈麒也是十分理解。有温止在后面督促,两个孩子的字早就不下于陈俭陈修,而且一直都在进步,因此平时虽然布置大字的功课,却并不要求学书学文上交,默许他们用清水写,只要每旬的小考上能写好即可。
随着温鹏的大手笔支出和陈麒不遗余力的支持——他们甚至借到了县衙里的许多律书——温家的藏书越来越多,陈麒却不知温止是如何苛求弟弟们的,只在赞叹两人进步之余,对他们要求更高。
温止并不亏待他们,空间里的好东西偷偷给他们用了不少,还加上了练体术和实用拳法,保证他们体质强健承受得住。红袖和温李氏看着他们如此辛苦,更是好肉好菜的让他们吃个够,生怕他们被繁重的学业压垮。
这一年的秋天是个大丰收,温家十倾地都分给了佃户耕种,轻轻松松的获利两百两银子,十年前惶恐不安来到这里的事情遥远的仿佛虚幻。学礼学勤也有了四五岁,送去陈麒的学堂和哥哥们作伴,温止的日子一下子轻松起来。
到年底,温家四个孩子各送了一套手抄书作为年礼献给陈麒。陈麒向来不注重钱财,收到这样的薄礼也不觉得敷衍,拿到书册时甚至想,温家人总算大方了一回,舍得拿出上好的竹纸和墨锭来。
翻开之后,他立刻便被上面的字体惊艳了——遒劲有力又轻盈灵动,虽然还是王县令字帖的架子,却有了独属他们自己的风骨:若说王县令的字重在沉稳,学书的字却更加飘逸,学文则显现出一种平和安宁。学礼学勤年纪尚小,笔迹依然稚嫩,也能看出几分不凡来。再看内容无一错漏,释义写的简明全面,陈麒心中十分欢喜,竟是直接找到温鹏家里来,当着他的面好好夸赞了四个孩子一番。
温鹏一脸的茫然:“他们怎可如此不经心?我明明说过先生辛苦,要送的隆重些。”
陈麒连忙道:“你却不知道,这字要写好是十分费心的,他们要抄出整整一本书来,还不知用了多少心血,我看着乃是十分欣慰的。”
温鹏更懵:“可是他们不是隔一阵子就要默书的吗?”他也不含糊,直接带着陈麒到了东厢的书房,指着书架上头的两排线装本:“上头这排是学文默写的,下头这排是学书默写的,学礼学勤的字写的不怎么好,他姐不让他们多用笔墨,说等他们的字能练出哥哥们的样子来才能默书。”
随手翻开一本,竟然是一本田税的书,和县衙里借来那本一字不差。虽然内容繁杂字数颇多,字迹却十分齐整,从头到尾都是学文特有的平和气息,没有一处更改和错乱。
陈麒突然觉得,自己今年收到的年礼是太简薄了,要把这一柜子都送给他才行。
当然,这只是玩笑罢了,对于弟子们的刻苦,陈麒还是十分满意的,甚至比收到手抄本更加开心。看着门口有些窘然的四兄弟,他温言道:“你们能够这般,我心甚慰,以后还要继续坚持,不得骄傲自满,你们可明白?”
自然是明白的不能再明白,他们大姐可是个魔王!四个孩子垂首肃立,乖乖称诺。
六年时间一晃而过,转眼到了建兴十八年,又是一轮县试。王县令早在五年前就升任庆江府知府,现任知县是当年的县丞陆大人。两年前,攒够了钱的温家人从陈家村离开搬到了吉水县,买下了一处小院子,方便兄弟们求学。
这也是陈麒的建议,他越是教这四兄弟,越是觉得他们不凡,自己的水平恐怕反而拖累了他们的聪慧,早在建兴十三年就找了县学的同窗,周举人周仲瑜,让他代为教导。
这位周举人却不是温止遥远记忆中的那位,而是名四十来岁的老儒生,陈麒喊他师兄,两人关系很好。见到四个孩子,周举人也是十分喜欢,考教一番后当场就答应了教导学文学书,并应允了在两年后将学礼学勤也收入门墙。
哥哥们当起了走读生,家里一下子空旷了不少,学勤学礼也在陈夫子的严格要求和温止的变态操练中茁壮成长。等最小的学舟六岁,开启温家特有的默写习字法,踏着哥哥们的脚步丰富家里的藏书时,温鹏也攒够了钱,举家搬到了县里。
这里不得不说温鹏是个下得了狠心的聪明人。这几年他卖香胰子的事儿显见有些打眼了,还不待人探究,他立刻双手奉上的献给了现在的陆县令。这位本是之前王县令的铁杆,对温鹏的感官很好,如今又有大笔好处到手,哪能不处处行方便?而竹纸生意随着王县令的升迁在庆江府渐渐兴起,陈家村的生意受到冲击差了许多,温鹏虽然有些肉痛,但还是大义凛然的放弃了自己的分红,权当补贴村里。
倒不是温鹏有多大方,而是他明白,陈家村始终是他的根基,孩子们科考还要有籍贯证明呢,哪怕自己离开了这里,也不能放弃经营名声。
何况也不是坐吃山空。这几年他仍旧在陆续买地,如今温家名下的土地已经翻了一番,有整整二十倾。一亩地刨开赋税和自家取用,大概能赚四钱银子,二十倾就是四百两。温家人口虽然多,一年有五十两的嚼用足够,且人情来往少,除了陈家村的族长里长陈夫子外就是现在的周夫子,一年三节不到五十两,算上四个孩子的束脩和笔墨纸砚,所有支出满打满算也就二百两的银子。
温鹏也有自己的打算:孩子们眼看着就要县试了,一旦开始科举,身家必须清白。如今这样正好,之前的四年天灾里温家有了不错的名声,温鹏又是本本分分的农人,甚至暗中靠上了陆县令和王知府的关系,只要不出大岔子,凭着孩子们的学问,无论县试还是府试都不在话下。
和想象中的一样,温学文温学书在这一年的县试中揽下前两名,得到陆县令的嘉奖。
在家人们弹冠相庆、充满希望的时候,已经年满十五岁,虚岁十六的温止也面临着一个问题:她该找婆家了。
对于嫁人这件事,温止的内心是抗拒的,然而自从三年前温学舟正式上学起,不再需要她启蒙和提供慧果,她的地位就有了动摇。温家已经站稳了脚跟,在孩子们发达之前,温鹏不会再有更大的动作,因此也不再需要温止的提点。要不是五个弟弟对她实在感情深厚,恐怕陈红袖早已故态重萌将她贬低到尘埃里。哪怕有着仙童转世的光环,一旦失去了价值就会被轻视,哪怕有了心理准备,温止还是被这个残酷的事实打击的不轻。
到底有仙童转世的身份在,温家人并没有做的太过分,只是对她渐渐冷淡罢了,事实上除开红袖与温止天生不对盘,温鹏和温李氏对着她也是十分纠结的。温止代表着文昌帝君对温家的庇佑,但是这种庇佑在有了底气后变得不是那么重要,可是让他们任由温止嫁人,将这份好处带走,又怎么可能甘心?一时间温止在他们心目中如同鸡肋,尴尬之下索性无视。
十多年的相处,若说温止对温家没有一点感情显然是不可能的,之前利用温家作为掩护、利用弟弟们换取安生日子的想法早在温鹏的一次次纵容和弟弟们的乖巧听话中变得真心实意,只希望家人能过得好,弟弟们能有出息,为自己谋福利反而变得不那么重要。
没想到自己付出了真心,换来的却是利用殆尽后弃之敝履,若说之前温止还想着将自己手里的东西慢慢抛出来给弟弟们当做升迁的资本,以此换来庇护和自在的生活,但现在她只想逃离温家的掌控,因此哪怕心中抗拒,温止也必须把嫁人当做自己的一条路子认真考虑。
从建兴六年至今,温止过了十二年的好日子,终于是要到头了。
温止想了许久,从前世想到这辈子,心中不免嗤笑。两次都是自己傻乎乎的真心实意为家人兄弟谋划,两次都是被他们利用的理所当然,既然家人靠不住,她便收了顾家的心思,只多为自己考虑吧。只现在并不能和家里决裂,为了不会再被红袖无故找茬儿,温止来了一次比十二年前花样更多的装神弄鬼。
首先是温止病倒,接着全家一个接一个的浑身无力卧病在床,大夫却查不出有什么问题来。接着文昌帝君的画像渐渐失了颜色,变成一片纯白布帛,在大家还没来得弄个明白时突然起火,然后消失不见,连一丝灰烬都找不到。
理所当然的,这是文昌帝君抛弃了温家。
温家人到底是敬鬼神的,连连向上天请罪,只是身体越发虚弱,竟是在跪拜中一同昏厥过去。迷糊中,他们仿佛听到一个空灵的声音在仙乐中说道,温止仙童乃是朝花仙子的亲妹妹,看在仙童的面子上,朝花仙子默许了温家人分享文昌帝君给弟子的恩赏,甚至在恩赏结束后经不住仙童的苦苦哀求继续赐予慧果,不想温家人不但不知感恩,反而处处刁难仙童,作为蓬莱岛的女仙之首的朝花仙子十分震怒,因此在温家降下惩罚,如若温家人不知忏悔,仙子便是拼着得罪帝君也要将温家打回原形。
一家人悠悠转醒,面面相觑,总算是回想起十二年前的朝花仙子就曾说过怠慢温止恐怕有业报,只是这么多年里顺风顺水,温止也尽心尽力的帮助温家,他们竟妄自尊大起来,可不是要惹来报应么?
这些装神弄鬼的手段自然都是温止干的。让人无力和昏迷的药粉,一个音乐播放器,加上以催眠方式说出的话,足够让他们对此深信不疑。
对付这种投机取巧又自私自利的人,鬼神之事果然是最好使的。温止立刻受到了温家人前所未有的宠爱,甚至还隐约带着惶恐和讨好。
被莫名其妙弄晕的五兄弟们在温李氏的解释中也明白过来,原本就十分亲近和顺从温止的他们恨不得扑在大姐床头嚎啕大哭,而陈红袖则荣升为全家的罪人。孩子们出于温止多年的教养,并未说什么过分的话出来,只是原本就有些冷淡的关系跌入冰点,而温鹏和温李氏若不是看在她到底是孩子亲娘的份上,只怕不休了她也要让她脱层皮。
红袖这次也是真的怕了,她哪里想得到,自己不过稍微扬眉吐气了一下就得罪狠了温止,连带着她身后的仙人们都发怒了。她到底是个村妇,被吓一跳后再不敢作妖,乖乖的每天诵经祈福,低眉顺眼。
温止却再也不像之前那般和温家人亲近,而是提出了参加采选的要求。
第17章 打算
采选,相当于是清朝的选秀,但又颇有不同。说起来大鈅朝的后宫制度也是有些奇葩,洪烈皇帝登基时已经四十五岁,彼时天下尚未平顶,因此他在位期间并没有考虑过后宫之事,而他的儿子,先帝爷继位时伤了身子,不想劳民伤财选拔女子进宫守活寡,亦是没有选秀。等到今上登基,守孝三年,大臣们终于有理由提出充盈后宫,没想到今上以前两代皇帝为榜样,并不想兴师动众,又有御史言前朝乃是帝王沉迷女色、放纵外戚干政导致亡国,在多番扯皮之下,终于定下了一条奇葩的规矩:采选从帝王守孝后启,每五年一次,到帝王四十五岁止。采选只在二到五个省中进行,由女子家中主动报名参选,入宫的女子除了正宫皇后是世家或官宦人家出身外,妃嫔只能在民间百姓中采选良家女,且一旦进宫之后,这些女子就再不能和家中有任何联系。
这样一来,后妃对帝王和前朝的影响力降到了最低,有女儿的人家宁愿将女儿们拿来联姻也不想送进宫中,采选之事一下子变得乏人问津,只是正好合了温止的意——可不就是能彻底逃离温家的掌控吗?她在心中甚至感激帝王小气,在当年蝗灾之事中并没有因温鹏的贡献而给他赐下什么官职,否则自己还真的无法走这条路,只能想办法谋算个好婆家。
温止打算的很好:今年正是采选之年,采选范围在北方的山东省、直北直隶和南方南江省和苏江省,温鹏又与陆县令、王知府多有来往,若是庆江知府王大人能够稍作配合,温止被选中的可能性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