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噬着他的胸膛,仿佛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技巧,可以掩盖我的心不在焉。我喉咙里发出的酥软音调,粘腻到连自己也无法辨识,“你我是夫妻,你想来便来,管别人做什么?”
他憨憨地笑:“夫人怀同儿的时候,不知我费了多大的力气才管住自己呢。”他用了一种邀功的语气,而我也不会责问姬叔牙的来历。我没有爱情可以给他,故也无所谓他的忠诚。姬允的吻混着湿漉漉的汗水和唾液,雨点般落在我的颈项上。“桃华桃华……美貌如你,聪慧如你,向你父亲求婚的时候我还有所犹豫,现在想来,那真是我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了……”姬同自顾喃喃地说着。我被他压在身下,抻着脖子,瞪着两眼,虚空地望着天。如果他肯抬一下头,就能看见我死不瞑目的表情。
可是他没有,兀自发动了进攻,这是他衣冠之下的另外一面,疯狂得像个野兽。我开始发出断断续续地嘤咛,带着魅惑人心的哭腔,连我自己都为之迷惘。
等一切偃旗息鼓,重着黼黻的姬允,又会恢复一个胆小而文弱的男人该有的样子。他的身上,有一种过气的美貌。他又开始和我温和地说话:“今天纪国派来使臣,想要和我们结盟。”
我拢了拢衣服,从刚才的梦魇中清醒过来,“君侯怎么说?”
“我本也觉得是好事,但羽父说不妥,他说纪国和你娘家是世仇……我既已和你父亲结盟……我想,还是罢了。”
纪国和齐国的世仇恐怕要追溯到八世之前,纪国国君向周天子谗言,周天子信了他的话,便活烹了齐国国君。他的谥号便是“哀”字,想来也很挺惨烈。但这笔陈年旧帐,父亲恐怕早就忘了,也不见齐国有人提起。我道:“君侯已经回绝纪国了?”
“还没有。申繻力劝结盟,今天在朝堂之上笼络了一伙人,言辞凿凿,分明不给我台阶下。我一生气,就甩袖退朝了。”
我把衣服穿戴妥当,坐在镜前,一面梳头,一面暗忖:鲁国和纪国都不算强大,但都处于咽喉要塞,如果有人想要扩张,这两国是兵家必争之地。打起仗来,鲁纪两国能够结盟抵抗,才有胜面。如果各自为政,非但不能自保,最后还要落个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
我转头朝姬允笑道:“君侯,我倒觉应该结盟,唇亡齿寒,这道理想必申繻大夫也说过了。”
姬允低头思量,“这个……”他现在会认真考虑我的建议,事实证明,我提出的建议多半可行。“可是,你父亲那里……”
姬允一直觉得娶到我便算与大齐结盟,殊不知我和半夏是不一样的,父亲嫁我纯粹为了丢卒保车,鲁国真要有难,他是决计不会派出一兵一马来接济他的。但这话我不会与他说,因为我同样需要大齐这块金字招牌来保住我在鲁国后宫里至高无上的地位。我笑道:“纪齐两国的世仇,少说也有一百多年了,之间有八世国君,以齐国之力,若想报仇,这仇早就报了,哪会拖到今日?我在齐国长大,从未听人把这件事放在嘴上,可见父亲是不在意的。”我见姬允还有犹豫,起身上前,窝进他的胸膛,娇声道:“结盟的好处你也知道,你不过担心我父亲那里,我不是与你做了保票?如今我身在鲁国,丈夫儿子都在这里,我的家便在这里,难道还会害你不成?”
明摆着的好处,姬允也不傻。我见他不作声,似在思考,知道他已有所动摇,便笑着从他怀里退出来,“君侯,我也是妇人之见,随便说说,不作数的。您快去处理正事吧,真在我屋子里呆一个下午,倒又要叫那个申繻编派我的罪名了。”
姬允又把我搂回去,亲昵道:“谁敢编派你的不是?我看你姑母美名天下,都不及你旺夫宜子。”
姬允的怀抱如同沼泽,潮湿而烦闷。我虚应得不耐烦,只好把他推出屋子,娇嗔道:“你快去吧,夜里还有寿宴,你容我打扮一下,免得给你几个夫人比下去了。”
“哦,哦”他好像恍然大悟,摆手笑道:“好,好,夜里再来陪你。”语毕,老叟似的迈步走了。
我敛去笑容,回屋找我的陶罐,也不知道果儿藏到哪里去了,连陪嫁的箱子都被我拖了出来。那是我出嫁时候的贴身箱子,最上面放着一卷散乱的竹简,我不记得有这样东西。看了一眼,原来是姑母的诗集。
竹简被我扔了一地,我最终还是失去寻找的耐心,大叫:“果儿,果儿……”果儿应声进来,我像个疯妇一样朝她大吼:“杏脯呢?你藏到哪里去了!”
果儿打开我的梳妆台,从里面拿出陶罐,交到我手上。这是最容易寻到的地方,我却舍近求远。果儿把地上散乱的竹简一片片捡起来,喃喃道:“公主,我也不认识字,以前见你总拿着它,连韦绳都读断了,我当你喜欢才自己作主替你收起来的。我也不知道上面写得什么,不是故意给你添堵……”
果儿捡完最后一片,用裙摆兜着,想要出去。我缓缓从地上爬起来,恢复了往日的冷静,“我是喜欢,去寻根韦绳来,把它们穿起来。”
我一个下午都在穿这些竹简,每一片都经过了细细地摩娑和诵读。
齐姜女子个个宜男,生子皆秀美。姑母终生未育,在我看来只有一个解释。失宠可能不是一个后宫女子最惨痛的境遇,最悲哀的莫过于,还要时刻顶着幸福的名义。
等到果儿来催我梳妆赴宴,我才不得不放下还未穿好的竹简。我其实并不需要精心的装扮,在姬允的后宫,就算荆钗布裙也足够艳惊四座了。我略略搽了胭脂,以示隆重,便往紫辰殿去了。
本以为只是后宫家宴,却原来还有满朝文武。姬允对我,也算上心。
良宵好景,具食与乐。
申繻举杯上前,一躬到地,“下官敬君夫人一杯,多谢夫人深明大义!”
别人嘴里说出来的都是驻色益寿,千秋万载,他却来谢我深明大义。若没有记错,申繻还是第一次主动和我说话。
我笑道:“先生哪里话,桃华倒不知做了什么能承先生的谢呢?只有一事,先生若应我,我倒是要好好答谢先生的。”申繻略有警惕,疑惑看我。我继续道:“哦,这事我已和君侯提过,但我总想亲自和先生说,先生若亲口应我,我心里才放心。同儿是世子,教育之事不敢耽搁,等他再大些,桃华想请先生为世子启蒙。”
申繻微愣,不敢接我的话。我推了推身边姬允,由他开口,申繻才道:“臣,定当竭尽所能!”
夕君和容容也来拜我,近来她们两个倒是走得很近。这也算是一种联盟吧,可惜太弱,我并不放在眼里。这俩人如同鲁纪,一旦强兵压境,难保不会败盟。当下要务,就是把自己变得更强,然后联合更多的盟国……
我尚在思忖,姬允又来搂我,道:“夫人,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今日你饮了不少酒,也该回宫了。”
我随他回宫,步子已有些踉跄,他见我妆台上的陶罐,对我道:“夫人爱吃杏,但也不要多食。桃养人,杏伤人。” 听他“伤人”二字说得意犹未尽,心里一惊,酒醒了大半。复又想,许是我心里藏着事,他并没有别的意思,倒是我自己吓唬自己。
我微微笑着,将杏脯收了起来。
第20章 出兵
由于注重友好邦交,这些年都没有受到战火波及,得到了乱世中难得休养生息的机会。又经一番励精图治,鲁国开始强盛。前来结盟的诸侯国也逐渐多了起来,其中就有郑国。
我被郑国世子退婚的事再一次被人搬上台面。
“夫人觉得不妥,我们也不是非要和郑国结盟的。”姬允现在说话,是越来越有底气了。
“君侯打算怎么回绝人家?”
“这个……”
我挺着滚圆的肚子,亲昵地挨到姬允身边,“妾都快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年轻时候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怎么还有人提?小不小器。”
他眉开眼笑地看着我,轻抚我的肚皮:“夫人说的是,说的是。是姬忽那小子没福气,我其实该好好谢他,把你这个稀世宝贝留给我。”姬允又来亲我,我觑见门外人影,急急把他推开。
“是同儿啊。”我向他伸手,他摆着两条小腿,颠颠地向我跑来。
我不愿他在我面前拘谨,就免了他很多虚礼。他看见姬允也在,倒是没有忘记规矩,恭恭敬敬地请了安,唤了声:“君父,母亲。”这孩子虚龄五岁,小小年纪,礼数却很周到。说起来,也是个和半夏一样循规蹈矩的人,可我却喜欢得紧。
姬允拉起他,一脸的慈眉善目,“同儿不在先生那里,过来这里做什么啊?”
“母亲答应给孩儿一张弓,孩儿来取。”
我把预备好的弓递给同儿,姬允伸手接过去把玩了一番,对我道:“好精致的弓,镶了这么多宝石……可这种花样给同儿用,却有些女气。”
我解释道:“是妾小时候的玩意儿,我九岁学御射,这弓对同儿有些大,怕他还拉不开呢。”这张弓也是诸儿的馈赠,我珍藏至今,也算有了可以继承的后人。
姬允把弓交给同儿,笑道:“好儿子,拉给你母亲看看。”
同儿尚小,拉弓的姿势也不得当,小脸憋得通红,还是枉然。姬允笑着过去纠正他的姿势,手把手地教他,我扶腰坐在一旁,乐呵呵地看着这对父子。
果儿送茶点进来,笑眯眯地看了我们一眼,似有欣慰。我想,在旁人眼里,我们就是其乐融融的一家四口吧。
腹内的孩子踢了我一下,我摸着肚皮安抚。想起曲阜城外不远,依山傍水建了座极华丽的宅子,我也是无意中发现这处皇家产业的,派人前去查看,据说雕梁绣柱,画栋飞甍,一砖一瓦都极具巧思。可明明是费了番功夫建下的,却在建成的时候就废置了。离开桐月宫后,我依旧是只笼鸟,姬允只不过给我换了个大些的笼子。我被那人说动了心,遂想借着生子出宫去透透气,便道:“君侯,妾有一事相请。妾闻曲阜城外有座新宅,那里山清水秀,适合静养,妾想搬去那里生子。”
姬允顿了一下,也没看我,继续心不在焉地摆弄着同儿手里的弓,“你搬出去,我也不放心,夫人嫌此处吵闹,我另盖一座宫给你。”
“我只是不愿暴殄天物,君侯又何必为我另盖。君侯不愿给我,我不要就是了。”我无限幽怨地瞥了他一眼,起身挪到别处去了。
姬允过来陪笑,“夫人有所不知,那里风水不好,我是担心冲撞你们母子,你也莫要多心。”
我默默点头,也不强求。心忖其中必有隐情,以姬允对我的盛宠,我倒连座废宅也要不来了。遂向果儿使了个眼色,果儿在我身边久了,心领神会,拿着空茶盘悄悄退了出去。
这事打听起来倒也容易,姬允前脚出我的屋子,果儿后脚就进来报我:“公主,也怪不得主上不愿给您那座宅子,那宅子原是公子姬息所建,才建成就被主上派去的刺客杀死在里头了,之后宅子就被封了。主上不愿您去,也是怕不干净的东西冲撞您和小公子吧。”
我托腮点头,暗想,姬息花这么大的力气去建一座豪宅,多半也是为了归位养老,其实,他从来就没有篡位之心吧。可惜姬允此人生性多疑,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
我哼笑,姬允对我的隆宠,尽人皆知,但他这些年在我身边安插了多少耳目,我也不是全然不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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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国和郑国终于缔结同盟,郑国世子姬忽亲自来曲阜签订盟约。可惜我们两个终究没有见面的缘份,他来的那一日,恰逢我在生产。
果儿说:“其实郑国世子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我看我们主上的相貌也不输他。倒是听他们几个侍卫说,郑国坊间流传了许多歌谣,后悔他们的世子没有娶到您,不然以您的才干,定能帮助他们郑国强大。”
果儿面有得色,我只“嗯”了一声,专心看着怀里的婴儿。这段陈年旧事,我已经不想再提了,却还有这么多人念念不忘。
我的第二个儿子,排行第四,掌纹里有个“友”字,故取名“季友”。他出生的那天,鲁国又多了一个同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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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如白驹过隙,嫁到鲁国,一晃已经十年。夫妻相敬,兄弟和睦,我在鲁国后宫的地位稳若磐石,两个儿子也生得极好。季友肖像父亲,似乎更得姬允偏爱。但他的偏爱是有分寸的,并不会影响到同儿的地位,这一点很让我宽心。其实当初我并不愿意为他多养一个孩子,好在季友是个品性不错的孩子,并没有让我失望。
每年三月初三,果儿都会不声不响地在我的梳妆台上放上一罐杏脯。我的窗台上已经存满了十个陶罐,春桃夏舜,秋菊冬梅,用清水浸养着各色应节的花卉。果儿的桃子脸也褪去了少女的稚气,百代过客,物是人非,只有她还始终如一地站在我的身边。
我让苏平给季友当了伴读,他是果儿和阿苏的孩子。平民的后代,能够识字都是一种奢侈,但我总想许给他更好的未来。
我还是喜欢狩猎,感受速度和杀戮的刺激。踏雪已经老得不再适合奔跑,我给它安排的了最好的马厩和饲料,让它颐养天年。我现在的坐骑是踏雪的儿子,和它生得一摸一样,只是额头多了一道白线,如同划破夜空的光华,“流星”是它的名字。
不同于其他安闲的后宫女子,几乎每天都会生出各种各样的事情等我去做。我享受这种忙碌,可以用我自己的方式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更重要的是,没有时间回忆过去。案牍劳形非但没有让我苍老,每每揽镜自照,都愈加容光焕发。
姬允真的为我建了一座宫殿,还仿着桐月宫的样子设了一座高台。每每凭栏远眺,不见梦里故国,只有江山如画,日月如梭。
诸儿,你还要让我等待多久?我怕有一天,终于会忘记等待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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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国上下苦心经营了十年的和平,在这一年秋天,终于被我父亲的一篇讨纪檄文毁于一旦。齐国本就强大,又经过十年秣马厉兵,已经具备了向外扩张的实力。开疆拓土一直是他的心愿,而现在,他已经太老了,老得经不起等待。
父亲的矛头首先指向了纪国,八世之仇是战争最冠冕堂皇的借口。但复仇绝对不是最终的目的,灭纪之后,鲁国就会变成一座孤岛。而鲁国之后,周天子的半壁江山都会暴露在父亲的铁蹄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