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傍的狄一卓笑道:“不敢当明公夸奖,那小子莽撞得很。”狄一友还是狄一卓的弟弟,他俩都是狄安的儿子,狄安是王怜花初到晋兴时就提拔起来的班底,他们爹是做文官的,两个小子却都携笔从戎。
“和他一比就稳重多了。”
木日达被调笑得满脸通红退下,退入队列,旁边刚好是对照组的狄一友。木日达斜眼瞟他,冷哼一声侧过头去。
自家弟弟被人甩冷眼,狄一卓却没有生气,反而满面欣慰的看着。整个川蜀已经沦为夷虏腥膻之地,中原士民百不存一。他们还能闹小孩子脾气,当真是有福。
预估战况,今夜大秦没有夜袭的倾向,王怜花下了城墙,往县衙而去。
图恩还没有休息,正在扒拉账本,见他回来,商量道:“我们的存粮供应目前这些人是没问题的,但我怕被断了补给。我准备开垦山地,啥水土不水土的也顾不得了,只要不立刻垮下来发生泥石流,先填饱肚子要紧。”
“后勤全权托付给你,你拿主意吧。”王怜花瘫在椅子上,自从能当家做主之后,他就把跪坐的垫子改成了椅子,自己舒坦,而这样一件小事也被过度解释。建康名士把这事儿翻出来说他早就不顾礼制,肆意妄为,相反胡人对他感官就很好,只因椅子原名胡床。
图恩点头,继续做计划书。晋兴和方义联在一起,刚好卡住长江通航咽喉,两个县城互为犄角。方义有大山做屏障,易守难攻,晋兴的另一边却全是水。图恩担心大秦若是久攻不下,干脆绕过他们,直接攻打其他城市,到时候他们就成了孤岛,坐困愁城。
“建康那边还没有信来吗?”王怜花问道。他初来此世的时候,特意挑了晋兴这样靠近前线的地方,有一种隐秘的打算,即是与谢安这样的名人并肩作战。可经过这么多事,王怜花对朝廷越来越失望,名流千古的大贤相对国家无愧,但对个体却不是那么友好。
“我母亲的信已经是八个月前的了,还是她专门派护卫送来的。”图恩叹息,大战之时,信息阻塞是事实,但朝廷若是想派人来,还是有办法的。
“苻坚一代雄主,大秦战力强大,不可能只对巴蜀动手,肯定其他地方也有配合出兵,也许我们这边才是配合的那部分。朝廷也许一时腾不出手来,没关系,城里情况很好,我们还能坚持。如今秩序井然,人人同心协力,都是你管理有方。”王怜花笑着握住图恩的手,如今民政这一块,王怜花几乎都交给图恩负责。他则专心军事,负责训练出令行禁止的士兵,培养更多军官。
图恩笑笑没有说话,这是她该做的。
图恩以为最坏的情况就是大秦绕过他们直接南下,让晋兴、方义成为孤城,她实在太小瞧古代将领的心肠了。
这天夜里,图恩还在梦中,突然有急促的云板声传来,王怜花翻身坐起,披起衣服开门。“信部的暗桩传消息过来,裴元略准备在河水里下毒。”
“不可能!他有毛病吧,这可是长江,这么长一条江,他要多少毒药才能杀死人,支流也够吓人了,他们也要喝长江水,这么干就不怕后遗症吗?太伤天和了,他就不怕激起民变?”图恩一连串的问题甩出来,难以置信世上还有这种馊主意。
往江水里投毒是什么骚操作,那不是你家水井,那么大的水流量,不说稀释、流速,只说要多少毒药才能毒死人,没有操作性啊!就算能干成,大秦军队也在当地,他们不吃不喝吗?这要是引发瘟疫,大家一起玩儿完啊。
“他们在上游,何况,裴元略难道是讲究名声的人。魏武曹操曾掘旧主坟茔,曾以人肉为粮,大秦军队都是胡人组成,大名鼎鼎的易水断流,八千少女吃不完都推到河里淹死,他们有什么天和、伦理的概念!”
第86章 王谢堂前飞凤凰
第二天早上,图恩到书房送早饭,清风明月拦在门外,为难道:“娘子,郎君昨日城头督战劳累,歇下了还未醒,我二人担忧郎君,想郎君多休息一会儿。”
图恩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眼,“说谎的都不会。”
两人噎住,自觉演技没那么差啊。
图恩朗声道:“你在里面吗?”
“在,进来吧。”王怜花朗声道。
“娘子,这,这可能不太方便。”清风上前一步,坚强拦在图恩面前。
“有什么不方便的?你们郎君都叫我进去了,只要他没金屋藏娇,我怎么都方便。”说完,图恩推开两人,大步走了进去。
清风明月一脸菜色,可能比藏了美娇娘还不方便。
图恩推门而入,就在书桌前坐着一位身量高挑的绝代美人儿,什么指如削葱根、口入含朱丹都不能形容他的美,那一双顾盼神飞的眼睛,足以让人倾倒。
图恩笑了起来,“好一位绝世的美人儿~~~”声音如果可以具象化,那绝对是三个波浪线和三个加号的糖才足以形容的浪荡腻人。
“妹妹也是倾城佳人呢!”那美人声音温柔,轻轻放下手中书卷,斜倚书桌,天然一段风流。
图恩走过去,围着她转了两圈,一拍手道:“哪儿买的首饰,太俗艳了,不行不行,我去拿赤金梅花簪来,禁步用白玉连环带金铃铛那个,富贵又精巧。还有,镯子,取我阿母送的红翡镯来……”
“够了啊,我这是略有家资的风尘女子,照你这么打扮,就该是落难皇族了。”绝世美人突然口吐男声,图恩却一点儿不觉违和,反而更加兴致勃勃看着他。
“怎么突然有这兴致,不知哪位有这荣幸见识惜姐姐?”图恩调笑。
“我准备去裴元略的军帐看看。”
原本的开心笑闹瞬间收了起来,图恩严肃道:“打探消息用不着你亲自上阵,改变裴元略的想法,也不是一个歌姬舞女能办到的。”
“只是掩人耳目。”
“那还不如扮女刺客,晚上去偷袭呢。”图恩吐槽,“我可以接受你一时兴起逗我玩儿,真的,我不介意郎君是个女装大佬。”
“裴元略若真投/毒,不用毒/杀人,只需要江面上飘着一层毒/死的鱼,足够引起恐慌哗变,我们赌不起。”
“那也不用你去。从没听说过两军对阵,主帅跑去敌军大营探听消息、刺杀地方大将的。”
“那是早没遇见我~”王怜花嬉皮笑脸,全部放在心上,笑道:“我也不是刺杀,单纯去瞧瞧,有些事情,只有亲眼瞧了,才能下决定。”
“我们仔细分析情报,找一个能劝住裴元略的人不行吗?”图恩回想自己看过的史书兵法,从来没有这样的计策,“两军对垒,拼主帅谋略,拼战将勇猛,拼士兵效死,甚至可以拼后勤保障,从没听说过拼谁女装漂亮的。”
“刚还说不介意呢。”王怜花摸摸她的头,“胜负从来在战场之外,”
“没有人这样做过。”
“打破常规,才是人该做的。”王怜花把人字咬得很重,图恩不知道他是否有了猜测。
关于做人,当然是生而为人的王怜花更懂,虽然他也不是那么正统。
“行吧,随便你。”图恩无奈挥手,“待会儿跟我出去,我可不想明天流言到处飞,说明公在大战之时,还不忘狎妓。”
图恩带着用了缩骨功的王怜花出来,清风明月眼睛都不敢眨得盯着王怜花,他们刚出房门,清风迫不及待跑进书房找了一圈,然后用沉痛的眼神示意明月,刚才走过去那个美人的确就是他们郎君。
“你说娘子沉着一张脸,是不是气坏了?”
图恩耳聪目明,两个人小声嘀咕也听得一清二楚。心想,生气是不可能生气的,自从见过熊先生大作,我期待这一天很久了。若是他不想着剑走偏锋夜探敌营,就更满意了。
正面战场你一刀我一刀的拼杀,那就不是王怜花了。
图恩今夜无法安眠,白天代替王怜花城头督战,晚上则一边看公文一边等他回来。
去病奉上茶盏,图恩看都没看喝了一口,才惊觉:“怎么是蜜水?”
“夜深了,娘子喝了蜜水就歇着吧。奴婢守着,郎君回来了,立刻叫您。”
“不用,我还有公文没看完呢。”图恩放下蜜水,她有喝蜜水就睡觉的习惯,晚上本就困,再有蜜水加持,不睡都不行了。
“刚好,陪我聊聊天吧。”图恩把去病按在身边坐下,笑道:“之前和你说考虑终身大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人家药师文文静静一个人,多干脆,直接挑了军中将领,如今夫妻和睦,一个战场杀敌,一个后勤备战。延年扭捏了一阵子,也挑了心仪的人,也就碰上现在大战,等情况稳定了,我肯定也陪嫁厚厚的送她出门,你呢?”
“我跟着娘子就是,小娘子,您可不能赶我走。”去病一激动,旧时称呼都出来了。
“跟着我做什么,我可嫌弃你了~你喜欢什么样儿的我都同意,世家郎君、寒门才子、军中新贵、豪商巨贾,就是做学问的小学究,只要人品过关,我再不阻拦。”
“我不嫁,就跟着娘子。”去病扒着指头算;“绿竹她们还不能独当一面,我若再走了,娘子怎么办?”
“嫁人了还可以继续回来我这里,我蓝河药师、延年了吗?”图恩反问。
“反正我不嫁,就跟着娘子。”
还是这句车轱辘话,图恩仔细盯着她看,去病模样,并不像下定决心一辈子不嫁人,反而像无可奈何的妥协。
“好姑娘,咱们名为主仆,情同姐妹,我教你们诗书、教你们武艺,可不是为了让你们一辈子当奴婢的。你们的身契,已经放了,你想嫁什么人都行。”图恩猜测可能是心上人地位比较高,曾有为奴经历的去病才望而却步。
去病低头沉默,挨不过图恩一再追问,只得低声道:“他乃官宦之家,又是长子,我这样的身份,怎做得宗妇。”
“你什么身份,正经良民,又统揽一摊子事,等大战过了,论功行赏,你也少不得一个女官,到时候你是官,他也是官,自然门当户对。”图恩第一次把准备推行女官的想法告诉除王怜花以外第三人。经历战火,女子本就多于男子,也承担着大量的、重要的工作,每次大型战争,都是改变社会秩序的绝好机会,图恩绝不可能放过。
去病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女子也可为官?”
“当然!”图恩掷地有声回答。
图恩说的,去病都信。自此去病信心百倍,精神满满分了一叠公文过去帮图恩做摘要。图恩看的好笑,爱情就是这么有力量,都忘了为她心上人是谁,若是男方自己嫌弃去病出身,图恩可不答应。
图恩逃过一劫,没被去病催着睡觉,没被唠叨身体不好不能熬夜。
一直等到五更天,王怜花才一身夜行衣回来。
“还好,知道自家地盘上不能露脸。”图恩帮他换下衣服,洗去易容,趁机检查了他身上,确认没有受伤才长舒一口气。
“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图恩也不问他结果,只要平安回来就行。
王怜花内力一转,瞬间蒸干了头发,躺在床上,把图恩揽入怀中,小声道:“裴元略瘫了。”
图恩一僵,“他会更生气吧,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没办法,杀了一个裴元略,还有无数个张元略、李元略,留着他,能与后来继任者别苗头。生气好啊,怒火中烧才能露出破绽。”
“你是他们的明公,记着那些人望着你信任的眼神啊。这样的事情偶尔做我不说你,若是……”
“放心,放心,艺高人胆大,哈哈,我就是过过瘾,随时把你记在心上,不会以命相博的。”王怜花搂紧她,好话不要钱一样。
“哼,我可不是两句话就能哄好的。”图恩这么说,却往她怀里靠得更紧了。
建康,显阳宫。
年轻的皇帝退朝后,真正能决定国家大事的小朝会才小范围举行。谢安看着战报,叹道:“西南几乎全线溃败,三去一也。”
如今在战局分明,西线乃益州,大秦裴元略为主帅,率领八万大军,随时准备沿长江而下,支援中线和东线战场。益州巴蜀不断传来官员殉国的消息,已全线沦落。中线的战场集中在荆州襄阳,大秦慕容垂帅二十万大军陈兵列阵,晋朝这边,桓冲帅十万兵力驻守荆州江陵,呈南北对峙之势。
东线是主战场,大秦天王苻坚亲帅三十万嫡系部队御驾亲征,还有四十万辅兵保障后勤,苻坚已立太子后方策应,可谓处处周详,万无一失。晋朝北府兵最精锐的八万兵力在谢玄、谢石、谢琰三人带领下驻守扬州广陵,豫州刺史桓伊帅七千兵力在豫州淮南策应。
在这样的灭国之战中,七千兵力也拿到显阳宫议论,晋朝兵力之少,两国兵力之悬殊,可见一斑。
“太保,西线并未全线失守。还有晋兴、方义两县在王惜的带领下坚守。两县虽小,却正好在长江咽喉要道,王惜私德有缺,大义昭彰。”
“地小兵弱,又能守多久呢?于大局无用。”
“今日刚收到消息,裴元略瘫痪在床,不是我等谋略,必然是王惜的手笔了。他能伤主帅,自然是有才干之人。”
“两军对垒,暗伤主帅又有什么用,只会激怒猛虎,反扑更凶猛,伤及百姓。”
幕僚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谢安却气定神闲,仿佛刚才发出忧虑叹息的人不是他。待众人争论得差不多了,谢安才幽幽问道:“子敬,你以为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出鞘容易回鞘难,越到结尾卡得越厉害……
第87章 王谢堂前飞凤凰
众人都把目光投向一直沉默不语、跪坐在偏后位置的王献之身上。来啊,说说吧,你怎么看?一个是你王家族人,一个是你王子敬的女儿,虽说名分有缺,可血脉却是实打实的。谁会比你更适合评判他们呢?
王献之对谢安拱手一礼,沉稳道:“王惜至今仍以我朝子民自居。”
议事堂中又是一阵沉默,谢安捋须笑道:“是啊,终究是我朝子民。如此,便复他晋兴县令之职吧。守好两城,若能克制敌军、固守国土,待功成后再论功行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