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之相对,战败的大秦陷入混乱,北方版图四分五裂。这也是大秦建元二十年,苻坚渐渐控制不住北方局势,各族纷纷脱离。
这还是后燕燕元元年、西燕燕兴元年,鲜卑族的冠军将军慕容垂,奉命攻击叛乱的丁零部落途中,屠杀副将苻飞龙及一千人的氐人部队,正式脱离苻坚建立的大秦。慕容垂自称“燕王”,废除前苻坚号,建立后燕。北地长史慕容泓听到叔父慕容垂自立的消息,投奔关东集结数千鲜卑人,自称大将军、济北王,建立西燕。
他们慕容家之前建立的前燕为苻坚所灭,如今苻坚势弱,慕容垂、慕容泓重新立起旗杆,自立称王。
也就在今年,建康城派出了益州刺史陶范。蜀中是王怜花打下的,又岂能为他人做嫁衣。所以,陶范行船至新蔡,落水而亡。嗯,在江州地盘上落水而亡的,离蜀中八千里,怪不得王怜花。
陶范本人不那么出名,可是他的父亲陶侃一代名将、一代贤臣,忠良之后如此殒命,谁敢再招惹王怜花,包括陶范的十六个兄弟,也偃旗息鼓。
政事堂又派人去王家当说客,让王家出一个人担任益州刺史。点谁谁生病,要谁谁不便,王家因婚事对王怜花非常不满,可他依旧是王家人,族长说了句大实话;“都是我王家人,何必为政事堂挑拨,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没有人敢接手益州刺史的职位,而王怜花此时不过二十出头,这样一个年轻人成了益州刺史,朝廷的脸上难道就光彩吗?坑只有那么多,王怜花占了一个,其他人也眼红啊。
红眼病犯了的人,明知王怜花不可能突然犯蠢交出益州大权,可总抱有侥幸心理,想试一试。
图恩接到了王献之的信,他的腿疾又犯了,建康城没有医者能够治疗。王献之本没这样的寿数,因王怜花、图恩都是医道高手,这才为他延寿。
“昼夜十三四起,所去多,又风不差,脚更肿……”
“奉承问近雪寒,患面疼肿,脚中更急痛……”
“仆大都小佳,然痰根聚在右髀。脚重痛,不得转动。左脚又肿,痰候极是不佳……”
会有这样严重的、威胁生命的脚痛,都是当初为了保住郗道茂,为了保住他们这个家做出的牺牲。图恩轻叹一声,即便婚事大大挑战王献之的道德伦理,他还是悄悄送了嫁妆过来。晋兴被围的时候,他曾为王怜花说话,这些事情,事后图恩都知晓。
“叹什么气,想去就去呗。刚好新年快到了,我这个益州刺史,总要到都城受封。”王怜花笑道。
“还没下任命呢,你就知道自己是益州刺史了?”
“除了我,谁能做,想做的都去江里喂王八。”王怜花邪气一笑,接过图恩手中信纸,“这新旧不一的笔迹,难为谁翻出来打感情牌的?”以王献之的傲气,这些年从不问药,不送他就不用,怎么可能些这样的信。就是思念女儿难以自抑写了,也不会让图恩知晓。
“管他是谁,咱们总要去建康城一趟的。”图恩不想讨论这个话题,“淮阴也来信了,这次去建康,顺便去看望一下吧。”
“都依你。”王怜花携图恩顺长江而下,一路船队浩浩荡荡,对外展示了新占领蜀中的王惜实力有多强。展露肌肉之后,无人敢对他和图恩的婚事指指点点。
被卫队护送着入城的时候,王怜花的精锐卫队也让建康人眼中一亮。身姿挺拔、精神饱满,骑马护卫在两边,每匹马马蹄落下的节奏都一样,跟在队伍后的侍卫横看成条竖看成线,步伐一致,数百人一起踏步,却只有一个声音。这样精锐的卫队,此时的人何曾见过,心中升起无限感慨,怪不得一年之内就夺回蜀中,怪不得二十出头就能坐上刺史之位。
是的,见到如此精锐卫队,没有人再心存幻想,以为能从王怜花口中夺食。
王怜花到建康,依旧住在自己的老宅。除了拜见族长和岳父王献之以外,再不出门。既不到谢安这等权臣家中拜访,也不到褚太后娘家这等在宫中说得上话的家族旁敲侧击。王怜花和图恩安安静静等在老宅,这小宅子已经配不上王怜花如今的身份权势,可不论族中怎么邀请,他还是住在这小破院子里。
“阿父,你的腿疾,以我目前的医道不能痊愈,只能好转。”图恩收了诊脉的手,走到旁边矮几跪坐下来,提笔写下药方。“一剂内服,一剂外敷,外敷的药材不好找,我会做好了再送回来。若是阿父愿意,王怜花的医术在我之上……”
“不必了。”王献之拉过薄被盖住自己的双脚,床边摆着好几个炭盆。他的免疫力也下降了,在冬日,若是没有炭盆熏炉,根本无法生活。
图恩沉默,刚开始的时候,王献之连她都不想见。图恩把药方递给等候在一旁的桃叶,又走到王献之床边坐下,拿小刀、清水、锦帕过来,为他清理创口。
王献之的腿疾是当初故意艾灸失败造成的后遗症,外伤感染发,反复溃烂。这么多年,外伤逐渐演变成内伤,从皮肤一直坏到肌理,再到骨髓,以目前的医疗技术,图恩没办法治好。若是王怜花内力配合金针,说不定有治愈的可能。
可惜……
“我为阿父腿疾研制了一种麻纱布,柔软、透气、轻薄,穿在脚上不会粘连溃烂处,也不会刮痛患处。我交给桃叶了,阿父穿着试试,若是觉得好,我再送。”王献之不理她,图恩自己搭梯子找话题,又笑道:“今日雪后初霁,正是踏雪寻梅的好天气。轮椅已经完工了,阿父想出去瞧瞧园中的红梅吗?这样的好天气,与上巳节也没差什么,总让我想起祖父、阿父当年风流盛况,想起那篇《兰亭集序》。”
“桃叶,退下吧。”王献之突然开口,打断了图恩的喋喋不休。
桃叶带着下人鱼贯而出,屋中只剩下王献之、图恩父女。
“时至今日,你仍旧没有半点悔意吗?”
图恩轻笑,“没有。”
“即便王惜有才,也不能强迫你,只要你想,我可做主让你们和离,再嫁一名门世子不难。”
“没有逼迫,是我自愿的。”
“你当初年幼,哪儿来自愿,分明是引诱!”王献之一拍桌子,怒道;“王惜小儿,诓骗了你,他诓骗了你!”
“阿父,阿父,不气,不气,来喝盏蜜水,听女儿细细说,好不好?”图恩上前揽住他的后背,喂他喝水平静心神。“当年事情紧急,未能当面向阿父禀告。我与王惜早年相识,初并无情义,即便他救(废)了我,我并未把这条命看得多重。后来日渐交往,逐渐知道他为人处世,此世间懂我者,唯他一人耳。”
图恩含蓄说着,当初王怜花让她自废武功,她也不曾记恨。当她回到现代社会,才有机会真正认识他。那时候的他已经变得不像王怜花了。可他们曾在熊先生墓前拜谒,先生泉下有知,恐也不介意自己笔下人物是否有另一面。
“小时候,阿父总夸我早慧非凡俗,我难道如此愚笨,以致被人哄骗?”
“情之一字,令聪明人变成笨肚肠。”
“情之一字,只要不伤害别人就能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
王献之瞥了她一眼,与同族兄弟成亲,还不够伤害王家女、郗家女的名声吗?
图恩笑笑不说话,如今蜀中已经在推行人头税,日后收税不再以户为单位,而是以人为单位。当初战时用过的大食堂还在,各类作坊又兴盛起来,还有女官和育婴堂,最大限度把人从原生家庭剥离,接受王怜花和图恩的意志。
刚好,战后的蜀中各族民众杂居,也没有形成大世家的土壤。王怜花分退伍士卒作为里长,深入乡间,践行王怜花的政策,比如民族平等,比如不溺/杀女婴。
有图恩的作坊在,女子赚钱不必男子少,腰包鼓了,腰板也就挺直了。
如此,不过二十年,一代人的时间,蜀中就没有大世家了。王怜花新出了规定,三代以内血亲不可成亲,指导蜀中各族人的婚事。战后重建的混乱时期,没有人在乎是否同姓,再抓两个“双李”“二陈”之类的甜蜜典型,更无人以同姓成婚为意。
这些都不能告诉王献之,蜀中的政策某些是不能掰开揉碎了说的,甚至连带都不能带一句。如王献之这等精于政事、老于谋算之人,闻一知十,他一听这政策,就明白了王怜花最想打击的是什么群体。
“木已成舟,你不悔就好。”
图恩依偎在王献之身旁,轻声道:“是我不孝,让阿父担忧了。阿父为我思忖良多,我却走上了最难最险的路。”
王献之轻轻拍着她的头,没有说话。
图恩想着王献之这一辈,生于膏梁锦绣之中,除了婚事不顺遂之外,再无别的打击。如今余姚公主也偃旗息鼓,听说卧病在床,不能再作妖。图恩便道:“阿父,您给我生个弟弟妹妹吧。我瞧方才的桃叶就不错,我在蜀中都听说你唱歌渡河接桃叶的韵事。”
被女儿当面说起风流韵事,王献之老脸一红,怒道;“你和王惜何时诞育子嗣,他如今已是刺史!”
额,失误失误,引火烧身了。
第94章 番外二 女官
“事在王门,何关他族?我怀里的孩子是我外孙,不是王家人,你要要杀他,先杀了我吧!”会稽郡守府后衙门边,谢道韫抱着三岁的外孙刘涛,厉声呵斥乱军。
带兵攻打郡守府的孙恩从人群中打马而出,看着年已不惑的谢道韫,虽粗服乱发不掩国色。在这场叛乱中,唯一清醒的人只有谢道韫。想到她的名声,钦佩她的才华,孙恩拱手道:“谢娘子,孙某人虽一介草莽,也听闻过你咏絮之才的名声。这些年你在会稽施粥赠药,怜贫惜弱,我亦深知,既感且佩。只要你下令府兵放下武器,我可保证,不伤你性命……也不伤你怀中小儿性命。”
谢道韫痛在心头,脸上却丝毫不显,泪水都没有一滴。她的丈夫、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在这场兵乱中丧生了,幸好,幸好她是谢家女、王家媳,孙恩此贼,总是有些忌惮王谢两家,也不把一老妇一幼童放在眼里。若能示弱,可博一线生机。
谢道韫抬头,紧紧盯着孙恩,好像要从他的面庞上看出他能否信守承诺。
“你……”谢道韫刚刚开口,突兀的战鼓声传来,队伍后面已是短兵相接。
“退!关门!”谢道韫大喝一声,退回后衙,指挥府兵拿木棒抵门,之前后门已被撞开,如今不过聊胜于无。“去厨房搬热水,拆了门窗点燃做火墙,先挡一挡,弓箭手到前面来。”
谢道韫抱着外孙被府兵围在中间保护着,她不知道刚刚冲出来的是谁的兵马,是谁都不要紧,只要知道他和孙恩不是一伙儿的就行了。既然不是一伙的,就能谈。
门外喊杀声震天,谢道韫轻轻拍着外孙的脊背,小声哼着摇篮曲:“乖乖,乖乖,觉觉,觉觉……”
没一会儿功夫,外面喊杀声就小了。
“这些人不是对头,是来救人的!冲进去,抓人质!”孙恩后知后觉发现这群人并不是自己的敌人,衣甲、士兵自己都不认识。孙恩指挥着士兵撞门,门本就松散,没两下就摇摇欲坠,砰咚一声倒地,砸得尘埃四起。
孙恩一马当先冲了进来,弓箭手几轮齐射都没杀了孙恩。府兵本就历经鏖战,精疲力尽,武器残缺,能坚持到现在已经不易。箭支消耗殆尽,侍卫长大喝一声,抽出腰刀,迎了上去。弓兵也拿着无箭空弓,把长弓抡成锤子,企图用弓弦勒死敌人。
谢道韫捂着外孙的眼睛,自己却死死盯着战局。她已尽人事,剩下只能听天命。
孙恩不顾府兵冲杀,硬生生撕开一条防线,冲着谢道韫跑过去。
长刀没入□□,抽刀带出的鲜血溅到谢道韫的衣袍上,腥臭的粗喘声气直冲面门,自小生活在芝兰芳香中的谢道韫,看着眼前的孙恩,犹如一头野兽。难道今日就要命丧兽口吗?谢道韫抱着外孙连连后退,她身边的府兵都被调开了,只剩几人还在顽强拼杀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一支长箭从门外飞来,来势汹汹、力道巨大,不仅一箭射穿孙恩身体,更带得他往前一个趔趄,普通一声倒在地上。
众人惊讶万分,回神望过去,只见门外逼近一队骑士,为首之人还保持着张弓的姿势。这位首领有些与众不同,身姿高挑,眉眼俊秀,若是仔细看去还能发现,她没有喉结,这是一位女将。
孙恩带来的士兵已经被骑兵消灭,偶有几个负隅顽抗也被补刀击杀。
谢道韫上前几步,依旧把外孙护在身边,前狼后虎,看他们气势汹汹,是敌是友还不能肯定。
突然,骑兵次第分开,后方一人骑马前行,犹如摩西分海、分吹麦浪一般,骑兵让开一条路,让来人走过。
“二婶婶。”
“你是……郗恩?”
来人正是图恩,东晋南方闹五斗米教起义,孙恩、卢循是其中声势比较大的。偏偏朝廷没有作为,仍有流民起义,披着五斗米教的皮子,四处招摇撞骗、烧杀强虐。会稽乃是郗家祖宅所在,为配合王怜花战略目标,图恩亲自坐镇会稽平叛。当然,图恩更感兴趣的是眼前的谢道韫。
图恩翻身下马,走到近前,微微福礼,“我来迟了,让二婶婶受惊,都是我的过错。”
“能捡一条命已是万幸!”谢道韫颔首回礼,道;“卢循还在城东……”
“二婶婶放心,已经平叛了。就是从卢贼口中得知二婶婶消息,快马加鞭赶来,侥幸赶上了。”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谢道茂这才放松下来,身心俱疲,骤然放松,全身都没力气。一个踉跄,险些把怀中孩子摔了。
“二婶婶若不介意,让我身边女官看看吧。孩子还小,容易受惊。”
谢道茂大大方方让仅剩的府兵让开,把孩子递到旁边一位没有穿甲胄的女官身边。
绿竹给孩子诊脉,从怀中掏出金针,手脚麻利扎了两针,原本瞪大眼睛、瑟瑟发抖的孩子瞬间昏睡过去。绿竹给谢道茂解释道:“受惊而已,不是大症候。是药三分毒,能不吃药就不吃药,睡一觉就好了。”
绿竹知这不是在军中坐诊,解释的特别详细。
“多谢!”
图恩赶紧扶住行礼的二婶婶,扶着她往里面走,边走边问:“家中情形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