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频繁更迭的朝代王权,以致安稳发展数十年的益州独树一帜,令人向往。吴王殿下王惜王怜花也是个怪人,明明已经占据了益、梁、司、豫、兖、青、徐、江、冀、幽、平、并、雍、凉、秦、荆十七州,大本营益州更是人人向往的极乐之地,可他偏偏在刺史这个位置上行做了几十年。若不是朝廷看他实在势大,特特加封了吴王,以做赏赐安抚,如今还只能以刺史称呼他呢!刺史州牧,这么多州郡大权集于一身,他牧哪一州?
如今天下共有二十州,吴王已经占据十七州,只给名义上的朝廷留下可怜兮兮的扬州,保住建康作为都城最后的尊严,与春秋战国之时,周天子那可怜的都城顾影相怜。且扬州很多地方受不受朝廷节制还是两说呢。
交州、广州名义上还是朝廷的,可谁不知那里道教横行,朝廷派遣的官员若不信五斗米道,性命都保不住了。不说了,不说了,那等蛮荒何地,若非走投无路,谁会去那里呢?五斗米教起义不成,被压得龟缩蛮荒,岂有龙兴之相?
现在,吴王的招抚使团进一步把版图拓展到西域、北疆,除了南方偏远之地负隅顽抗的天师道,天下哪里还有人敢明目张胆与之作对?
可吴王怪癖实在多,天下传言纷纷,石千里也码不准啊。有人猜测吴王不想受封,是为了不做晋朝之臣,回避君臣名分;也有人说他是因没有子嗣而心灰意冷;更有甚者说他乃是在家的居士,发愿侍奉佛祖,不婚不嗣。最后一种说法是佛门传出的,当然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乱说话,当即被查出发配詹州,连如今的佛门领袖光鉴大师没救下。
吴王什么都好,就是专宠王妃。唉,王妃也是贤德爱民之人,闺阁时就传出偌大名声,怎就不知为吴王纳妃妾生子?偏偏,两人都是当世之俊杰,简直让人不知如何评价。
当然,这两位尊贵人也不是谁都能评价的。
传言太多太多了,石千里快把地毯磨秃了才等到使臣到来。
“中郎将张朝见过石太守。”张朝手持王杖栉节,一声武官朝服,阔步进入正厅。
石千里先对着栉节行礼,又与张朝相互执意,“贵使上座,贵使千里而来,一路辛苦,还请用茶。”
张朝把栉节递给身边侍卫,举杯致意。张朝淡定喝茶,品味着这后凉太守特意为他准备的清茶。其实并不好喝,清茶要用鲜嫩茶叶炒制,这北地茶砖得用奶茶煮了,放些金贵糖块进去才好吃,若不然咸口也别具风味。可惜在张掖,不论糖还是盐都是金贵物品,张朝知道石太守不知怎样辛苦才打听到他们喝清茶,也是示好之意,就不挑剔了。
放下发霉的陈茶,张朝对石太守友好微笑。
“我王有意与西域诸国通商,想在张掖开辟一据点,方便商贾堆放货物,还请石太守行个方便。”张朝开门见山。
石千里心中微松,不是为之前商队被沙匪洗劫的事情问罪就好。吴王极重视治下臣民百姓,之前有百姓在吐谷浑被杀,吴王可是千里迢迢派兵征讨。几个普通百姓而已,可吴王却说出“治下百姓,皆吾子民”的话来,执意对抗强敌,为几个祖上八辈都是贫农的穷苦人讨公道。
这次吴王治下商队被匈奴人洗劫,石千里得知之后立刻派军杀了贼匪,留下证据,以期平息吴王怒气,不至于把张掖全城拖累进去。
心思急转,面上石千里却非常稳得住,笑问:“贵地商队要多大的地方堆积货物呢?”
“不大,不大,分山丹一县就好。”
石千里差点按捺不住表情,开什么玩笑,张掖一共就两个县,治所所在之地张掖,匈奴名之日勒,另一个就是山丹。开口就要了一半,分明是想要吞下他们啊!被人吞并石千里不怕,他本就有择良主投效的意思,可不能这么白给啊!
石千里笑道:“吴王殿下旨意,本不该推辞。可张掖贫寒之地,风沙漫天,外有沙匪出没。山丹一破旧县城,恐不能担此重任。”
张朝大手一挥,“无妨!驻军就是。”
石千里更是噎得说不出话来,在幕僚的提示下,石千里勉强维持住风度,说要考虑,请使者下先去休息。
“将军,不能再摆架子了,得主动投效才行啊!”幕僚如此劝慰。
住到客院中,一直摆着上/国威风的张朝也撤了高傲嘴脸,对众人道:“那石千里乃是后凉皇后族人,若是能拿下他,西域诸国也该望风而降。我做了恶人,等两天若是他还没反应,阿方你去交朋友。”
“中郎将放心,咱们所到之处,诸部族小国皆望风而降,哪儿有坚持得久的?”一位官员奉承道。
“住口,我等做使节的最忌傲慢轻敌,诸部望风而降,难道是你我才干过人吗?不过是畏惧殿下罢了。我们来是招抚的,不是来宣战的,不要与妄自尊大。当地人平台起冲突,坏了大事,我可不饶。”这话由刚才一脸傲慢的张朝说出来,对比强烈,意味十足啊。
“当年卢钊老尚书出使北燕,为慕容氏所怠慢,难道我等的才干强过老大人不成?不过是前辈们人忍辱负重、埋头苦干,才有咱们今日扬眉吐气。都记着些,咱们也是过过苦日子的,别一朝登天,就忘了过去。”张朝中气十足给底下人训话,看他们都收敛骄傲之气,才挥手叫散了。
晚上,张朝这个正使自然早早歇下,其他人奉命该睡觉睡觉,该交朋友的,自然喝酒去了。
石千里的心腹幕僚带了好久宴请方辉,“方大人年少有为,必是中郎将心腹吧?”
“嘿嘿,你怎么知道?”
“今日中郎将可只把栉节交给大人代持啊。”
“那是自然,我早年就跟着我家正使大人,当年益州晋兴守城的时候,我就是城头上一小兵。”
“原来大人参与过当年晋兴守城战啊!失敬失敬!”心腹又敬了一杯酒,满脸惊叹钦佩,“大人快与我等讲讲当年战事,中郎将是否也参与了当年守城?”
“当然!那时候我才十三四岁,也是上城头杀敌的!”方辉借着酒意讲起当年旧事,这是他的光荣。“你不知道吧,当年郗王妃就是见我家正使衣衫单薄,才痛哭流泪,做出了羽绒衣。”
幕僚啧啧赞叹,“早听闻郗王妃爱民之举,没想到耳熟能详的故事里居然是中郎将啊。”
“嘿嘿,还是咱们殿下爱民如子!”
“方大人啊,在下也对吴王殿下钦慕已久,有心投效,可这心里实在不踏实,我可是匈奴人啊!”幕僚试探问道。
“匈奴人怎么了?咱们殿下信奉佛家所说众生平等,国内什么人没有?氐人、羌人、匈奴人、鲜卑人,殿下虽是汉族高门,可对咱们这些胡人可都是一视同仁的!”
“我观大人眉高目深,难道也是胡人?”
“当然,我母亲是羌人,父亲是汉人。我说老弟,看在咱们一见如故的份儿上,我跟你说个秘密——咱们殿下私底下说过,混血儿更聪明!嘘!别说是我说的,是兄弟我才告诉你!”
“当年胡人杀入中原,屠杀汉民,难道吴王殿下就不介意?”
“那都哪年的老黄历了?又不是我杀的,就算当初有羌人,作乱的贵胄也被殿下杀了,和我一个牧民的孩子有啥关系?”
“方兄弟说的是,我官小位卑,投效倒没什么,可我家太守总是顾虑重重啊!”
“顾虑个啥!咱们国内胡人担任首领的不胜枚举,知道木日达大将军不?羌人,右骁骑将军,武官里的头头。慕容翰,鲜卑人,还是王族血脉呢,如今宿卫宫廷,深得殿下信重。咱们殿下唯才是举,从不把人当奴隶。你若去了中原,让你儿子也去学堂,等到了年纪就去考科举,凭本事博一个出身。唉,也怪我没赶上好时候,我要是当年也能进学堂,说不定也能得一柄定疆剑,留作传家宝呢!”方辉大口喝着北地烈酒,不一会儿就醉到桌子底下去了。
幕僚把方辉送回房间,回来就见石千里一脸焦急等待着。
“将军,我试探过了,是真喝醉了酒后吐真言。吴王殿下治下最是公平,不分胡汉,只看本事。只要有真本事,就算是降臣降将也有一席之地呢!”幕僚笑道:“那方辉说了,吴王信奉佛家,最是慈悲为怀。”
“可我听说吴王前几年贬斥了一大批佛教徒,强令还俗不听,直接拉去服徭役做苦力,死了好些人。”
“将军,佛家还有怒目金刚呢!那些假僧人不事生产、占据农田做寺田,呼奴唤婢的,哪里是出家人。中原的出家人和咱们这里的出家人可不一样,像光鉴大师那样的高僧,恪守五戒才是德行。想来佛祖也用不着人间的金银绸缎,那些收敛的钱财只能是假和尚享受,被拉去做苦力不冤枉。”
石千里幽幽叹息,“吴王殿下什么都好,就是没有子嗣让人放心不下。”
“将军放心,听他们说,出使之前已经在商量立世子了。吴王虽无亲子,可这些年收养了好几个孩子,汉人、胡人都有,正经子嗣待遇。”
“那就再看看吧。这乱世,若能投效一位公正严明、宽宏慈悲的主上,谁不愿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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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府。
大殿之上,王怜花正在宣布:“王丰,孤之长子,屡有素功,天意所属,当为世子。”
殿内为之一静,谁也没想到吴王真的当庭宣布了世子人选。虽然这些年吴王一直没有子嗣,但前两年宫中有宫女试探,吴王是有反应的,虽然那宫女被杀,背后之人也贬官远谪。可正常人,谁不想拥有自己的血脉呢?
众人又想起当初还是在这个大殿上,吴王连斩十一人,放言:“非王妃所出,如何能算孤之血脉!”有这话在,谁还敢来触霉头。
众人被吓傻了,王丰却反应迅速,立即出列拜倒:“儿愚钝浅陋,不敢当此重任,还请父王三思。”
“你是长子,有战功、有威望,如何当不得?起来!”即便当上了一方霸主,平日里说话,王怜花也不是之乎者也的性子,说一不二,说立谁就是谁。
站在朝堂上众人的目光开始朝几个人瞥去,默默的,自以为不着痕迹的。
吴王无子,这是天大的机会,无数人为之暗中使劲。
比如羊景,幽州刺史羊直的嫡次子,大才女郗道茂的儿子,吴王妃同母异父的亲弟弟。出身泰山羊氏,祖母乃是南郡公主,身上还有司马氏的血脉。立这样一位继承人,兼顾世家、妻族与前朝皇室,他难道不是好人选吗?
比如王桢之,这一代王家最出色的年轻人。吴王可是出身琅琊王氏的高门郎君,本身无嗣,从族中选择一位过继,难道不是应有之义吗?也就吴王强势,让王氏宗族不得不妥协。可观王氏如今在朝中也占一席之地,吴王对宗族也不是全然防备。
这位王桢之可是连侍中谢道韫都赞过的啊。谢道韫谢侍中总揽宫中内务,统领机要、参赞军事,对吴王、吴王妃影响巨大,她看都好看的人,怎么没雀屏中选呢?
再比如郗家的郗达祖,当初吴王发家,受吴王妃资助颇多,郗家其中也有助力,难道不回报一二吗?
这些人在心中转了千百个弯儿,又看向与吴王有正式父子名分的诸人。这些人明显就不如先前列举的这三人有分量了。除了名分,他们又有什么优势呢?
这些个傻子不明白,连名分都没有,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话说回来,名分就是最大的优势,没听吴王刚才说吗?立王丰为世子,因为他是长子。瞧瞧如今天下这形势,今天是世子,明天是太子,后天就该是天子啦!
王丰凭什么?就凭他父母双亡吗?
王丰自己也想不通,他十岁左右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父讳狄一卓,母讳郗去病,生母乃是母妃侍女,后被母妃收为义妹出嫁。后来父亲战死,母亲惊惧难产而亡,连句话都没留下就撒手人寰。紧跟着叔父狄一友亦战死,只留下一个堂弟嗷嗷待哺。祖父抚养两个婴儿力不从心,又操劳公务,不幸殒命。
母妃见他们来兄弟可怜,接到身边教养,为了不让狄家绝嗣,留堂弟继承祖父爵位。而自己这个刑克六亲的不详之人,父王母妃非但不嫌弃,反而赐他姓名,养他长大,如今还要立他为嗣。王丰自己心里百感交集,千百滋味涌上心头,哽咽说不出话来。
王丰拜倒在地不肯起身,哭得肩头颤动,不能自已,等稍微平静,又连连推辞,自谦难当大任。
可王怜花说出的话又怎么会更改,直接吩咐有司准备立世子的仪典,日后,王丰就是吴王的接班人了。
其他养子倒没有太大意见,能被收养的,都是宗族无力抚养,战争孤儿居多,政治因素居多。
图恩因身体之故,不能承担孕育子嗣辛苦,两人一直没有孩子。那些阴谋诡计在王怜花身上自然从来没有得逞过,两人不以子嗣为意,奈何王怜花已经打下这偌大的事业,总不能无人继承。
两人收养的孩子,有汉人、有胡人,从第一家庭做起,为民族融合做表率。只有血脉相连,才是融合的开始。如今时人娶亲也不挑剔胡汉,都是他们带了个好头。文人也爱做诗文赞美图恩收养的鲜卑族女儿绿眸犹如一汪湖水,令人倾心。
不管王丰是凭什么胜出了,反正他已经胜了。朝堂上这些老狐狸,不能对抗强势的吴王,但能对尚且稚嫩的王丰出手啊。他还没有王妃不是吗?
几个世家大族的同僚下衙之后相约喝酒,共同商议起为世子选妃的事情来。
“世子常年征战在外,也该立妃绵延子嗣了。”
“自然,人伦大事,不可轻忽。我观诸家淑女,当推名门之女才好。”
“很是。一国之……咳咳,世子妃需得贤良淑德,方担得起大任。”说错话的人轻咳两声,真是老了,居然一不小心说了大实话。
这些老家伙商量着怎么让家里老妻带着家中、族中、姻亲族中出挑的女孩子入宫给无王妃请安,猜测着吴王妃的性情,揣摩她会喜欢什么样的儿媳妇。
众人之所以这么积极,也是打着不能影响现在的君主,就改变下一代君主。如今吴王太过倾向寒门,世族遭遇前所未有的打击。吴王治下逐步推行科举制,无数寒门庶族抢夺他们的资源,连不通教化的胡人也惨祸进来了。哼,难道当年胡人屠杀汉人的血海深仇就这么算了吗?
那些不没骨气的高门,居然选派自家子弟参加科举,自甘堕落!
吴王不选高门出生之人做养子,已经令他们绝望。如今之际就是选一高门淑女,影响未来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