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有机会她得问问温裕,是怎么看出她和萧白泽在演戏的。
经此一事后,她和太后之间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太后也会从此明白,她之前所做种种不过是在装傻充愣,实则心思缜密,见招拆招的手段不亚于昔年她还是昭阳长公主那会儿。
她完全暴露在太后的目光里,赤果果,不加任何隐藏。
这样也好,今后她不用再刻意伪装,或是装出对太后恭敬无比的谦卑样子,可以放肆做自己了。反正太后已经完全把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她再伪装也不可能改变太后对她的看法,倒不如随心所欲,活得自在些。
不就是撂脸子吗,谁不会啊。
沿着宽广平整的宫道折返回后宫,她抬头看一眼无云的万里晴空,眼神逐渐变得暗沉。她几乎可以断定,今儿个这事和周萍脱不了关系,除了周萍,谁还会告诉太后她与温裕相熟这件事。
温裕曾撒谎污蔑过柔妃,而她是太后和柔妃最厌恶的人,如此算来,他俩都和太后与柔妃有过节。把温裕绑进宫,再缔造一个捉奸在床的场合,正好可以一箭双雕,除掉她和温裕。
太后的心计何其深,左不过,心思深沉如太后只怕也没想到她反应得如此迅速,在短时间内便把捉奸在床变成了坦然吃茶;估计太后更没想到,承毓会突然出现,镇定自若的替他们扯谎掩盖。
周萍也好,太后也罢,她们的计策皆落了空。
眼下时间特殊,她抽不出空对付周萍母女俩,反正来日方长,她先把处置周萍母女俩的事情放到一边,等到大业完成,再慢慢折腾她们不迟。
一群毛色发亮的鸟儿从头顶呼啦飞过,她抬起头,久久注视着它们,直到看不见鸟儿们挥动的双翅,她才重新低下头,沿着清冷无人的宫道禹禹前行。
而后半月,朝廷局势在无形中发生了一些变化。
沉疴日重,萧白泽已无精力过问朝政,白瑞做错了事情被关押至御廷司,启明殿一切事由皆由几个年纪轻的小太监打理。大臣们每日上奏的折子都由小太监搬到启明殿,待萧白泽看完之后,再重新搬回去。至于萧白泽究竟看了多少,有没有用心看,这就没有人知道了。
且不知因何缘故,萧白泽曾经一手扶植起来的寒门子弟近来频频犯错,已先后有数十人因各种各样的罪名被发落或是贬官。
据说是太后的意思。
萧白泽的势力日趋盛大,太后心中如何能不加以防备,打压他亲手扶植起来的寒门子弟只是第一步,想来太后的手段应该不止于此。
太后不会允许除了季家之外的氏族握有兵权,林家的大公子、林桑青的便宜哥哥林梓长期居住在塞北,他手里头有一部分士兵,估摸着太后近期便会有所行动,旁的人还好说,林家的兵权她是肯定要收回去的。
眼看着朝廷里的人几乎被清洗一遍,留下的要么是季家的亲信旁支,要么是和季相走得近的同僚,坊间的民众不由得在私底下纷纷议论——看样子有人想要反天了。
前后不到二十年,这方热土已然换了三位皇帝,他们只期望过安稳的日子,为何偏生天不遂人愿呢。
不单前朝有人事变动,后宫也有变动,太后说柔妃照顾箫白泽有功,到底还是把她抬到贤妃的位置上了。
贤良淑德,贤妃乃是四妃之首,柔妃一跃成为后宫位份最高的女子,太后生怕她不够惹眼,居然把协理六宫之权也一并赐给她了。
册封柔妃晋升贤妃的大典林桑青没有参加,她借口肚子疼,往脸上多拍了些水粉,营造出虚弱不堪的模样,窝在寝殿中翻花绳玩儿。
她在鼓乐声中明白一个早就存在的道理:只要太后不倒,季家不倒,贤妃永远是后宫屹立不倒的磐石。
太后、季家——她眯起眼睛——新仇旧恨一起算。
甩手扔了扣在一起的绳索,她从床上坐起身,格外郑重的对坐在一边发呆的梨奈道:“梨奈,我要和父亲见一面,现在就见。”
梨奈眨眨水灵灵的大眼睛,瞧着天真无邪,没有任何心机,“小姐,老爷前段时日托人传话,说太后近来一直盯着林家,还有意想削去大公子好不容易得来的兵权,他要全力应付,暂时抽不出空来同您会面。”
林桑青没有立刻接话,她用咄咄逼人的目光凝视梨奈,直到将梨奈看得手足无措,才慢悠悠开腔道:“梨奈,林家根本没有小姐,对吗?”
梨奈咧唇笑道:“小姐您说什么呢,您就是林家小姐啊……”又顾左右而言他,“我出去看看下雨没,方才天好像有些阴沉,晒在外面的被褥可不能淋雨。”
没给她出门的机会,林桑青继续道:“林府是有个小姐不假,不过四年前,她得了一场痨病离世,林大人没有将她离世的消息告知世人,而是将此消息隐瞒下来,对外仍宣称林小姐健在。”她阴冷笑笑,“梨奈,请你告诉我,既然真正的林小姐已经病死,那我这位林小姐从何而来?”
第174章 第一百七十四章
梨奈垂首不语,她用小手指甲轻轻剐蹭罗裙,素日明媚的脸蛋上混杂着说不清的神情。
林桑青收敛笑意,一鼓作气道:“林轩很会挑人,你的长相讨喜,看上去像没有任何心机的邻家小妹,正合适进宫监视我的一举一动,防止我这个假的林小姐发现真相——借尸还魂终究只是存在于戏本子里的东西,现实中不可能发生,从来都没有借尸还魂,有的只是被巧妙掩藏起来的真相罢了。”
梨奈低低唤她,“小姐……”
她抬手做了个打住的动作,“无须多言,梨奈,我相信你有法子让我见到林大人,且不会让任何人察觉。趁着贤妃今儿个晋封,太后没时间搭理我们,你尽快安排。”
梨奈踌躇稍许,最终什么都没有辩解。
她换了身衣裳,抽空出去一趟,等到再度返回繁光宫,不过是个把时辰的事儿,“小姐,老爷来了,请您移步见他。”
林桑青不由得朝她竖起大拇指,“好梨奈,办事儿就是快。”
几十年岁月不是白过的,林轩确实精明,皇宫已然戒备森严,他却还有办法进来。
梨奈引着林桑青七拐八拐,光是拱门就钻了七八个,最终拐到一处人烟稀少的地方,四周都是荒芜野草,恰适合会面。
一道人影站在荒芜野草之后,穿着普通不扎眼,和宫里的杂役有些相像,林桑青试探着唤道:“父亲?”
林轩骤然转身,什么话都没有说,撩起宽大的衣袍,动作干脆利落地跪地称臣,“长公主千岁!”
看来梨奈应当把事情和他说了。
甭管心底在想什么,林桑青赶紧扶林轩起来,故作客气道:“林大人这是做什么,无论如何我也唤过您一句父亲,您对我下跪不合规矩。”
林轩兀自长跪不起,“想来长公主已经恢复记忆,这一跪是老臣应尽的礼数。吾皇仙逝多年,独留长公主您一人在世,老臣非但没照顾好您,使您流落民间受尽苦难,现在还将您送进囚笼一般的深宫。长公主您生气也罢,恼火也罢,老臣无话可说。”他俯身叩首,“但请长公主相信老臣的一片忠心,将您送进宫……实属无奈之举……”
硬是把林大人拽起来,林桑青噙着温和的笑容道:“林大人着实无须行此大礼,前朝的尚方宝剑没法子斩杀今朝的将军,周朝早已覆灭,现而今是乾朝的天下,我这个亡国公主着实不值得您下跪。”
与林大人并肩而立,她掩去眼底的思量,神色如常道:“何况我并未恢复记忆,只是偶然听到一些事情,加之心底一直有疑惑,不太相信借尸还魂这件事情,这才请大人入宫相见。”
林轩在她的搀扶下起身,“老臣并非有意隐瞒,只是碍于一些原因,无法向长公主解释。”
林桑青束手立在荒芜杂草中,目视远方道:“我不记得过去的事情了,完全想不起来,这其实也是一桩好事,国破家亡的感觉……一定很不好,倒不如浑浑噩噩活着,起码心里不难受。”双目投射出好奇的光芒,她问林轩,“我想知道,林大人为何要编造这样一个局,将我送入皇宫之中、送到箫白泽的身边?”
苍老的面容上倏然浮现感慨之色,林轩唏嘘不已道:“清远与我是旧相识,这点若您恢复记忆应该能想起来,老臣曾经做过您的老师,虽然只有短短数月,却好似过了几年——您那会儿啊,真是难搞。”
无奈地笑一笑,他继续道:“箫白泽……咱们皇上与您之间积怨颇深,他这么多年一直在寻找您。那段时日,皇上派魏虞查探的勤快,清远和老臣都以为他找您是为了寻仇,为了留住大周朝的最后一点血脉,防止皇上找到您,我们不得已而为之,想出这个偷天换日的法子。我们将您送入皇宫,循的恰是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个理儿。没成想,到最后却被您自个儿发现了。”
了然颔首,林桑青装出思索的模样,若有所思道:“皇上应当也知晓我的真实身份吧。”
林轩点头,两撇胡须在风中微微抖动,“是的,咱们皇上的头脑可不简单,纵然我百般遮掩,他却还是发现了您的真实身份,真是令人好奇。皇上曾找老臣彻谈过此事,也是在此之后,老臣才发现,原来皇上找您不是寻仇,他只是想圆一个心愿。他叮嘱老臣继续伪装,给您一个家庭幸福的美梦,长公主,您也算因祸得福了。”
因祸得福?她玩味一笑,抬手抚摸脸庞,“我的容貌……”
林轩解释道:“从绮月台摔下,足够让人面目全非。清远将您带到我府上的时候,恰好有位方外游医在林府做客,老臣花了一万两银子,为您换了张脸。”顿一顿,他玩笑道:“不若,依您之前的容貌,只怕无法安稳到老。”
唔,林桑青挑眉,难怪所有人都认不出她,而她记忆中自己的脸也和如今有很大出入。
她的母妃可谓是天下第一大美人儿,她的父皇亦姿容不俗,两位人中龙凤生出的孩子姿容自然也该是上佳的。她现在长得不好看,也不丑,顶多算是颇有姿色,和当年身为长公主的容貌差多了。
心底的疑惑解开不少,有些别的事她想留着日后再问。指尖从荒芜杂草间划过,她对林轩道:“皇上应该同你说了不少事情,他的思维比我缜密,我便不再补充什么了。只是林大人一定要记住,眼下已经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刻,咱们一分一毫都不能马虎。你一定要让林梓顶住压力,无论如何不能放弃手中的兵权,我们想不费一兵一卒便完成大业,可还是需要足够的后备力量。”
林轩拱手郑重道:“是,老臣定当竭尽全力,让周朝的土地不再被季家支配。”
她欣慰笑笑,对着林轩眼神诚恳道:“我可以继续叫您父亲吗?”
林轩沉默良久,眼底渐渐积聚透明的水花,他含泪点头,“可以。”
林桑青朝他笑得风和日丽,微弯眼眸下深藏着的,是无法令他人窥见的算计。
告别林大人,林桑青揣着满腔心事,沿蜿蜒曲折的宫廷小道原路返回。
走到皇宫中轴线附近,猝不及防碰着了册封归来的季如笙,她如今已是贤妃,手中又握有协理六宫之权,加之腹中怪有皇嗣,她的风头无人盖的住。
箫白泽着一身明黄朝服,安静走在贤妃前面,苍白的面容上不见笑容,消瘦的身影被日光拉长拉窄,瞧上去愈发瘦弱不堪。
骤然见到她,箫白泽下意识止住脚步,林桑青对上他黑若磁石的眼睛,眉眼微弯,她在阳光下冲他笑得温暖而明媚,恰似三月春花烂漫。
她想,等大局已定,她一定要好生为萧白泽调理身子。虽说他现在这样子挺有病美人的模样,惹人疼爱怜惜,恨不得把他捧在手心中照拂着,但对天下来说,有这样身体羸弱的君王民心会不稳。
她也想要他看上去健健康康的,能陪她一起度过剩下的人生。
贤妃跟着萧白泽驻足,蛾眉轻蹙,她问林桑青,“姐姐不是说身体不适无法来参加妹妹的册封典礼么,怎么眼下却自个儿出来散步了,莫不是姐姐对妹妹抱有成见,故意称病推脱?”
视线从萧白泽身上挪开,林桑青并未削减笑意,仍旧挑唇笑道:“今儿个是妹妹的好日子,姐姐寻思不向你道贺终究不成礼数,这不,赶着妹妹刚刚礼成返回,姐姐便赶紧拖着病躯前来道贺,也算是聊表心意了。”
四根赤金步摇在日光下闪闪发亮,贤妃抬起头,嘲讽一笑道:“可真凑巧,想来姐姐应当修炼过未卜先知的秘法,是以这才知晓我与皇上会走这条路。”
林桑青原本是不打算和贤妃起争执的,一则萧白泽在这里,她若同贤妃起争执,萧白泽一定为难,偏袒着谁都不好;二则,留给贤妃的时间不多了,她犯不着同她置这个气,保持心情愉悦才能活得久嘛。
可既然贤妃自儿个要找不痛快,她便不能让着她了,要不痛快大家一起不痛快,这才公平。
抬手遮挡灼灼烈日,林桑青漫不经心地笑一笑,似是无意道:“听闻妹妹出身普通,原先不过是居住在江南水乡的普通人家,多亏造化眷顾,遇到了季大人,这才勉强有了高贵的出身。”沉下眼眸,似笑非笑道:“想来妹妹那样的出身应该无法给予你良好的教育,读的书少,妹妹自是不知道无巧不成书是什么意思,这不怪你。”拂动柔软的衣袖,她善解人意道:“姐姐便也不解释了,怕麻烦,也怕妹妹尴尬。”
但凡出身低微的,都不爱被人提及往事,宁妃杨氏也出身于民间,纵然她再会伪装,可只要有人在她面前提起出身,她仍旧会变脸。
贤妃貌比谪仙气质出众,但若告诉这位谪仙她不过是出身低微的普通人,想来她也会和宁妃一样,当众演示如何变脸。
第175章 第一百七十五章
果然,在林桑青近乎尖酸刻薄地说出这些话之后,贤妃漂亮的脸盘子上霎时浮现些许恼怒,咬咬粉嫩的嘴巴,她向萧白泽抬头道:“皇上……”
颇有泫然欲泣我见犹怜的脆弱感。
萧白泽瞥林桑青一眼,正要说话,打远处跑来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对他道:“皇上,季相在启明殿求见。”要说出口的话正好被这件事堵回去,萧白泽吩咐左右宫人,“朕先回去,你们几个照顾好贤妃。”
宫人们点头答是,他跟着来报信的小太监往启明殿走,留下林桑青和贤妃季如笙站在宫道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