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布浸了水泽,稍微有点沉重,手臂开始变得酸痛,林桑青龇牙咧嘴地坚持着。
站姿如雪中松柏,箫白泽面无表情,只淡淡道:“这样。”
醉酒之人都没有意识,他应当听不进去的,林桑青只当白费口舌了。
又擦了会儿,实在支撑不下去,她反手丢了抹布,揉着酸痛的手臂沉吟不语。
算了,箫白泽是尊大佛,她这个小沙弥着实招架不住他,还是将这尊佛送回西天吧。
扶起一只歪倒的板凳坐下,让枫栎唤来白瑞,她翘着二郎腿,扶额苦恼道:“白瑞,把皇上请回启明殿吧,我这繁光宫是没法住人了。本宫自个儿委屈倒也罢了,怎能委屈咱们皇上住在这里呢。”
现在的繁光宫可以用满室狼藉来形容,地上全是瓷器的碎片,连下脚的空儿都没有,桌子椅子歪歪倒倒,珠玉帘子脱落下来一半,连花盆里的水仙都没能幸免,被打翻在地上,不知被谁踩了一脚,直接一命归西了。
白瑞一脸正经的进殿来,待看到殿内景象后,立即换了神色,瞠目结舌道:“啊,昭仪娘娘,这是怎么了?”
她坐直身子,指一指箫白泽,“怎么了?你问皇上啊!”
身影晃动,面无表情,箫白泽踉跄几步,似乎要倒下了。白瑞辛苦地在废墟中跋涉,赶紧扶住他,触碰到他的衣裳,又疑惑不解道:“咦,皇上身上怎么湿漉漉的?”
林桑青转手托腮,十分淡定道:“哦,他睡觉的时候没有注意,从床上跌下来了,正好跌进水盆里。白瑞你说咱们皇上,多大年纪了,睡觉还这样不老实,真是的……”
给这些人一百个心眼,他们也不会想到,箫白泽身上之所以湿漉漉的,乃是她当头泼的一盆水的功劳——谁敢怀疑她会做出如此大不敬的事情呢。
白瑞叹一句,“哎呀我的皇上呀!”唤来几个小公公,手忙脚乱地扶箫白泽回启明殿。
殿里虽然乱糟糟的,但天色还没有亮,这一夜并没有过去。林桑青不是讲究的人,她懒得在半夜里折腾,便在乱糟糟的繁光宫主殿睡了一宿。
至于修整宫殿什么的,还是等到天亮再说吧。
第二天,太阳刚爬上枝头,一则重磅消息便已传遍了三宫六院——“皇上昨晚砸了繁光宫!”
昨夜宴饮结束之后,皇上辞了淑妃娘娘的邀约,没去淑华宫,而是选择去了繁光宫。阖宫上下不禁开始多想,柳昭仪被禁足之后,皇上是不是要开始宠幸林昭仪了呢?
万万没想到,一夜还没过去,竟出了这档子事。
宫人们议论纷纷,他们都不明白,皇上再怎么动怒,也从来没有砸过谁的宫殿,林昭仪究竟做了什么事,能让皇上把繁光宫给砸了呢?
由于皇上砸繁光宫的时辰是半夜,没有人亲眼目睹事情的经过,所以,这件事便成了一桩未解之谜。
世人爱解未解之谜,在解谜的过程中,他们的身心似乎都得到了升华,一个时辰还没过去,颇多真假不明的原因便流传开来,渐渐传得有模有样的。
林桑青领着梨奈去找箫白泽的时候,在路边的花树后、在巷子的拐弯口、在清澈的池塘边听到不少。她无心与这些人计较,当下最紧要的不是澄清谣言,而是找到箫白泽,向他讨要修缮宫殿的钱。
早上醒来之后,她蒙在被子里想了想,繁光宫是箫白泽一手砸的,她可一点儿忙没帮上,那么,修缮宫殿的钱得他出。
她不是付不起修缮宫殿的钱,侍郎家小姐入宫之时带了一万两银子傍身,而今她借尸还魂,占据了侍郎家小姐的身躯,那一万两银子便成了她的。
左不过,钱得用在刀刃上,能省则省,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用。
还是去坑箫白泽吧。
踱步到御花园时,耳边突然吹来阵软风,“你们说,会不会林昭仪想同皇上圆房,采取了什么不光彩的手段,皇上一怒之下砸了繁光宫?”
林桑青往旁边一歪,险些被这句话惊倒。
她、她何曾想过同箫白泽圆房了?
一个犹犹豫豫道:“我……我不知道。”
另一个干脆道:“我不知道。”
林桑青想伸头附和一句——我也不知道,你们讲的都是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混话。
跟在她身后的梨奈恼得掐腰,嘴角翘起一边,露出尖尖的小虎牙。她是一只称职的狗腿子,能提出来做典型的那种,说主子的坏话便等同于说她的坏话,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扒开挡着视线的灌木,她嗪着甜甜的微笑走到那几位宫女身旁,十分做作道:“哎呀,你们真是爱多想,哪里是因为这个。”
宫女们没想到她会突然窜出来,有一瞬的愣怔,往她身后看了看,没看到被灌木挡住的林桑青,这才松了一口气。打头的最机灵,话锋一转,笑着道:“梨奈姐姐身子轻盈,走路都没声音的,咱们胡乱说些有的没的,姐姐可别往外传。只是姐姐你知不知道,皇上为什么砸了昭仪娘娘的繁光宫?”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梨奈不与她计较,笑着解释道:“你们都晓得的,我们家娘娘出身名门,家底子殷实,按理说应该花钱如流水才是,但她打小就节俭,衣裳非得穿旧了才扔,就连闺房也装饰得十分简陋,其他名门闺秀爱用的金玉饰物一概没有。”
宫女们都围过来听她说话,梨奈扬一扬圆脸,继续道:“如今进了宫,做了昭仪,娘娘还是崇尚节俭,繁光宫虽然破旧,但她很喜欢,觉得有家的味道。你们亦知道的,皇上近来宠爱娘娘,他不忍娘娘住得如此简陋,便一再劝她重新将繁光宫装饰一下,修得富丽堂皇些。娘娘不愿因她的缘故耗费金钱,所以再三拒绝皇上,昨夜,皇上眼见劝不动娘娘,便砸了繁光宫,想借此让娘娘不得不修缮宫殿,往后住得华美些。”
宫女们连连点头,恍然大悟道:“哇,原来是这个原因!”
原来皇上之所以砸繁光宫,并不是怒火使然,而是为了找理由让昭仪娘娘修缮宫殿啊!
日光如水漏下,打在身上微微发暖,立在灌木后的林桑青惊呆了,她忍不住想给梨奈竖个大拇指——梨奈侠女,吹的一手好牛啊!
她服了服了。
启明殿是皇上处理政务的地方,配有东西两个偏殿,有时皇上累了,会在东暖殿歇息,不宠幸妃嫔的夜晚,他也宿在这里。
在懵懂无知的少女时期,林桑青幻想过自己会嫁个府尹,府尹家有三房夫人,个顶个漂亮,琴棋书画样样会,但他就像瞎了眼一样,独宠普普通通的她。
她从来没想过,这辈子能够来到皇宫,到这天下所有权利的中心,与皇上相会在启明殿。
命运真他娘的有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母亲重病,没有心情和时间码字,手里的存稿发完之后暂不更新。
第21章 翻修宫殿
让白瑞帮忙通传之后,林桑青腆着脸皮进到殿里,先行了个恭敬的问安礼,“皇上金安。”
箫白泽正在批阅奏折,手里提着朱砂笔,头也不抬道:“有事?”
她搓搓手,讪笑道:“回皇上的话,那个……您还记得昨夜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提笔在纸上画了个圈,箫白泽仍是头也不抬道:“什么事?”
她挑眉,“看来您不记得昨夜的事情了,臣妾便来替您捋一捋吧。”抬起头,语气平稳道:“昨夜,皇上您喝多了酒,借着酒劲砸了繁光宫,上到珠玉帘子,下到杯盘碗盏,一样完整的东西都没有给我留下,就连我钟爱的那盆水仙花,也让您一脚踩成了浆糊。宫殿是您砸的,我试图劝阻过,可是毫无用处,所以,皇上,修葺宫殿的钱得您出。”
哀婉叹息一声,又自艾自怜道:“臣妾乃是个不受宠的妃子,父亲在前朝的地位又岌岌可危,着实负担不起这个钱。”
批阅完一本奏折,箫白泽抬起手,将它整齐的码在手边,终于抬眼扫一扫她,“没钱?我怎么记得,你入宫那日光彩礼就运了五辆马车?”
她微蹙眉头,做作地委屈道:“皇上可不兴胡说的,臣妾的父亲爱面子,是以虽然拉了五马车的彩礼进宫,却都是箱子占地方,里头装的值钱货压根没多少。”
她撒谎了,那五个箱子她打开看过,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银子,一排一排摞得整整齐齐,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
她可舍不得拿出来用。
取过一本新奏折来看,比女子还要娇美的面庞上不见波澜起伏,语气也平淡,箫白泽低头道:“修吧,这个钱朕出了。”
哈?这么容易就同意了?出宫门的时候,林桑青还以为要费好一番口舌呢。
皇上当真财大,器粗不粗她就不知道了。
掩饰住面上的喜色,她躬身再行一礼,“谢皇上。”
此行的目的已经达成,无需再在这里浪费光阴,她向箫白泽道:“皇上看折子呢?那我就不打扰您了,臣妾退下了。”
箫白泽没说退下,也没说不退下,只专心看着手里的折子,不时提笔画个圈圈。
她便当他说退下了,按耐住心底的窃喜,转身美滋滋地准备离去。
还没走到殿门口,箫白泽突然出声唤住她,“林桑青。”
心里“咯噔”响一声。
林桑青十分怕有人喊她的全名,从小到大,每每她娘喊她的全名,她便知道大事不妙了,一顿毒打即将来临。久而久之,就生成了条件反射,一听到有人喊她全名就发抖。
她强装镇定,惴惴不安的回过头,“怎么了?”
难道他后悔了,决定不出修缮宫殿的钱?
启明殿装修典雅,一点不见帝王家的骄奢华贵,可见箫白泽有很高的品味,不一味追求富贵。黑漆漆的眼眸锁在她身上,箫白泽隔着重重横梁看向她,语气阴晴不定道:“你是否以为,醉酒之人不会留下记忆,无论对他做了什么都无所谓?譬如当头泼来的一盆温水,还有擦脸的白色抹布。”
哇,比不给钱修宫殿还严重!
林桑青吓住了——箫白泽还是人吗,为什么醉成那个鬼样子,他还能记得她对他做了什么!
“咳咳。”她忙捂着胸口,装出一副十分难受的样子,皱着眉毛道:“臣妾昨夜没睡好,许是感染了风寒,若是传染给了皇上可不好。我先回繁光宫,待什么时候病好了,再来向皇上解释。”
搁下朱砂笔,箫白泽若有所思的看着她,“身子不舒服?”顿一顿,他向殿外唤道:“白瑞,进来一下,传太医给林昭仪把把脉。”
白瑞拿着拂尘进来,闻言恭敬道:“是的皇上,老奴这就去请太医。”
林桑青压根没病,万一太医真来把脉,告诉箫白泽她是在装病,那她会很难堪。“等等!白公公!”她忙唤住白瑞,打着哈哈道:“小伤小痛的算不得什么,回去喝盅热茶,再盖床厚被子捂捂,出一身汗就好了,何须劳动太医走一趟呢。”
皇上让他请太医,娘娘让她不要去,白瑞进退两难,卡在大门下不知如何是好。
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坐得比小白杨还要笔直,箫白泽凝眸深深道:“当真不碍事?”
林桑青忙摆手,“不碍事不碍事。”装出似难受似不难受的样子,试探着问道:“那……臣妾告退?”
良久,日影西斜两分,箫白泽终于点头,“嗯,退下吧。”
她吁了一口气,这才放心大胆地离去。
回繁光宫的路上,林桑青暗暗嘀咕,她想,往后,她再也不能低估箫白泽了,这家伙看上去体弱多病,其实猴精猴精,都喝醉了还不忘给自己留一双眼睛。
跟这种人打交道,得有个十分聪慧的脑袋,林桑青有脑袋,但是距聪慧还有一段距离。
鉴于繁光宫主殿要重新翻修,暂时不能住人,林桑青便先住在东侧偏殿。地方是小了点,但好歹比在家中强。
在家中时,有时爹不在家,娘心情不好,不给她开房门,她只能睡在大门口的青石砖上。偶尔被温裕看到,那个粗鲁的美男子会硬拽着她去找娘评理,若娘不听,他会跳起来踹开房门。
她仍记得,温裕第一次踹开房门后,她娘提着扫帚出来,掐腰怒骂道:“哟呵你个小崽子,反了天了你,敢踹老娘家的房门!你也不上十里八村打听打听,老娘是什么脾气!”
温裕不屑一笑,梗着脖子道:“你是什么身份?小爷懒得知道,你须要清楚,小爷是兵部副侍郎家的公子,你敢打我,我就去告诉我爹,让他把你抓起来,打二十个板子。”
当时天色很黑,她娘一时没认出踹门的是谁,听他这样嚣张的说话,才知道踹门的原来是隔壁嚣张跋扈的公子哥温裕。登时丢了扫帚,换上一副和缓神容,笑呵呵道:“呀,原来是温公子啊,你瞧,伯母年纪大了,竟连隔壁邻居都认不出来了。”
温裕哼一声,摸了颗金豆子给她,鼻孔朝天道:“喏,给你修门的钱,以后你要是再敢把青青关在门外,我还来踹你家的门!”
她娘喜滋滋地接过金豆子,当时就答应下来,说以后再也不会把她关在门外了。
隔几天金豆子花完,娘故伎重施,又把她关在门外,温裕瞧见后,又一脚踹开房门,而后给了娘一颗金豆子,作为踹坏房门的补偿。
如此反复几次,林桑青终于受不了了,她拽着温裕的衣领子,半是恳请,半是威胁道:“温裕,我的大爷,恳请您别来做好人好事了,你再做下去,我非得被折腾死不成。”
温裕还很不解:“林桑青,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大白鹅!小爷帮你还帮出错来了吗?你下次就睡路边好了,我要是再帮你,我就是大黄狗!”
下次她娘再把她关在门外,大黄狗温裕又巴巴跑来帮她。她晓得,温裕这个有钱又没脑子的公子哥是不会明白有便宜不占王八蛋这个道理的,便亲自嘱咐他,“壮士收手,别再给我娘钱,踹了门之后扭头就走。”
温裕照做了,她娘的额外收支没有了,略有些失望,脾气也差了几天,但,她被关在门外的次数终于恢复了正常。
说来,她真有些思念温裕,那家伙,鲁莽又可爱。不过他们此生怕是无法相见了,这重宫门深又深,她又是已死之人,从此天涯陌路,如何能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