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宠——鹿谣
时间:2019-10-08 09:09:00

  扫了扫桌子上色彩缤纷的水果,看到橘子时,林桑青下意识觉得喉头一紧,嘴巴里立时开始反酸水。她把橘子往旁边推了推,拣了一只香蕉慢慢剥着皮。
  林夫人看着她的举动有些不解,“哎,青青你以前不是最爱吃橘子的吗,今儿个怎么不吃了,要不要娘亲剥一个喂给你吃?”
  她嫌弃的“噫”一声,从底下将面纱撩起半片,把剥好的香蕉放进嘴巴里,咬下一口,道:“吃腻了,娘亲您剥了橘子自个儿吃吧,可别喂给我。”
  殿门前传来问好的声音,站在门边的宫人齐刷刷弯腰行礼,她一壁咬着香蕉一壁闲闲望去,门前立了四道人影,正是杨妃和她原本的家人。
  她们竟也来得这样早。
  把面纱盖好,她最先看向的人是爹,大半年未见,他好似苍老不少,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形态明显憔悴,脊背都有些佝偻了;反之娘和大姐却容光焕发,每人着一件华光溢彩的丝绸锦裳,鞋头各缀下等珍珠一颗,行动间自信满满,瞧上去像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
  握着香蕉的手开始颤抖,她别过眼,尽量不去看他们。
  和气的吩咐宫人们起身,杨妃端着手臂进殿,路过林桑青身边时,杨妃停下脚步,熟络地同她打招呼,“林妹妹来得好早,林大人、林夫人亦来得很早。”看到她蒙脸的面纱,秀眉微蹙道:“咦,现如今并不是夏天,没有日光照耀,皮肤不会被晒黑,妹妹你作甚要带着面纱?”
  林桑青扔掉手中剩下的一截香蕉,竭力让自己不去看爹娘和姐姐,朝着杨妃自嘲笑笑,“哎,别提了,妹妹手脚蠢笨,连最基本的日常小事都做不好,这不,方才换衣裳的时候没注意,指甲竟然把脸划破了。”她朝杨妃亮一亮刚修剪整齐的指甲,收回手,捂着脸道:“伤口虽然不长,但妹妹怕沾染到灰尘,留下伤疤便不好了,是以这才找了块面纱带。”
  林夫人剥完了一只橘子,转手递给林大人,掏出帕子擦着手上的橘子汁,她朝杨妃笑着道:“您就是杨妃娘娘,果然温婉贤淑,平易近人,难怪皇上一直钟情于您。”眉头和蔼地舒展开,她转头看着林桑青,带着宠溺而薄责的笑道:“我家青青打小就顽劣,被她爹惯得不成样子,往年在家时,指甲都是我这个做娘的帮她修的,如今进了宫,有些事得学着自己做,可您看看,她到现在还学不会修指甲,真不知从前惯着她是好事还是坏事。”
  杨妃亦回笑道:“林夫人只有这一个女儿,自然要多宠着些,哪怕宠得再过分,外人也不会说什么的。”
  这样的场面略微尴尬,彼此不相熟的人聚在一起,说的都是浮于表面的客套话。林桑青干干笑着,幸好脸上带着厚厚的面纱,看不到她抽搐的唇角。
  大姐林忘语一直默不作声,盯着她看了好几眼,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咦”了一声,指着她道:“你的眼睛很像……”
  掩在袖笼里的手猛地哆嗦一下,林桑青故作镇定地抬起头,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她。
  难道——她看出什么来了?
  林清远蹙起眉头,适时打断林忘语的话,低声呵斥她道:“忘语住嘴,不许说没规矩的话,你先到桌子旁坐下,吃些水果,别插话。”
  大姐打小是被娘宠大的,林桑青还在家里时,家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除了娘之外,任何人都不能呵斥大姐。林桑青想,爹等会儿可能要遭殃,娘不会给他好脸色看的。
  果然,被林清远这样当着众人的面呵斥了几句,大姐显得很是忿忿不平,她转身拽住娘的手,嘟着嘴巴生气道:“娘!你看看爹!”
  娘的脸色登时变得很难看,她冷眼看向林清远,也不管周围还有没有人在,当场便拉下脸道:“姓林的,这是我的女儿,你凭什么用这种口气同她说话?”
  爹难得硬气一回,“忘语也是我的女儿,作为父亲,我为何不能这样和她说话?”
  他不反驳还好,一反驳娘的火气更大,然多少碍于杨妃的面子,她没像在家里那样旁若无人的撒泼,而是略有收敛道:“呦呵,反了你了,进一趟宫骨头硬起来了,敢这样和我说话!”
  林桑青伸手摸了只香蕉,露在外头的眸子里透露出疏离与淡然,头一次置身事外,以旁观者的身份看他们两口子争吵,她觉得,无论她死与没死,这个家还和从前一样,永不安生。
  这一切现在和她没关系了,她愈发庆幸服下了那剂鹤顶红,甚至她的心态也在看到他们争吵的场面时发生了一些变化——宫里再辛苦,再多尔虞我诈,也好过生活在那样冰冷而没有生机的家里。
  她的性子其实还挺适合深宫生活的,若宫里的尔虞我诈再少一点,她会更加乐意栖身于此。
  “谁在这里吵闹。”保和殿门口再度传来说话声,慵懒中带有三分俏意,听着煞是熟悉。淑妃在宫人的搀扶下迈过殿门口的台阶,待看清殿中的场面,她挑起唇角嘲讽一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杨妃,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自己不懂规矩就罢了,连叫来的亲戚也一点规矩都不懂,真是把宫里当做自己家了。”除夕宴是大宴,淑妃特意精心打扮一番,头梳望仙髻,身穿浅黄色朝服,首饰皆是按照淑妃仪制佩戴的,举手投足间有种说不出的明艳高贵。
  淑妃一门皆是权贵,而权贵分为两种,一种是手中没有实权的,仅是顶着个权贵的名头混吃等死,还有一种是有实权的,身负多重责任,哪怕大过年的也不能休息。淑妃一门便是后者。她的父亲是中书省宰相,位高权重,加之他曾做过兵马大元帅,在军中很有威信,是以几乎每年除夕,他都要代替皇上去北地的大营犒劳三军。
  这是个肥差,一则能与三军拉近距离,二则能彰显皇帝对其的重视,哪怕过年不能休息,不能和家人团聚,淑妃她爹也乐意去。
  淑妃自幼丧母,每年的除夕她都是孤身赴宴的,不知是为了安抚淑妃还是怎么的,每年晚宴结束后,皇上都会宿在淑华宫,是以虽然没有亲人在身旁,淑妃其实仍是后宫最大的赢家。
  不过今晚和往年不一样,有她的堂妹承毓郡主陪她前来赴宴,淑妃不再行单只影。
  许是出身不高的原因,杨妃素日里礼让淑妃三分,哪怕淑妃说的话再难听,揶揄得再过分,杨妃也能笑呵呵的忍下来。
  此番杨妃照旧准备一笑置之,但她的姨母周萍并不打算如此,撇撇嘴,她对着淑妃阴阳怪气道:“是啊,我们小门小户的,哪比得上淑妃娘娘门楣高。只是门楣再高有什么用,皇上不还是将协理六宫之权赐给我们家阿春了吗,可见在皇上心里,门楣高不高不重要,行事稳妥与否才是最要紧的。”
  当众回呛位尊者,这是极无礼的举动,杨妃怯怯唤她,“姨母……”似乎不大愿意让她继续往下说。
  身为后宫位分最高的妃嫔,手中却没有协理六宫之权,这是淑妃心头的一根刺,现下杨妃的姨母周萍将这根刺挑了起来,正好扎到淑妃的心坎上,她怎能不生气。
 
 
第60章 第六十章
  淑妃打小养尊处优,家教甚好,生气也生得不动声色。路过杨妃和她的姨母身边,淑妃稍作停留,似倏然想起什么,侧首低声道:“本宫是个妇道人家,久居深宫之中,几乎从未出过宫门,可饶是如此,却也曾听说过一件令人所不齿的事情,不晓得你们有没有听说过。”殿里并无人应答,她却自顾自说下去了,“说是咱们这平阳城安业街有一户人家,家中有两个女儿,这家当娘的很是偏心,独宠大女儿,把小女儿当丫鬟使,逼得那个可怜的姑娘活不下去了,以一包鹤顶红结束了二十年仓皇人生。这件事被传出去后,平阳府尹曾派人将那位狠心的娘抓了起来,但不知怎么回事,没关几日又把人放了,想来该是那户人家钱花到位了。”
  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林桑青事不关己一般托腮聆听,眸光无比平静。她抽空看了看,娘和爹的神情都显得有些紧张,纵然已极力克制了,却还是能看出些蛛丝马迹。
  藏在面纱下的嘴角微挑,她觉得眼前的场面挺有意思,谁能想到,淑妃会扒出这件事情呢。
  娘的眼神闪躲,嘴上却不服,“那是外头以讹传讹,她自己命薄如纸,活得腻歪了才去寻死,为何要赖在我头上。再说,孩子伺候爹娘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老娘养她那么多年,她服侍服侍我怎么着了?”
  命薄如纸?林桑青在心底回味了两遍,只觉得彻骨的凉意从心底涌上四肢百骸,冰得她想打冷颤。好个命薄如纸,好个天经地义,她都死去半年了,娘还是不肯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她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她这个死人身上,推得一干二净,推得理直气壮。
  面纱后的嘴唇被咬得深陷,她低下头,拿了颗坚硬的核桃在手,用力紧紧握着。
  淑妃慵懒俏皮的声音继续传来,“本宫当时听闻此事后心中颇为不平,也诧异于世上竟有这样蛇蝎心肠的娘,便特意托人打听了一番。不打听还好,谁知这一打听,竟从那户人家隔壁邻居的口中打听出一件事——那位逼死女儿的狠心娘亲对他们说过,她的外甥女儿在宫里做娘娘,位分可高了,连出身名门的淑妃都怕她。本宫琢磨了好几日,在这宫里,谁会是本宫惧怕的娘娘呢——大抵是手握协理六宫之权的杨妃娘娘了。”
  说罢,眼波轻轻一转,她用似笑非笑的眼神盯着周萍看,“这位阿婶,你怎知本宫惧怕杨妃娘娘?”
  林桑青抬眼看了看,她娘的脸色比锅底还黑,吊三角眼微微眯着,唇角一抖一抖的。她的面相本就不大友善,现在看上去更是凶巴巴的,像是随时会张嘴骂人。
  这便是自讨苦吃了,方才她若不嘴快,忙着骂林桑青命薄如纸,暴露出她便是逼死女儿的狠心娘亲,这个时候还可以装傻蒙混过去。
  怔了一会儿,周萍撇撇嘴巴,自欺欺人道:“那、那些人的话听不得,他们嫉妒我日子过得好,所以在私底下胡咧咧,我可从来没说过这种话。”
  默默坐在桌前听着,手里的核桃快要捏碎了,林桑青可以肯定,娘肯定说过这些话,她那张嘴向来是想到什么说什么的,鲜少去计较后果。
  从容不迫地撩动裙摆,淑妃扶一扶头上的珠花,语气里满满都是揶揄,“本宫从前一直好奇,出身平民百姓家的杨妃会有什么样的亲人呢,今日总算得以一见。原来杨妃的亲戚并不像她一样故作风雅,简直粗俗到骨子里去了。”
  杨妃的脾气像水,能够包容万物,淑妃说的这番话其实很难听,她却仍然能保持微笑,“淑妃妹妹别和姨母计较,她年纪大了,行事说话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妹妹若不高兴,只管说姐姐便成。”她朝淑妃屈膝行礼,“姨母的错,便由我来承担吧,大过年的,妹妹别不高兴了。”
  淑妃冷冷笑一声,似乎想拿什么不好的话回她,没等她开始说话,白瑞尖细的嗓音越过殿门,隅隅传荡在保和殿中,“皇上驾到。”
  皇上来了。
  殿内立时安静下来,每个人都挺直了脊背,齐刷刷举目看向殿门口,或期待或好奇的眸光一重重递过去,最终落在那道颀长消瘦的人影身上。
  “在讨论什么,这样热闹。”大步穿过人群,箫白泽在最中间的主座坐下,由于是家宴,无需多拘泥礼数,他今晚并没有着朝服前来,而是穿了身做工讲究的花青色常服,外头披了件厚实压风的虎皮大氅。
  花青色,又是花青色,箫白泽可真有够专一的。
  目光很快在殿内流转一圈,放在还没来得及起身的杨妃身上,略有不解道:“杨妃屈膝作甚。”
  行过礼,淑妃懒散地弹着指甲,看也不看杨妃,眼神傲慢道:“谁知道呢,许是膝盖疼吧。”抬起头,她朝箫白泽娇俏一笑,一改方才的懒散傲慢,“表哥您怎么现在才来,别看这一屋子都是人,却没一个有意思的,如霜就等着您来呢。”
  杨妃直起身子,冲箫白泽温婉笑笑,这才领着亲戚们坐下,并未出言解释什么。
  箫白泽解下身上披着的大氅,递给候在一边的白瑞,平着声儿道:“朕方才去请太后了,她身子不爽,胸口疼的毛病总是反反复复,今晚又不能来赴宴。”有伶俐的宫人倒了盅热茶给箫白泽,白瑞接过看了看,确认没有异物才转手递给他。饮一口茶水,箫白泽道:“今晚是家宴,众卿家都是朕的前辈,且请随意,不要拘泥于礼数。”
  瞥见太后的位置是空的,林清远似乎松了一口气,他抬头看看保和殿顶上的彩绘,又看了看盘龙缠绕的柱子,眼神飘忽不定。
  周萍暗暗拧他的大腿,压低声音斥骂他,“看什么看,瞧你这没出息的样,是不是头一回进皇宫,觉得两只眼睛都不够用了?”
  林清远老实笑笑,木讷地点点头,有点儿不在状态。
  兵马大将军的女儿承毓郡主说是陪淑妃来赴宴,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大眼睛贼溜溜在殿内扫来扫去,她扫了一圈儿,没看到想找的人,略有不悦道:“萧哥哥,魏先生怎么没有来,他不是一直陪在你身边的吗?”
  箫白泽继续饮茶,“魏虞今年没过来,他在府中陪下人们过年。”
  承毓难掩失望之色,“啊……我以为他会陪萧哥哥你过年呢……爹让我在府里陪他,我才懒得陪老头子过年,偷偷摸摸跑到堂姐这里来,本以为能看到魏虞,没想到……”叹口气,十分懊悔道:“早知我就偷偷摸摸跑去魏虞府上了。”
  淑妃故意笑话承毓,“魏虞魏虞,整天就知道魏虞,你的魂儿莫不是被他勾走了?”
  承毓躲进淑妃身后,捂着脸“嘿嘿”直笑,少女的心思一览无余。
  今晚宴会上的菜肴早已做好,御膳司的人陆陆续续把菜肴送过来,酒、菜俱齐,该来的人也都来了,这场宴会正式开始。
  除了嫔妃的亲人外,今晚亦有许多同皇家沾亲带故的人前来赴宴,林桑青打小长在民间,街头巷尾卖菜的大爷大娘她倒是认识不少,这些达官贵人她一概不认得。
  一眼望去,席间净是些生面孔。
  脸上蒙着碍事的面纱,不太好吃东西,她只能偶尔夹一两筷子菜肴。也许在旁人看来,她这样才像是文文静静的大家闺秀,实则林桑青自个儿心里有苦难言——吃了半天,肚子还是饿的。
  箫白泽看到了她脸上的面纱,没问她怎么了,朝林轩敬一杯酒,态度温和道:“林相刚接手尚书省宰相之职,不知可否做得习惯?”
  林轩起身回敬他,“多谢皇上挂心,老臣一切习惯,承蒙皇上看得起,老臣定当竭尽全力打理好尚书省,绝不辜负皇上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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