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白泽点点头,饮尽一杯酒,示意林轩坐下,他放下手中酒杯,若有所思道:“前朝事务繁杂,爱卿们多有辛苦,也只有过年这几日才能把手头的事情放下,像个普通人一样歇一歇。”黑漆漆的眸子轻轻眨动两下,他换个姿势坐好,话锋一转道:“前朝辛苦,后宫也不悠闲,朕觉得最辛苦的便是杨妃,为了今天的宴会,她忙前忙后好些日子,几乎没有闲暇的时间。”
他低头看向坐在左手边的杨妃,眸子里沁出一抹温柔之色,“朕准备过完年,再把杨妃的位分往上提一提,等和母后商量完,便将这件事提上日程吧。”
杨妃似乎没想到箫白泽会提到她,更没想到箫白泽会突然说要晋她的位分,面上的错愕一闪而过,她抿抿嘴,头颅微侧,露出个淡淡的笑容。
被殿内的烛光一照,竟有几分明艳动人之感。
“还有林昭仪,”箫白泽又转头看向林桑青,“你入宫已有半年,位分也是时候往上提了。”
这下轮到林桑青错愕了。
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抬、抬位分?不用了吧,林桑青觉得自个儿现在当这个闲散昭仪蛮好的,整日混吃等死,什么事都不管,真不用给她更高的位分,给了也是浪费。
转念想到林轩林大人如今的身份,她渐渐默然,眼底写满了“认命”俩字。
是了,林大人如今是尚书省宰相,水涨船高,她这个尚书省宰相之女的位分必须要往上抬。
或羡慕或祝福的视线落在身上,林桑青有些不自在,板凳上像有钉子,扎得她坐不住。
承毓娇憨的声音突然响起在大殿中,“堂姐,你少喝一些,仔细喝醉了!”
林桑青向承毓的位置看去,好家伙,她的堂姐淑妃正拎着白瓷酒壶自斟自饮,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似乎想不醉不归。
推开承毓阻拦的手,淑妃擦擦嘴角的酒渍,语气平淡道:“无妨。”举起酒盏,又饮一口。
眉心微动两下,林桑青明白淑妃在做什么——她想灌醉自己、麻痹自己。
箫白泽说要抬她和杨妃的位分,提也没提淑妃,她心里一定很难受吧,只有喝醉了,才能忘掉难受的感觉。
淑妃说过,她争的不是宠,是爱,可她爱的人注定不会爱她,既然她自己也清楚,为何还要执迷不悟呢?
林桑青没爱过,所以不大了解。
她挪挪屁股,垂下眼睛望着桌子上的菜肴,耳畔传来她亲娘周萍刻意压低过的声音,“阿春啊,你看你现在已经是皇上最喜欢的妃子了,他说过了年要抬你的位分呢。那,那你能不能稍微上上心,给你姨妹找一户般配的人家?”
只听说话的声音,不用去看,林桑青便知她娘脸上的神色是讨好,“我晓得的,我们家门楣不高,你也不用给忘语找多么出众的男儿,将军家的儿子就可以了,刚好能配得上我们忘语。”
偷偷瞥她一眼,林桑青眨巴眨巴眼睛,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娘真是不知好歹,大姐一无才二无德,又好吃懒做,顶多长得好看些,将军家的公子配她简直是绰绰有余,娘居然说刚好能配得上。
她是不是也和柳昭仪的娘亲一样,以为只要有一张花容月貌,就能自然而然得到所有想要的东西?
杨妃的神情略有些为难,“姨母高看春儿了,春儿身处后宫之中,能够结交的人少之又少,实在是很难同将军家的人搭上话。恐怕,恐怕我不能为姨妹找到多么合适的人家……”
周萍搓搓手,眼底浮现小市民精于算计的微笑,“你先别忙着推辞啊,姨母知道的,只要阿春你想做什么事,就一定能做成。如果你无法同将军家的人搭上话的话,可以去求皇上帮忙嘛,我看皇上很是宠信你,你恳求的事情他一定会放在心上的。”
杨妃远远看一眼箫白泽,面上的为难之色未改,“这……”
周萍拍一拍她的手背,不由分说道:“哎呀,就这样说定了,忘语的亲事就交给你了。忘语啊,”她朝林忘语招招手,“快过来向你姨姐道谢。”
林忘语将身子转向杨妃,朝她乖巧笑笑,点头道谢,“多谢姨姐。”
捏起手边的蜜饯果儿,缓缓放进嘴巴里,杨妃被迫答应下来,“不客气。”
目的达成,周萍不再缠着杨妃,她满足地拿起筷子,开始去吃桌子上的精美菜肴。
那厢逐渐恢复安静,林桑青把耳朵收回来,挺直脊背坐得甚是端正。林夫人掩住嘴巴,凑近她窃窃道:“这位夫人怎么这个样子,一点儿眼力劲儿都没有,杨妃娘娘很明显不想做红娘,她作甚一直强人所难。”
摸了摸脸上的面纱,防止它不经意脱落,见面纱还结结实实挂在脸上,林桑青放下手,只笑而不语。
强人所难是娘最擅长做的事情了,她在那个家中二十年,没人比她更清楚,娘强人所难的功力有多么深厚。
虽然她的亲娘一再被人瞧不起,林桑青的内心却始终波澜不惊,她想,淑妃折辱的是娘,林夫人看不起的也是娘,与她何干。
她说过的,那个家除了爹以外,任何人她都不放在心上。
酒过三巡,殿内诸人的脸上都染上了不同程度的绯红,有的像桃花,有的像樱桃。林桑青也喝了不少酒,但她酒品不错,那么些酒水下肚,她一点儿都没迷糊,神识仍旧很清醒。
作为后宫的一份子,方御女自是要赴宴的,她的爹娘也都来了,林桑青抽空看了几眼,方御女的爹娘看上去老老实实的,服饰也不出挑,就是平常老百姓的样子。
尤其是方御女的娘亲,身材很是富态,一看便知曾做过厨娘。
席间方御女频频偏头看向林桑青,说是看向她其实不太准确,因为方御女的视线十次有八次放在她面前的水信玄饼上,看完以后还要偷偷擦擦口水,目的显而易见。
林桑青不爱吃水信玄饼,这玩意就是看上去好看,吃起来的味道和它的外观很不符合。当方御女再次看向她面前的水信玄饼时,林桑青对上她的视线,试探着问道:“你想吃这个?”
似乎就在等着她问这句话,方御女连连点头,林桑青眯眼笑一笑,对站在身后的枫栎道:“枫栎,递给方御女。”
欢天喜地的从枫栎手中接过那盘水信玄饼,方御女先塞了一个进嘴,嚼碎了咽下去,才一本满足的向林桑青道谢,“谢昭仪娘娘。”
那对如潭水般清澈的眸子里泛着让人沉迷的纯真,林桑青加深微笑,正要告诉她不客气,淑妃嫌弃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在大殿中,“吃吃吃,就知道吃。”
她这句话说得突兀,殿内诸人不由得停下手头的事情,皆侧目向她。淑妃该是喝醉了,被众人这样望着,她并没有察觉到不对劲,声音里有明显的醉意,继续絮絮言说,“当年若不是你贪吃,将我的话全忘到了脑门后面,她会死吗,她不会死!她如今会好生生活着,哪怕活得不尽人意,可也比死了强。”举起酒杯痛饮一气,她重重拍了下桌子,抬手愤愤指着方御女道:“全都怪你!”
淑妃平日里总以高贵典雅的一面示人,鬓发梳得高高的,妆容精致美丽,说话的时候总不拿正眼瞧人,颇有贵族目空一切的桀骜气度。她的个头本不高,但由于她有着足够的气场,当她生气发火的时候,确实能吓住不少人。
林桑青便被吓着了,她瞥瞥方御女,再瞥瞥淑妃,只觉得满头都是雾水:怎,怎么了这是,淑妃喝多了吗?
方御女抿一抿嘴巴,缓缓放下手里的水信玄饼,低头抱歉道:“对……对不起……”
描绘精致的眉头紧紧锁着,淑妃冷冷一笑,语气不善道:“对着我说对不起有什么用,你去对昭阳说,去对死去的昭阳说,只要她原谅你了,我便原谅你!”
眸子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方御女嗫嚅道:“我……我晓得的,”眼泪转眼间滑落出来,她揉揉眼睛,抽着鼻子道:“当年最大的错在我身上,如果我不贪嘴……不想着吃完那块水信玄饼再去喊昭阳走,也许她不会死掉。阿霜,”她睁着泪眼婆娑的眼睛看向淑妃,“这么多年来我常常懊悔,我倒真希望当年死去的人是我,昭阳那么好,她应该长命百岁的,该死的人是我啊……”
今儿个是除夕大宴,本该欢欢乐乐开开心心吃吃喝喝的,淑妃这样一怒,方御女这样一哭,这场准备许久的宴会可以说直接毁掉了。
林桑青偷偷用眼角余光瞥坐在大殿中央最高处的那位俊美公子,唔,公子的脸色可以说十分不好了,外头的天是什么颜色,他的脸蛋儿便是什么颜色。
一殿的人都不敢说话,彼此面面相觑,心底嘀咕的话要是说出来,估计能将保和殿的顶儿掀掉。
殿内的气氛可以用诡异来形容。
还是俊美公子箫白泽出声打破了这片诡异,“方御女和淑妃都醉了,送她们回宫,伺候她们的宫人何在?回去多喂些醒酒汤。”他起身穿上虎皮大氅,穿过殿堂两侧坐着的皇亲国戚,低声对身旁的白瑞道:“朕去虚驼山看看西宫太后。”
白瑞弯着腰应承下来,“哎。”
静静托腮目送箫白泽离去,林桑青在心底暗暗的想,若她是个男人,她的女人当众失仪,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她也坐不住,估摸跑得比箫白泽还快。
颀长消瘦的身影转眼消失在大殿门外,空留一扇黑漆漆的门,主要人物都撤了,留下的人皆索然无味,这场宴会基本上可以宣告结束了。
幸而淑妃发作的时间挑得比较好,大宴已经接近尾声,若她在大宴刚开始的时候生气,只怕箫白泽此番不单是冷着脸离场这么简单了。
想到箫白泽离去时低声说的话,林桑青松开托腮的手,招呼枫栎过来,附耳同她道:“怎么,除了本宫拜见过的东宫太后外,宫里还有个西宫太后吗?”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枫栎压低声音告诉她,“回娘娘,奴婢忘记同您说了,宫里的确有个西宫太后。昔年咱们皇上尚且年幼,有一次身逢险境差点性命不保,西宫太后为了救他摔断了双腿,就连相貌也毁了,几乎面目全非。皇上感念她的恩情,遂认她做了义母,在登基之后,便顺势封她做了西宫太后。”
抬手摩挲下巴,林桑青若有所思道:“如此说来,萧白泽还是知恩图报之人。”她问枫栎,“那本宫入宫这么久,怎么从没有人带我去拜见西宫太后?大家似乎都只知道东宫太后。”
枫栎展眉温婉笑道:“西宫太后没住在宫里,皇上在宫外的虚驼山上为她建了座俭朴的别苑,另派了几个宫人过去服侍。皇上也很少到虚驼山去,只是逢年过节的时候过去看看,宫外那位太后娘娘和咱们宫里这位太后不能比的。”
摩挲着下巴颔首,林桑青晓得,宫外的西宫太后是救命恩人,箫白泽左不过是为了还救命之恩才好生供养她,而宫里的东宫太后是乾朝的一根定海神针,因为有她在,乾朝的江山才会如此稳固。
换句话说,箫白泽这个皇帝当得稳不稳,全要看东宫太后拿不拿他当亲儿子看。
除夕之宴在众人的议论声中落下帷幕,杨妃辛苦准备了一个月的宴会被淑妃几句话就搅和了,所以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运气这东西真的说不准。
旁的事情林桑青无法预料到,但她估计,淑妃明天醒了酒估摸心里不会好受。
毕竟,因她醉酒后说了些有的没的的话,皇上没有如往年一般去淑华宫过夜,而是径直去了宫外的虚驼山,她晓得此事后定会好生恼一恼自己。
除皇帝特别恩典外,宫外的人是无法留在宫里过夜的,宴会散去后,宫妃们纷纷到宫门边送别亲人。
十丈宫门墙,百年光阴渡。
林夫人又哭得眼眶红红的走了,这些达官贵人家的夫人总是这样多愁善感,眼泪多的像六月的雨。林桑青安慰她许久,一再许诺会照顾好自己,不让别人欺负到,林夫人这才宽心些。
送走林大人和林夫人,林桑青转过头抬步欲走,眼角余光稍微偏了一点,正好看到杨妃出来送别她原本的一家人。
脚步不由得顿了顿,她悄无声息地避进墙根底的阴影中,用夜色做最好的遮挡。
娘和大姐先上了等在外头的马车,爹磨蹭了一会儿,塞了样什么东西在杨妃手里,仔细叮嘱她道:“喏,薮春啊,姨夫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这串猫眼石手串给你吧,就当是送你的新年礼物。”
杨妃连忙推辞,“姨夫,你这是做什么,宫里多的是这些稀罕玩意,春儿用不到它,您且自己留着吧。”
爹又把猫眼石手串往她手里塞了塞,规劝她收下,“青儿在世的时候很喜欢这串猫眼石手串,但你姨母总是不许我把手串给她,说是怕她弄丢了。”月光有些黯淡,看不到爹脸上的神情,但他的语气十分悲凄忧伤,“青青死了以后我想通了,东西再贵重,能有人的性命重要吗?若早知她性命不长,当初说什么我也要把这串猫眼石手串给她,哪怕你姨母再闹腾、再生气,我也要……也要把这只手串给她……”说到最后有些哽咽。
看到他这副神情,杨妃不好再多推辞,把手串套在手腕上,她的脸色亦充满悲凄,“姨夫,二姨妹去世已有半年了,您还没缓过来吗?”
爹背对着马车擦了擦眼睛,感慨万千道:“那是条活生生的人命啊,怎能说忘就忘呢,阿春啊,我对不起青青……”马车上的人开始催促他动作麻利些,爹远远“哎”了一声,最后对杨妃道:“现在青青不在人世了,你就收下这只手串吧,以后我们两门亲戚多走动走动,莫要生分了。”
杨妃噙着和缓的笑意点头,“是啊,春儿只剩下您这一门亲戚了,自是要多走动走动。”她唤身侧随行的侍女,“伏月,把本宫准备的东西拿到马车上,让姨夫带回家去。”
爹扯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眼神踌躇的上了马车,目光在宫墙附近扫视数圈,似乎不舍离开这座奢华的宫城。
等到吱吱呀呀的马车远去,宫墙边的人各自散走,林桑青仰头看了看头上昏沉的天,眸子最深处滑过一抹凄凉。黏在地上的脚步重新抬起来,转过身,她没有惊动任何人,无声无息的往繁光宫走。
也许,天底下只有爹会这样惦念她了吧,一个在人世间被抹去存在痕迹的人,一个已经装入棺椁深埋地下的人,谁能想到她的魂魄还活着呢,谁会闲得将她从记忆的缝隙里扒拉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