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竟是淑妃的亲戚。忍住浑身的酸软疼痛,林桑青起身走到窗子边,纷纷落雪未停,天地都变成了银白。她看着一地的落雪道:“皇上昨夜宿在这儿了,他看到那瓶蜂蜜里头有只肉虫子,登时便恼了。今儿个早上,他还把那瓶蜂蜜带走了,不知是不是要追究谁的责任。你说本宫的岁数还未老到看不清东西的地步,怎么就没看到那只肉虫子呢?”自嘲似的笑上一笑,又道:“本宫如今虽是昭仪,但很快也要封妃了,本宫有权利管束内廷司的人,做事情如此不当心,若皇上没看到那只虫子,本宫岂不是要用虫子泡水喝了?那位夏公公委实该罚。”
回过头看看枫栎的神色,“啧”一声,为难道:“不过,既然夏公公是淑妃娘娘的亲戚,本宫不好责罚他,便卖个人情给淑妃吧。等有时间本宫去启明殿找皇上一趟,让他切莫动气,人总有犯错的时候,这次先饶过夏公公,等下次他再做了错事,本宫可不管什么人情不人情的,照章罚他便是。”
枫栎的神色一如平常,温柔的柳叶眉微微弯着,怕林桑青吹到冷风,她拿了披风过来。动作轻柔的为她披上披风,枫栎平着声儿道:“娘娘,新雪虽好,仔细着凉。”
抬手拉住披风,林桑青朝她微微一笑。
她没有告诉枫栎昨夜的事情,她甚至没打算告诉任何人。
不过是一场荒唐梦罢了,梦醒了,也就算了。问她难过吗?多少是有一些的,大抵因萧白泽不是她爱慕的男子吧,但,归根结底她仍是幸运的,她不爱慕萧白泽,却也不讨厌他。
失去的东西再也找不回来了,而今她能做的,唯有默默接受。
更何况,萧白泽也不想此事被旁人知晓吧。这个旁人包括所有除他之外的,所有的人。
洗完澡以后,林桑青才觉得身子轻快一些,该疼的地方虽然照样疼,但起码能够自如行动了。脖子上的点点红梅看起来很是碍眼,她从脂粉盒子里抠出一块□□,碾碎了涂在脖子上,来回涂了三次,红印子才总算淡一些。
外面的雪仍在纷纷扬扬飘落,一片又一片雪花接连落地,新雪很快覆盖住旧雪,地上的脚印正在被一点点填平,这样的天气,适合找好友堆个雪人玩玩。然,昨夜发生了那件事,林桑青无心见任何人,她闷在繁光宫中,伴着殿内地笼中散发出的热量,托腮坐在床边赏雪。
午膳后,白瑞冒着大雪来到繁光宫,示意林桑青遣退殿内的宫女之后,他在广袖里摸啊摸,摸了半天,摸出个小巧玲珑的白瓷瓶子。双手将白瓷瓶子奉上,白瑞态度恭敬道:“娘娘,皇上让老奴给您送瓶金疮药,他还特意吩咐老臣,说让您遣退身侧的宫人再收下。”
金疮药?接过白瓷小瓶子,林桑青不禁撇了撇嘴——他指望她抹在哪里?
拔出堵在瓶口的木头塞子,她抵在鼻子底下闻了闻——不对,不是金疮药,金疮药的味道刺鼻难闻,可是这个白瓷小瓶子里的药有股子淡淡的香气。
她登时了然——难怪萧白泽要她遣退身边的宫人再收下,原来,这压根不是金疮药。
“多谢公公跑这一趟。”将白瓷小瓶子收进袖口中,林桑青懒散道:“回去告诉皇上,本宫收下这药了,再告诉他本宫昨夜做了一场梦,梦里的场景太可怕,本宫被吓到了。那样可怕的梦,本宫永远都不会对他人提起——自己挨吓到也罢了,怎么能再去吓唬别人呢。”
白瑞弓腰道:“好的昭仪娘娘,老奴会将这些话原封不动的带给皇上。”
她点点头,正要送白瑞出去,枫栎快步走进殿来,嗓音沉稳道:“娘娘,太后要见您。”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太后的身子不好,这几乎是前朝后宫人尽皆知的事情,往年太后从未缺席过除夕之宴,身子再怎样不好,她也支撑着去了,顶多半途回宫。今年是她头一次缺席除夕之宴,宫里宫外谣言纷纷,众人都在私底下揣测这位曾经权倾朝野的女强人到底怎么了,他们关心的不外乎太后的身子是否还硬朗,能否撑到皇上诞下皇子。
以及,若太后真的难耐沉疴,一撒手驾鹤西去了,萧白泽可否管得住太后的族人。
往永宁宫去的一路上,林桑青想了很多。她感觉自己最近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老实得很,太后怎么会突然召见她呢?
快要到永宁宫的时候,她倏然想到一件事——不,昨夜,她做了一件顶出格的事情啊……
太后召见她,会是为的此事吗?
大雪仍未停止,但宫里的宫人们勤快,或者说是被迫勤快,宫道上的积雪已被宫人们铲除干净,只有很少有人走动的小道上还有积雪残留。
她在枫栎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前行,饶是如此,仍旧险些摔倒数次,幸好她打小在雪地里跑惯了,有点儿经验心得,每次都是在地上摩擦几下,抓住枫栎,或是撑着朱色的宫墙,便也站稳了。
推开永宁宫的大门,一阵暖意扑面而来,可见这里地笼烧得很旺。
太后这次倒没有墨迹,命身边的老姑子搬椅子让林桑青坐下,噙着和蔼的微笑,开门见山道:“听说皇儿昨夜宿在你宫里了,到天明时分才离去。如何?青儿,昨夜可有发生什么让哀家期待的事情?”
抬手打理被寒风吹乱的头发,林桑青的脑子转眼间已转了三圈。太后应当没去问萧白泽,或者说她问了,但萧白泽没说真话,她不太相信,所以又唤她来重新问一遍。
不管是这两者中的哪一种,她都不能说真话,卖谁都不能卖皇上啊。
脖子上的毛领紧贴着下巴,喘息的时候细小的绒毛会四下抖动,弄的脖子痒痒的。“回太后。”她端坐在椅子上,态度谦卑温顺道:“皇上昨夜是宿在臣妾宫里了,但他似乎心情不好的样子,还喝了许多酒,对着臣妾乱发一通脾气。发完脾气之后他便睡下了,直到今天早上才醒,是以,昨夜并未发生什么让您期待的事情。”
如果太后真的问过萧白泽了,那位爷估摸只会用这个说法搪塞过去,没有比喝醉酒和睡着了再好用的借口了。
太后不疑有他,失望地叹息一声,恨铁不成钢道:“唉,哀家多想有个孙子啊,老来无事,正好弄儿为乐,偏生阿泽他不争气。”肃穆的眉眼间生出些许惆怅,她揉了揉脖子,语气拖拉和缓道:“今年以来,哀家觉得身子越发疲倦,也越发不爱走动了,说句不好听的话,哀家还不知还能活多久,泽儿膝下一直无所出,我这个做母亲的心中着实焦急。”
太后年轻时应当是个美人儿,现在她虽然老了,眼角有了难看的皱纹,但风韵犹存,一举一动都有着岁月沉淀后的独特风范。
林桑青笑呵呵的宽慰她,“这种事情怎么急得来,皇上的病迟早会好的,母后现在别急,您养好身子骨,以后有的是孙子抱。”
太后难解愁思,“哀家怎能不急,宫里的妃子一共就这么几个,柳昭仪犯了事情,为了躲避惩罚自戕了事;如霜又开始生病,连太医院的太医都找不到病因;你吧,又不晓得主动。唉,”她愁得扶额,“泽儿今年二十六了,这要搁寻常人家,孩子只怕都生了三四个,他却一个孩子都不曾生养。”
身在什么位置都不容易啊,位份尊贵如太后,也要操心后辈之事。林桑青从太后这段话中听出了一个信息——她果真不待见杨妃,亦不待见方御女。杨妃和方御女都是平民出身,也许在太后心中,平民家出来的女子是不配为皇家诞育后代的。
不消说太后,宫里自古以来都是如此,出身低贱的女子倘使获得皇上殊宠,也只能做个安分守己的妃嫔,皇上不会让她怀有身孕的。或许有一日皇帝喝大了,出身低贱的女子有幸诞下皇子,她的儿子要么被出身高贵的妃嫔所领养,要么一生碌碌无为,仅仅算得上是个贵公子。
平民家女子切莫入宫,这座黄金城是贵人的欢愉场,是穷人的丧葬场。
默默在心底感慨完这些,林桑青正在纠结该说什么话来哄太后高兴,太后身旁那个叫巫安的姑姑匆匆进殿,依次拜了太后和林桑青,她垂首道:“太后,季大人来了,还带了个装扮怪异的女子。”
季大人?前朝只有一位季大人,是太后的哥哥,中书省宰相季封。
太后点点头,示意巫安她晓得了,惆怅地叹口气,她道:“如霜的身子总是不见起色,尤其到晚上,病情更是严重。兄长怀疑是鬼魂作祟,这不,他从外头找了个降魔法师进宫,说是替如霜驱驱邪祟。”
她似乎不喜欢这些事情,两道细长的眉毛微微蹙起,略有些不悦道:“他也是迂腐迷信,病急乱投医,皇宫是天底下阳气最重的地方,邪祟怎么敢在此作乱。罢了,”眉头舒展开来,她朝林桑青笑一笑,态度和气道:“青青啊,你先回去吧,仔细路上滑,多看着些脚下。”
林桑青亦眯眼微笑,“多谢太后关心,那儿臣先退下了。”
永宁宫内焚烧的香并不是固定的,上次林桑青来这里,闻到的是海棠花的气味,这一次闻到的是檀香的气味。
檀香有安神的作用,看来太后的心不静。
走到殿门边时,林桑青与季相正好撞见,她寻思这是第一次同淑妃的父亲见面,不打招呼不大好。她是皇帝的女人,无需对外臣行礼,顿了顿,她对季相点头示意,“季相。”
淑妃的父亲大约四十七八岁,国字脸剑宇眉,威仪满满,不苟言笑,一看便是身居高位的人。
瞥了林桑青一眼,季相板着脸不冷不热道:“林昭仪。”
错身的瞬间,林桑青的心里突然升腾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如火苗灼烫一般,烧得她心底冒出股无名之火,这股火气来得突兀,毫无预兆,烧得她登时一怔。
她觉得,她与季相好像似曾相识。
这张国字脸似乎在何处看到过,那两道剑一样的眉毛,不苟言笑的面瘫样,她都觉得很熟悉。脑海里闪过一些陌生的画面,如光影迷幻,她没来得及抓住,画面便已消失不见。
她只记得,那些画面是由鲜血染就的。
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她回过身,又看了季相一眼,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突然消失不见了。
晃晃脑袋,她自嘲笑一笑,迈步踩在雪地上。唔,八成是错觉。她在借尸还魂之前只是个小人物,压根没有机会见到权倾朝野的季相,怎么会觉得他似曾相识呢。
漫天风雪较她出门时小了一些,却也没有要停止的意思,到处都是厚厚的积雪,琉璃瓦顶已经看不到了,放眼望去,整个皇宫皆是白茫茫一片,似乎那些深藏的罪恶都被纯洁的雪荡涤干净了。这座多次易主的黄金城少了几分喧嚣,多了几分宁静。
回到暖烘烘的繁光宫,已有客人等候多时,方御女睁着清澈如水的眸子朝她微笑,“我想雪天无事可做,林妹妹你一定无聊的紧,所以我做了桂花糖蒸栗粉糕带来,咱们一壁吃糕点一壁赏雪吧。”
林桑青脱下沾雪的披风,抖了几下,才挂到架子上,“我正觉得闷呢,”她眯着眼睛笑道:“你来的正好,等会儿我让梨奈多拿些花生来,阿玉你烧的花生可好吃了。”
地笼里的炭火放得不多,火苗忽明忽灭,刚好适合烤花生。
抱着热茶坐在地笼边,林桑青把梨奈拿来的花生摆在架子上,及腰的头发上有几颗水珠,应当是落在头发上的雪花融化而成的,她看着晶莹的水珠感慨道:“下雪天就是好,可以光明正大的窝在自个儿宫里,哪用去管人情世故。”
方御女拿筷子翻烤花生,眼眸微垂,她抿一下嘴唇,闷闷道:“我不喜欢下雪天。”
林桑青吸溜吸溜喝茶,“哎?为何?”
方御女的声音听起来很悲伤,“我有一位朋友,很好的朋友,她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她死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死相凄惨,令人不忍。死后,她的尸身无人敢收敛,只能……只能被拖去乱葬岗……”说到最后甚至有些哽咽。
触景生情,林桑青亦唏嘘道:“我有一位朋友,他是这世上最无赖的人,他也比较凄惨,今年都二十一岁了,连亲都没成……”
方御女揉揉眼睛,提着筷子道:“啊,都二十一岁了还没有成亲?那你那位朋友的确挺惨的。”
看样子茶话会马上要成比惨大会。
外头突然传来阵喧闹声,打破了雪日的安静,林桑青蹙眉不豫道:“外边什么动静,闹哄哄的。”
方御女将烤好的花生夹出来,门儿清道:“听说淑妃从外面找了个降魔法师,想做一场法事,驱除缠绕在她身侧的病气。不过,那位宫外来的法师到淑华宫看了看,说淑妃频繁生病并不是有鬼怪邪魔作祟,而是有人偷偷在暗地里诅咒她。这不,那位法师正带着人挨个宫殿搜查呢。”
林桑青嗤笑道:“笑话,她要是真有本事,怎么不直接说出巫蛊之物藏在何处,何须浪费时间挨个宫殿搜查。”
方御女也不相信,“对啊,估摸又是装模作样。”把花生往林桑青手边夹,“来,花生烤好了,你剥了吃吧。”
搁下茶杯,林桑青正要剥花生吃,一个打扮怪异的女子在众人的簇拥下进到繁光宫里,她在屋里跳了几圈,举止怪异奇特,抖着身子道:“昭仪娘娘,草民奉淑妃娘娘的命令前来搜查繁光宫,请您出去片刻。”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身正不怕影子斜,脚正不怕鞋子歪,林桑青从未做过甚见不得人的事情,自然没甚可怕的。
她捞起一把烤好的花生捧在手里,侧过身呼唤方御女,“走吧阿玉,咱们给法师大人挪地方。”
方御女缓缓起身,她怯怯看了林桑青一眼,压低声音道:“怎么连繁光宫也要搜查?”
这句话恰好被随着那位打扮怪异的女法师一齐进来的淑华宫宫人听到,眼底划过一抹不屑,她对方御女道:“回娘娘,不单繁光宫,除了永宁宫和启明殿外,这宫里所有的宫殿都要搜查一遍,免得遗漏了某些包藏祸心之人。”
方御女还要说什么,林桑青推着她往外面走,笑嘻嘻道:“好了阿玉,本宫自问不是那包藏祸心之人,且让法师和淑妃姐姐宫里的人好生搜查吧,咱们到门口等着,等会儿回来,咱们接着烤花生吃。”
一提到吃方御女便来了精神,她搓搓肉呼呼的双手,满目期待道:“地笼上面不单能烤花生,等会儿回来,换个窟窿眼小一些的地笼罩子,我烤黄豆给你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