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桑青松了一口气。还没等她把这口气喘匀,外面又突然响起一声足以撕破天地的哀嚎,“漏水啦!老大,画舫漏水啦!”
急促的脚步声从画舫那头一直响到这头,画舫是用木头做的,隔音效果不怎么好,说话的声音稍微大些便都听得见,“船后方破了好大个窟窿,显然破了有些时间了,我方才去找人的时候才看到,江水已经从窟窿里漫上来了,老大,咱们快想办法逃走吧!”
络腮胡老大不以为意,“逃走做什么,拿东西堵上啊!”
发现画舫漏水的那人连连摇头,“堵不上,老大,那个窟窿比你还大,江水现在已经灌满那个房间了,咱们若还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坐船的最怕船只漏水,何况他们现在身处远离陆地的石跃江中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想找人搭救都找不到。船上一时人心惶惶,劫匪们皆担心起自身的安危,也顾不上找林桑青了。
有女子开始啼哭,该是络腮胡老大的夫人,一边啼哭一边埋怨道:“我早说让你扔了这条破画舫,和我到山上去住,你非不听,非要装趁兴游湖的风雅公子哥。这下好了,画舫漏水了,我们今儿个都要淹死在这里,江里的鱼这下可能吃顿饱饭了。”
络腮胡老大到底是劫匪头目,大难临头仍能临危不惧,“咋咋呼呼的,还有没有一点彪悍老娘们的样,倒像是江南水乡的小姑娘家家。”数落完哭哭啼啼的自家夫人,他挺着胸膛镇定自若道:“我早为这一天做好了打算。”他指挥手下惶惶不安的小弟们,“你们快把值钱的东西收拾收拾,绑在避水的油纸袋里,咱们先游到附近的小岛上,歇一气再往岸边游。”
视线游走一圈,放在身材最矮小瘦弱的那位小弟身上,络腮胡老大特别交给他一项任务,“你不要跟着我们游上岸了,画舫一层最里头那个房间里有艘小船,只能坐个把人,你带夫人坐那条小船上岸。对了,你记得带个水瓢,用来刮落在小船里的雨水。”
他转身准备回房间收拾东西,眼光不经意从枫栎身上掠过,脚步顿了顿,他又对最瘦弱的小弟道:“等等,把我的第九房夫人也带上,你们仨一起坐小船离开。”
瘦弱小弟顺从点头,想到还有一个人下落不明,他忧心道:“那,那位夫人呢?她若死在这里我们可拿不到银子了。”
络腮胡老大不悦数落他,“你管她做什么!是命重要还是银子重要?”
有了命还可以挣银子,没了命挣再多银子也没福分花,哪个重要自是不言而喻。
一众劫匪闹哄哄地收拾贵重物品,他们在画舫的各个房间走来走去,将船板跺得震天响。
“老大!”东西才收拾一半,还有好些没装进油纸袋里,包头巾的劫匪匆匆从画舫外面跑进来,神色慌张道:“外面来了好多官府的船,差不多有二十艘,咱们的画舫被围起来了!”
络腮胡老大顿觉惑然——官府的船怎么会到这里?
他们向来不劫官府的货,隔三差五还给衙门当差的送些战利品去,这几年他们与官府一直配合默契,扫寇平贼的官兵从来没抓过他们,今儿个这是怎么了?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
快速跑到画舫外面,络腮胡老大就着昏暗的暮光打探情况。大雨滂沱不息,雨点坠入江水之中,溅起的水雾使得江面雾蒙蒙的,二十多艘船只冒着大雨缓缓行进,将他身下的画舫从四面八方包围起来,船与船之间闪出的缝隙很是狭窄,根本不够画舫通行。
离画舫最近的是艘大船,船身漆成既端庄又大气的朱红色,被雨水打湿的旗帜已经无法在风中舞动,但若要仔细辨认的话,还是能看到旗帜上面写了个“官”字。
昨夜他见过的那位羸弱公子站立在船头上,目光平静地直视前方,本地的知府大人毕恭毕敬地站在他身旁,亲自为他撑伞遮雨,生怕雨打到他风吹到他,态度谦卑和顺到极点。
眉心突突跳动不止,络腮胡老大回头问被绑起来的枫栎,“你们是什么人?”
为何一向眼高于顶的知府大人会亲自给那位羸弱公子撑伞?
“什么人?”枫栎挑眉冷笑,“等会儿你便会知道。”
话音刚落,离画舫最近的大船上倏然传来官兵的喊话声,“大胆匪徒,快放了宸妃娘娘!”
宸妃……娘娘?
络腮胡老大心惊肉跳道:“她是娘娘!”猛地伸手锤一下面前的船舷,他惊得合不拢嘴,“她要是娘娘的话,那么那个比娘们还好看的男人是皇上?!”似是为了配合他震惊的心情,画舫突然朝着一侧倾斜,甲板上放着的东西像石头般往另一侧滚去,他踉跄几步才站稳。
这艘破败的画舫要沉了。
络腮胡老大恼得将要呕血——这些贵人不在宫里享乐子,作甚到这穷乡僻壤之地来,来就来吧,他们还装成普通的有钱人,这不是找抢嘛!
向皇帝要赎金等同于在老虎身上拔毛,只要被逮住,唯有死路一条。络腮胡老大再也无法保持镇定,他快速脱去身上累赘的衣服,疾声与一班小弟道:“什么东西都不要了,快跳江逃走,能逃一个是一个。你你你,”他朝那个最瘦弱的小弟招手,由于过度紧张,不由得结巴了,他咽了咽口水才勉强能把话给说顺溜,“你驾着小船带夫人从缝隙里溜出去,倘使被抓住也不要怕,你只要告诉官兵,你们原本是普通良民,是我逼着你们落草为寇的便成。”
交代完这些,他最后看一眼缓缓沉没的画舫后,转身跳进浑浊的江水,奋力向前游动。
一个个劫匪随着他争先恐后跳入水中,“噗通”声不绝于耳,场面堪比鸭子下水。
瘦弱小弟深感任务繁重,趁着画舫还没有完全沉没,他抓紧拖出小船,带着夫人与枫栎匆忙逃离此处。
宽阔的江面上遍布大小船只,从画舫上拖出来的这艘小船煞是小巧,和周围的船只相比便譬如蚕豆对西瓜。
枫栎的双手被绳索捆住了,瘦弱的劫匪将她带上小船,驶离倾斜的画舫。她怔怔望着一点一点往下沉的画舫,脑袋里一片混沌,直到乘坐的小船被官兵截住,枫栎终于反应过来,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娘娘,娘娘!”身上的绳索被官兵解开,枫栎焦急的跑到船舷边,破旧的画舫正缓缓向江中沉没,她红着眼眶呼喊道:“我要回去!我家娘娘还在画舫上呢!”
箫白泽乘坐的大船就在隔壁,枫栎转头向他,眼泪夺眶而出,“皇上,娘娘还在画舫里,她不知道画舫要沉了!”
萧白泽沉声不语,大船继续接近画舫,几乎快要撞上去了,他突然扶住船舷,撩起宽大的衣袍,冒着大雨和坠江的危险大步跳到画舫之上。
几个踉跄后方才站稳,险些滑进冰冷的江水中。
大船上的官兵惊得连声唤他,“皇上!皇上,您快回来!”
萧白泽置若罔闻,稳住身形之后,他顺着画舫一层向前快速奔跑,一边跑一边喊林桑青的名字,“林桑青,林桑青!你在哪儿?”
他=一路喊过去,把每个房间的门都敲了一遍,然而始终没有人答应他,耳中只闻画舫泡水后木头挤压的“吱吱”声以及官兵们让他回去的劝阻声。
漏水的大洞在画舫一侧,水流灌进来之后,画舫会先向漏水的一侧倾斜,等到灌入的水积累到了一定程度,画舫便会以倾斜的姿势沉入江中。现在画舫已经倾斜的很厉害了,可见灌了不少水,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整艘画舫都会沉入江水之中。
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萧白泽顺着倾斜的廊道继续喊着林桑青的名字,短短的廊道很快到头,再往前去便都是没入江水的部分。他正要转身离开,上画舫二层去找人,右手边那个被江水吞没一半的房间里突然传来道欢喜的询问声,“萧白泽,是你吗?”
声音微弱低沉,充满了惶恐与不安,还带着几分糯糯的沙哑,鼻音略重,可见说话的人刚哭过。
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萧白泽这才觉得一颗心落回胸膛中,他迈步蹚进浑浊江水,走到门边道:“是我,青青。”
门后的林桑青欢喜得快要哭出来了。
她从未面临过此刻这样几近绝望的处境,也从未像此刻这样渴望萧白泽出现。对她而言,现在的萧白泽便好比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他的后背应该有金色的佛光。
画舫的隔音不好,是以当劫匪们哭天抢地的说画舫漏水要弃船逃生的时候,林桑青也听到了。她想,被劫匪抓住好过被淹死,所以她从藏身的屏风后走出,准备自个儿推门出去。
然她却怎么也推不开房门,好像有人在外面给房间落了锁,她试了许久,一双手都被磨得通红,也没有把房门弄开。
画舫倾斜的时候她吓得魂儿都没有了,赶紧找可以破开房门的东西,然而她藏身的这个房间虽然是杂物房,存放的却是一些没有用的杂物,诸如枕头被子茶杯比比皆是,愣是寻不到一件能撞开房门的东西。
江水很快渗进房间,她也折腾得没了力气,浓重的绝望紧紧包裹着她,让她不得不正视“死亡”这两个字。人在绝望到极点的时候心态难免会崩溃,林桑青也不例外,她越想越觉得不甘心,越想越觉得难过,忍不住竟哭了出来。
要不是听到了萧白泽的呼喊声,她现在一定还在哭泣。
哭腔一时半会消不了,林桑青抽抽发堵的鼻子,隔着房门对萧白泽道:“你过来作甚,你是一国之君,是乾朝的现在与未来,若你有任何闪失,哪怕我死了也要背负一世骂名的!”
萧白泽的声音向来好听,低沉干净,入耳轻柔,“一国之君也有想要保护的人啊。”
他说——一国之君也有想要保护的人啊。心底霎时像铺满了棉花一般柔软,林桑青擦去眼角残留的泪痕,勾起唇角笑了笑。
江水好像又上涨不少,画舫又倾斜几分,得很吃力才能站稳身形。不能再浪费时间了,萧白泽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撞击房门,“你不要害怕,我把门撞开,很快救你出来。”
这扇房门结实得很,林桑青也试图撞过,但她撞得浑身的骨头都快要散架了,连块木屑都不曾从房门上脱落。
江水涌进房间,能够容身的空间渐渐变得狭小,由于船体是倾斜着的,江水先漫满一侧,再慢慢爬满整个房间,容身的空间会被积压的越来越小,直至完全消失。
水位已经上涨到房门附近,萧白泽还是没有撞开房门,重新燃起来的希望之火被脚下的水浇灭,林桑青拉着门后的把手,低声与萧白泽道:“箫白泽,趁着这艘画舫还没有完全沉没,你快离开吧,不要管我了,这扇房门很结实,撞不开的。”
萧白泽没有理会她,也没有转身离去,他执着地撞击木门,一下又一下,力度不断加大,像是不知道疼痛为何物似的。
眼眶不知为何湿润了,林桑青咬着微红的嘴唇,在接连不断的撞击声中做了一个决定——她要把一切告诉萧白泽。
“呐,我同你说实话吧。”吸吸鼻子,林桑青先把缠绕在心头的绝望扔到一边,终于把深藏心底的秘密说了出来,“我不是你的昭阳,也不是林家小姐,我只是,只是误入这个躯壳的普通女子,一没身份二没地位,和街道巷陌中行走的普通人家的女儿没甚区别。”
唇角泛起一抹苦涩微笑,她自嘲笑道:“我这辈子……”想到林清远临死前说的话,她觉得很是适合自己,便借来用了一下,“我这辈子毫无建树,活着的时候没做过甚值得纪念的大事,难得硬气一回,决定草草了却余生,却连死人都做不好,都吞下鹤顶红了还能被造化戏弄一回,丢进宫里做娘娘。”萧白泽仍旧在撞击房门,不晓得有没有听进去,她自顾自往下说,“你还记得我们在荷花池边初见那晚,宫女们所议论的事情吗?兴许你不记得了,但我仍觉历历在目。宫女们议论的那个被亲娘逼死的女儿便是我,我住在兴业街上,家中有蛮不讲理的娘和霸道的姐姐,还有个窝囊的爹——他们和我一样普通。”
门外突然安静下来,萧白泽不知是放弃了还是怎么的,突然不再拼命撞门了。林桑青知道他没有离去,因为她听得到门外有微弱的呼吸声,她亦闻得到经久不散的龙涎香味。抹去眼角滑落的泪滴,她开诚布公道:“我抢了林小姐的身份和地位,不能再抢走爱她的人,萧白泽,我不是你喜欢的昭阳长公主,你···你爱错人了。”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
林桑青清楚的,萧白泽这样拼了命的救她,完全不顾自己的安危,是因为他把她当成了昭阳,当成了他因爱生恨的那位前前朝长公主。
要是放在以前,林桑青也许什么都不会说,由得萧白泽拼了命的救她出去,但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她发现萧白泽为人不错,在与她相处时,他从来不把自己当成一代帝王。
他可以无私的冒着生命危险前来救她,她怎能面目丑陋地看他以身涉险?
他可以放下帝王的身段去对待昭阳长公主,她怎能心安理得的霸占不属于自己的爱?
她没有自私到是非不分的地步。
房间里的水位继续上涨,船身倾斜的角度也愈来愈大,林桑青得用力拉着门后的把手才能站稳。房中渗进的积水差不多到她锁骨的位置了,她若是现在松手的话,肯定会顺着倾斜的船板滑进水里。
门外微弱的喘息声倏然消失不见,也闻不到龙涎香的味道,林桑青小声唤他,“萧白泽。”无人应答。她又加大声音唤他,“萧白泽,你还在吗?”仍旧无人应答。
萧白泽似乎真的离开了。
嘴角的苦涩微笑蔓延至整张脸,林桑青萎靡不振地想,萧白泽喜欢的果然是“昭阳长公主”这个人,当得知她并不是昭阳,他便失去了拼命的无私劲头,改而选择明哲保身,将她弃在这艘即将沉没的画舫上。
她不怪他,甚至可以说理解他,但为何她的胸口突然开始疼痛,疼得她连门把手都抓不住?
松开手,她顺着倾斜的船板滑进浑浊的江水中,双脚很快踩到本该是墙壁的那块木板,她怔怔站在波动的水里,连挣扎的想法都没有,只是觉得被水没过的胸口发堵。
罢了罢了,人总是要死的,只是死相好与坏的区别,死法惨与痛的区别。
闭上眼,林桑青无奈苦笑——被水淹死的死法真是又坏又惨啊。
“咚!”房间里骤然传来一声巨响,她猛地睁开眼睛,眼前不远是氤氲不散的水汽,再往前去是隔壁房间破了一个大洞的墙壁,那位她原本以为已经离去的青年站在破洞之后,手中拿着个板凳,显然这个破洞是他用板凳砸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