甩手丢掉板凳,萧白泽毫不犹豫的穿过墙壁上的破洞,贴着船板滑到她身边,自己主动泡进江水里。船舱内的水流翻涌激荡,转眼间便打湿了他的衣裳头发,萧白泽并不介意,他紧紧抱住她,好像要把她揉碎了融进身体中,哄孩子似的温声道:“没事了青青,不怕了。”
萧白泽的个头比林桑青高,是以房间里的水位只到他的腰部,紧贴着他温暖的胸膛,林桑青突然明白一件事情——为何要执着于撞开房门?这艘画舫是用木头做的,总有脆弱的地方,而房间与房间之间的木墙正是脆弱的地方,只要找东西打破木墙就可以逃生了。
她得承认,到底她的脑子不如萧白泽活络。
时节已到四月,天气还未完全转暖,在水里泡一会儿便冷得牙齿打颤。林桑青不知该对萧白泽说什么,嘴巴蠕动两下,她数落他道:“你……你不要命了!”
萧白泽用力抱着她,语气里有重拾珍宝一般的欢喜,“要。”顿一顿,郑重补充道:“可我也要你。”
之前发生的一切都串连起来了,所有的不解与疑惑在林桑青开诚布公的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时皆迎刃而解。
魏虞查到的昭阳住在安业街上,箫白泽曾亲自登门寻找过,然而那家人告诉他,他们的确曾收养过一个小女儿,但她已经病死了。
萧白泽真如外界传言那样,既多疑又爱猜忌,怕那家人信口胡说,他又细细询问了安业街上的其他住户。街上的人偷偷告诉他,那家人的确有个小女儿,也的确是死了,但不是病死的,而是受不了娘和大姐的欺辱,愤而饮下鹤顶红之毒自杀死的。
箫白泽找了昭阳很多年,得到的确是她因受不了家人虐待服毒而死的消息,怎能不愤怒?他本打算送那家人去阴间陪昭阳的,但太后似乎和他们是旧相识,她亲自出面求情,好话坏话都说了,他不好博太后的面子,只能竭力压制住怒火。
找到昭阳的方法有两个,一是她从出生开始就佩戴的玉佩,另一个是可缓解他身上毒性发作的血液。玉佩那条线索已断,他便以为昭阳真的不在人世了,直到林桑青告诉他,她的血能够缓解他身上的毒性,他才豁然明白——原来魏虞找错人了,昭阳还活着。
比起可随意摘取的玉佩,还是不可更改的血液更为准确。
他之前一直以为是魏虞找错了人,那个因受不了家人虐待服毒而死的姑娘不是昭阳,真正的昭阳被林轩收养了。
繁光宫里那个叫梨奈的宫女说林轩待昭阳很好,他便也以为昭阳这些年过得很好,甚至他有些愤愤不平——为何在给予了他那么大的痛苦之后,她非但没有遭到报应,反而仍旧维持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仍有人疼爱她入骨?
直到刚才,当林桑青说出一切之后,他才明白,魏虞没有找错人,普通人家的小女儿也好,户部侍郎林轩的宝贝闺女也好,她们都是昭阳。
而昭阳,她这些年过得非常差,差到她忍受不了痛苦,选择以死亡来逃避艰难世事。
她得到的报应并不比他毒发时的痛苦少多少。
箫白泽并没有觉得释然,相反,他竟觉得心疼,心疼她遭受过的一切,甚至只要想一想,便觉得眼眶发涩。被江水打湿的头发漂浮在水面上,像团黑色的水草,箫白泽拥抱着林桑青娇软的身躯,贴近她道:“我之前总是怀疑,那样贪生怕死的人怎会是敢作敢当的昭阳呢,现在我笃定了,你就是昭阳。纵使你不是她也无所谓,朕爱的是你,是像昭阳又像林桑青的普通人。”
林桑青怔怔望着他,像是被吓到了,他稍微松开手臂,改为松松垮垮圈着她,额头相抵,他用心感受传来的温度,“也许最开始我将你当做昭阳,下意识敞开自己的心扉——这已然成了一种习惯,或许你不记得了,当年你亲口要求我,在面对你的时候必须敞开心扉。但随着时日的推移,昭阳的身影已经渐渐淡去,我太久没看到她了,已经差不多忘了她的音容笑貌。”他抓起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之上,“这里,现在存满了你的影子,你趁我打开心扉的时候溜了进来,我没有试图将你赶出去,因为我晓得,一定会失败的。”
手底传来“噗通噗通”的有力跳动,那是箫白泽的心脏,林桑青蹭了蹭他饱满的额头,不可置信的重复道:“你说……爱?”
林桑青从未爱过,她在灶台边度过了自己最青春懵懂、最容易被爱情支配的年纪,琢磨如何才能不被娘打是她每日最操心的事情,压根儿没有闲心去管情啊爱啊的。
她不解究竟怎样才算爱上一个人,但爱是作为人类生来便具有的情感,当它悄悄来临的时候,总会提前发出一些奇怪的信号。
当与箫白泽面对面,心脏总会跳动的毫无规律,像是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一般;当他腆着脸没羞没躁,和她做成年人才可以做的事情,她不会觉得厌恶肮脏,反而主动配合;当以为要淹死在画舫中时,林桑青首先想到的不是为爹爹报仇,而是再也见不到箫白泽了,她因此难过得心都要碎了。
这些都是爱情来临的信号啊。
箫白泽的眼角出现一滴水痕,不知是头发上滴落的水珠还是旁的什么东西,林桑青伸出舌头舔掉它。
江水没有味道,而他眼角的水珠却有咸味。
那是眼泪的味道。
东街卖芝麻大饼的阿婆跟林桑青说过,如果一个男人在你面前哭了,不论如何,你得尝试着爱上他。因为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若肯为你哭,便说明他是真心实意喜欢你的,喜欢到愿意抛弃身为男儿的尊严。
那时她是怎么和阿婆说的来着?
“如果我爱上一个人,但他不爱我,我可能不会全身心投入,只将这份爱深埋在心底,不告诉任何人。阿婆,我讨厌卑微的爱情,诗里都说了,‘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若君心不似我心,我还相思个什么劲儿?”
“如果他也爱着我,那便要另当别论了。人生在世,难得寻到全心全意相爱的两人,如果我有幸遇到与我全心全意相爱的男子,那么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他所有的一切也都是我的。他若可以为我至之生死于不顾,那我亦可以为他上刀山下火海,碧落黄泉我陪他同赴。”
卖芝麻大饼的阿婆听完她说的这番话后很是感慨,直夸她有出息,将来没准会嫁个好夫君。
现在,她当初说的与她全心全意相爱的男子就在眼前,也许他算不上是一个好夫君,但他委实是个好男儿。
嘴巴里弥留的苦涩滋味很快散去,林桑青抬起头凝视箫白泽被江水打湿的英俊面容,神色郑重道:“箫白泽,你同我说爱,那你做好把一切都交给我的准备了吗?”怕萧白泽不明白,她又追加一句,“不止你的心,还有你全部的一切。”
箫白泽坦然回望她,“你指的是什么?如果你指的是天下,这天下本就是你的,如果当年呼延瞬不打进来,你会是皇太女。如果你指的是我——”弦月眉平缓地舒展开,他含笑唤她,“青青,你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我所有的一切也都是你的,不用刻意区分。”
他的声音又温柔又干净,和平日里大不相同,林桑青不由得弯起眉眼——在相爱这件事情上他们的观念倒是出奇一致呢。
江水已经上涨到她的脖子附近,身体也快要冷得僵掉了,但心却热乎乎的。双脚在水中踮起,她吻上他的嘴唇,“那好,我便赌一把。”
赢了,她与他共拥这天下,输了,大不了她陪他跳塔。
无论怎样都有人陪,她不吃亏。
第108章 梁山一百单八将
前半生劳身,后半生劳心,细数林桑青还未走完的这一辈子,几乎没留下甚值得纪念的东西,她心中总有各种各样的忌讳,做事情小心翼翼的,甚至连“爱”这个字都不敢靠近。
林桑青想,偶尔放肆爱一回应当不碍事,趁着她还年轻,还爱得动,还有仅剩的一丝丝少女情怀。万一蹉跎到爱不动的年纪,想起碌碌无为平平淡淡的一生,应当会悔不当初吧。
人嘛,贵在有勇气,而她是时候鼓起勇气好好爱一场了。
官兵们在画舫还未完全沉没时恰好赶到,人多力量大,被困住的又是乾朝的皇帝和后妃,他们手拉着手结成人梯,将萧白泽和林桑青从死亡边缘拽了回来。
在寒冷的江水里泡了良久,出水后又被四月的夜风吹拂半晌,回到官船上之后,林桑青与萧白泽换着班打喷嚏,一个比一个响亮,跟比赛似的。
从江心返回岸边需要不少时间,如果要等到上岸再换掉身上的湿衣裳,估摸林桑青和箫白泽就不是打喷嚏这么简单了,在打喷嚏的同时他们可能还要擤鼻涕。
魏虞随船一起往返,他让船上的伙夫烧了一大锅热水,又熬了两碗浓浓的姜汤,按着林桑青与萧白泽泡过热水澡后,又逼迫他俩把难喝的姜汤全部喝完。
都说医者仁心,魏虞是有一颗仁义之心,不过他的仁义之心往往会和唠叨一起出现,“你们俩是都疯了吗?”板着脸看向裹着毛毯盘坐在床上的两人,他碎碎念叨道:“一个泡在冷水里还不成,另一个也要跟着跳下去,就不能耐着性子等官兵过去吗?现在倒好,你们俩打出的喷嚏声比马打响鼻还要大,风寒若是不加重还好,若是加重了,我看你们怎么哪来精神做接下来的事。”
魏虞平日里看上去既温雅又知礼,然他唠叨的样子实在是和平日里的形象不符,忒像上了年纪的老妈子。林桑青与萧白泽相视一笑,裹紧身上的毯子,都没有说话。
魏虞不悦蹙眉,“你们还好意思笑?”他偏过头,闹别扭似的自言自语道:“成,你们笑吧,接下来我不管你们了,要是晚上有个头昏脑热的你们自己挨着,别让人唤我过来。”
脸上的笑意仍未褪去,林桑青捏捏发堵的鼻子,瓮声瓮气对魏虞道:“行行行,魏虞你别管我们了,大不了我把承毓叫过来,再顺便让她从宫里带一位太医。承毓那孩子活泼可爱,又很乐于助人,我想她一定愿意来武鸣县。”
魏虞的脸霎时变得比锅底还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见魏虞果然变了脸色,林桑青捧着肚子笑得嚣张,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人活在世上总有劫数,显然,承毓就是魏虞的劫数。
木门“咚咚”响了两声,枫栎进来送擦拭头发的干毛巾,萧白泽先递了一条给林桑青,随口问她,“忘了问你,画舫的门从外面锁上了,你是怎么进去的?”
把干毛巾裹在发梢上来回搓动,林桑青微微侧首,眯眼微笑道:“我进去的时候门并未上锁,但之后有个劫匪到门边转了一圈,他在门边嘀咕几句才离去,可能,可能是他将门锁上了吧。”
萧白泽淡淡“喔”了一声,从枫栎手中重新取过一条毛巾,他抬手擦拭头发。
枫栎垂手静立在一旁,面色有些许苍白,应该是没有歇息好的缘故,林桑青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对她道:“枫栎,你也累了一天了,先回去歇着吧,这里无需人伺候。”
抬起眼睛,枫栎朝她温婉笑道:“娘娘,奴婢不累的。”
对枫栎回以微笑,林桑青眨眨眼睛,没有再说话。
官船抵达岸边时已是夜晚,天幕像用墨汁洗刷过一般,黑乎乎的,看不到一丝光亮。大雨终于停止,然而今年的气候变化无常,大雨虽然现在停止了,不知过几天会不会再次卷土重来。
萧白泽已经暴露了真实身份,他们的微服私访之旅便跟着宣告结束,接下来便是排场极大的帝王出巡,走到哪里都会有人跪拜恭迎,着实麻烦。
武鸣县分属裕安府,而裕安府又归黔宁郡管,县令是一县之长,知府是一府之长,太守则是一郡一长。皇帝亲临武鸣县,按照规矩,辖地所有的主要官员都要前来恭迎,上至太守下至县令,人人不得缺席。
黔宁郡太守得到消息后特意从几百里外的郡城匆忙赶来,一路马蹄声急,半刻也没休息,总算在箫白泽下船的前一瞬抵达了。来不及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也来不及换掉湿漉漉的官服,大步流星走到恭迎的队列最前面,他敛声屏气,静待箫白泽出现。
武鸣县的县令和师爷亦在恭迎的队列之中,官船还没靠岸,他们便已在石跃江边候着了,众人心中充满敬畏与紧张,而他俩心里除了敬畏与紧张之外,更多的是惧怕。
他们不知箫白泽这几日都打听到了什么事情,就算他什么事情都没有打听到,可宸妃娘娘是在武鸣县被劫匪劫走的,据闻皇上近来甚是宠爱宸妃娘娘,那他会不会因此而迁怒于他们?
戚县令与皮师爷很是忐忑不安。
官船在号角声中靠岸,恭迎的官员们忙打起十二分精神,彼此不敢交头接耳。
萧白泽携林桑青从船上下来,神态自若的从两侧跪地相迎的官员身旁经过,步伐平稳而缓慢,待经过戚县令和皮师爷身边时,萧白泽突然驻足停下。
戚县令和皮师爷对视一眼,忙端正态度,谄媚的微笑下是难以抑制的颤抖,“皇、皇上万岁!”
黑漆漆的眸子落在皮师爷身上,箫白泽挑起嘴唇,似笑非笑道:“皮英皮师爷?”
皮师爷打了个冷颤,他叩首向地,抖如筛糠道:“恳请皇上饶恕微臣不敬之罪,微臣当日不知您就是皇上,这才犯下此等不可饶恕之错,还望皇上念在微臣年事已高的份上宽恕则个!”
林桑青端着手臂立在箫白泽身后,尽量拿出大家闺秀端庄温雅的架子,将项背挺得笔直。望着皮师爷苦苦哀求的可怜相,她并不怜悯同情,只觉得他罪有应得。
他是真不了解箫白泽啊,这位爷从来听不进任何恳求话语,只要他心里有了定夺,再多的哀求也难使他更改决定。
“你所犯下的岂会只有一个不敬之罪。”眸光犀利地投放在戚县令与皮师爷身上,箫白泽瞬目冰冷道:“戚县令,皮师爷,朕虽久居平阳城,听多了真假掺半的话,但是朕的耳朵仍旧灵敏。武鸣县虽然远离皇城,但万民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的哀嚎朕能听得见,你们身居于此,日夜与此地民众为伴,斗胆私吞那三百万赈灾银两的时候,你们就不怕民众的哀嚎声会刺穿你们的耳膜吗?”
不及戚县令和皮师爷分辩,箫白泽抬脚继续向前走,头也不抬地吩咐跟在他身侧的宣世忠,“着刑部和兵部共同派得力人手来武鸣县,将整座官府全部肃清,仔细盘查清楚后,留下可用之人,余下的全部革职。若有明确证据证明哪个官差曾帮着他们助纣为虐的,除了革去他的官职外,一并交由刑部处置。”
宣世忠郑重抱拳,“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