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上恰好有一把削水果的刀子,温裕没被久别重逢的欢喜冲昏头脑,他先背过身拿到刀子,继而动作熟稔地用刀子替自个儿解了绑,显然他曾经做过这档子事。
从桌子那侧缓缓绕到林桑青身边,温裕微微低头盯着她看,眼睛一眨也不眨,良久,他突然抬起手用力扯她的脸,神经兮兮道:“哪里来的骗子,居然敢带人皮面具来骗小爷,青青分明死了,她的尸体我曾亲眼看过,就连她的棺材都是小爷送的,她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死而复生!”
温裕似乎真以为林桑青脸上带了人皮面具,是以他手下的力气极重,似乎真的想从林桑青脸上扒下一块人品面具。
林桑青疼得跳脚,“疼疼疼疼死了,温裕你脑子有问题啊?你再这样我可把你打碎你爹珍藏花瓶的事情告诉他了!”
扒拉了半天,没有找到人皮面具,反而把林桑青的脸蛋儿掐得通红,收回手,温裕惊讶道:“那是我和青青之间的秘密,你怎么会知道?”
林桑青拿嫌弃的眼神看他,“我以前一直以为你是假傻,但温裕,我今儿个才发现你是真的傻。”
温裕拧着眉毛思忖须臾,身为兵部副侍郎的儿子,他多少也懂得一些识人的方法。一个人变化再大,但身上的味道是不会变的,他凑近林桑青,抽着鼻子轻嗅她身上的味道——唔,是熟悉的淡香!
心底的疑虑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温裕趴在林桑青的肩膀上欢喜大哭,“哇,青青啊,我想死你啦!”
男儿有泪不轻弹这句话在温裕这里行不通,温裕向来是欢喜由心的人,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才不管别人怎么看他。
收回眼眶里的眼泪又飙出来,林桑青轻拍他的后背,哑着嗓子宽慰他,“好了好了,别哭了,你看我一个女孩子都没放声大哭,你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哭的这么起劲作甚。”
温裕把鼻涕眼泪都蹭在林桑青的衣服上,“小爷高兴啊!青青,你不知你死后我有多孤独,再没人一边陪我堕落一边劝我向上了,那些世家公子哥要么不屑于我为伍,要么就跟着我一起潜进堕落的深渊,我愈发觉得自己像个废人,越发自甘堕落……”哭着哭着,温裕突然想到什么,眼泪戛然而止,他问林桑青,“等等……世上不可能有这么多人容貌一样,我那日在皇宫看到的人是你吧?”
林桑青讪讪笑笑,算是默认了。
温裕恼火的转身,背对着她坐在椅子上,岔岔不平道:“好你个林桑青,亏我那日连眼泪都流出来了,哭得像个老娘们似的,你却分外洒脱,干脆装作不认得我!”
林桑青挠着头发向他解释,“哎我那日有苦衷的,温裕,其实我很想与你相认,有位鼎鼎有名的大诗人说过,‘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但你晓得的,我不大爱结交友人,是以我的知己唯有你一人。有谁会不愿意与唯一的知己相认呢?除非苦衷大于相认的欢喜,温裕,你试着理解我一下。”
温裕的耳根子软,三两句话就哄得他恼意全消,别别扭扭地转过身,他问林桑青,“怎么回事啊青青,你不是死了吗,我亲眼看到了你硬邦邦的尸体,怎么你现在又好生生地活过来了?”
林桑青搬把椅子到他对面坐下,想了想,她坦诚对他道:“这个说来话长,一时半会儿说不完,等有时间我再细细向你说,反正……玄妙得很。”
温裕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脸上再度扬起由衷的笑意,他难耐欢喜道:“不管怎样,你没死就好,哪怕你是从地底爬上来的妖怪我也不怕,我身上可有从普陀山求的玉牌呢。”笑着笑着,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的笑意陡然消失不见,渐渐被踌躇不决所取代。
小心地觑望林桑青的脸色,温裕抿抿嘴巴,犹豫不决道:“青青,我想同你说一件事,你,你先答应我,别生气啊……”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什么事?”林桑青坐直身子,望着温裕深深笑道:“你不会是想告诉我,我爹死了吧?”
温裕没有回答,只是神情变得有几分悲伤,看来他想说的不是这件事。
随手从桌子上拿过一个苹果,林桑青“咔吧”咬下一块,面上的笑容不改,她平静道:“你不会还想告诉我,爹之所以会死掉,是因为娘偷偷给他下毒了吧?”
温裕惊得直接从板凳上跳了起来,“你怎么知道!”
“果然。”面上的平静笑意转变成冷笑,林桑青用力嚼着嘴里的苹果,像是要把所有的怒火都撒在苹果身上。
她之所以让宣世忠带温裕前来,便是想要问他此事,爹和温裕的关系向来好,曾经还说过“温裕啊,你是个好孩子,若不是你和青青对彼此都没有感觉,我真想让你娶了青青,做我们林家的女婿”这种话。爹若是曾有过什么反常举动,温裕一定会有所察觉的。
林清远的死因有三,一是御林军放的白羽箭,二是那支原本想射向林桑青结果却被他以肉身挡住的暗箭,三是盘绕在他体内的毒。
若要按先来后到区分的话,他死亡的最大诱因是体内的毒。
没有回答温裕的问题,林桑青先反问他,“先说说你是怎么晓得的。”
慢吞吞坐回到板凳上,温裕侧首回想道:“应该是除夕前一晚,我去外头的酒馆喝酒,正好碰到了林伯父,我便和他拼了一张桌子,想着有个伴儿,喝酒的时候不会孤单。林伯父当时神智不大清醒,看上去浑浑噩噩的,我们正喝着酒呢,他突然呕出一口黑色的血。”
“我吓坏了,忙往外头跑,想去酒馆隔壁的药店给他请大夫,但是林伯父硬是不让我去请大夫,他许是喝醉了,擦去嘴角的黑色淤血,他趴在桌子上,拽着我的手絮絮念叨道:‘我拿真心对她们母女俩,这么多年一直恪尽为人父、为人夫的职责,她们非但没有对我还以真心,反倒偷偷在我的茶水中下毒,想害死我,独霸我抛却良心得来的万贯家财。贤侄啊,我怕是活不长了,若哪天我暴尸街头,烦请你看在青青的面子上将我掩埋起来,哦,对了,千万别把我和青青埋在一起,我,我没有脸去见她。’”
长长叹息一声,温裕感慨万分地看向林桑青,继续道:“傻子都知道伯父说的‘她们俩’是谁,我从前只觉得林大娘自私偏心,却没想到她的心肠狠毒至此,竟然做出谋害亲夫的事情,你大姐也是的,非但不劝着你娘,反而还充当下毒的帮手,真是令人发指。”
林桑青翘起二郎腿,啃着苹果冷笑道:“大姐本来就不大喜欢爹,可能因为爹比较偏向我的缘故。悄无声息的毒死爹,再帮着娘勾搭上金府尹,她便能摇身一变成为平阳城府尹的女儿,便有了爬上上层社会的机会,在这般利益的驱使之下,她哪还能想到人伦纲常。”
温裕撇嘴“啧啧”不已,跟着林桑青翘起二郎腿,他晃着脚脖子道:“后来,林伯父死掉的消息传来,我原本打算托关系把他的尸身掩埋起来的,但是他是上过布告的逃犯,死之前还想杀掉宫里某位娘娘,是以按例他的尸身只能被拖去乱葬岗,不能葬入土中,连爹都不愿冒险帮我。”又叹口气,无奈道:“我只能违反当日的约定,让林伯父先在乱葬岗待一段时间,等到将来风头减弱,我再想办法把他的尸体偷出来。”
温裕虽则吊儿郎当的,但他是个重承诺的人,说到的事情从来都会做到。把嘴巴里的苹果碎渣咽下去,林桑青由衷地感谢温裕,“我而今的身份特殊,不能帮爹收敛尸身,温裕,拜托你了,万不能让我爹一直暴尸荒野。我会想办法打点关系,要出爹的尸身,但掩埋他尸身的事情还需要你相助。”
温裕朝她挑眉,“我做事你放心。”换一只腿来跷二郎腿,他饶有兴味地问林桑青,“我说完了,那青青你是怎么知晓林伯母给伯父下毒这件事的?”
把吃剩的半个苹果放回桌子上,林桑青坐直身子,拧紧眉毛和温裕道:“爹临死之前让我不要为他报仇——我和他做了这么多年父女,自是晓得他是什么样的人,在外人面前,他是一点儿亏都吃不得,谁要是打他一拳,他能跳起来打人家两拳。他只对自家人多多包涵,娘和大姐对他再怎么不好,他也能受住。所以我想,除非害死他的人是我认识的,也是他不忍心追责的,否则依他的性子怎能不让我替他报仇?”灰色的眸子深深沉进眼底,她阴沉着脸道:“他说有人想让他死——除了另结新欢攀上高枝儿的娘之外,还有谁会巴望他赶紧死呢。”
听完她这番分析,温裕连连点头,顺便夸她一番,“许久不见,青青你又聪明不少,堪堪能同本少爷比肩。”
林桑青给了他一个实打实的白眼,温裕干脆装作没看见。
视线落在客房顶随风摇动的粉色璎珞上,林桑青有几分寥落道:“我虽然早有揣测,但得知真相时还是接受不了,温裕你说,她们怎么能狠心下此毒手呢?”想到林清远临死之前悲惨的模样,她不禁模糊了视线,眼前似乎蒙了一团粉色的薄雾,“爹或许不是位好父亲,但他绝对是个合格的丈夫,找遍整条兴业街只怕都找不出第二个如他一般怕老婆的男人,他给了娘足够的尊重,甚至不惜动用毕生积蓄捞她出监牢,到底娘的心肠是什么做的,非但不感念他曾为她做过的事情,反而带着大姐一起毒死他?”
温裕没有办法回答她这个问题,作为一个在爹娘溺爱中成长起来的纨绔子弟,他着实不知如何去揣测人心,他之所以和林桑青当了这么多年挚友,很大一个原因便是不用揣摩对方的用心。他问林桑青,“你打算怎么办?”
林桑青重重吸了一口长气,再慢慢吐出来,“我还没有想好。”
她是真的没有想好,娘和大姐再怎么恶毒,可她们是她的亲人啊,有血缘关系在的,她总不能为了给爹报仇,再把她们所做的恶毒事情再重复一遍吧,那她和她们有何区别?
可,她又不打算让这件事就这样过去。
两相矛盾,她觉得脑袋乱的很,像有一千只蜜蜂在她的脑袋里同时扇动翅膀。
暂时把这些复杂的事情赶出脑海,她收拾收拾凌乱的思绪,起身对温裕道:“先不说这些,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温裕眨巴眨巴眼睛,“见谁?”
她挑唇笑道:“我夫君。”
温裕再一次惊得从板凳上跳起来。
林桑青觉得温裕可能是属猴子的,动不动就跳一下,当真比猴子还活泼。她正要拉开房门,带他去二楼包房找萧白泽,手还没放在门把上,房门冷不丁被人从外面推开。
残阳从厢房西侧的窗子照进房间,正好投在木头门旁,箫白泽着一袭宽松华美的花青色衣袍站在门口,殷红似血的残阳照在他的脸上,映出那张堪称绝色的面庞,一眉一眼都像画笔描摹过般精致。
温裕看得痴了,连眼睛都忘了眨,良久,他扯一扯林桑青的衣袖,小声嘀咕道:“青青,这家伙是谁,小模样还挺俊俏。”他朝箫白泽吹了声流氓哨,“来,这位标志的美人儿,给爷乐一个。”
唔,箫白泽今儿个没束发冠,只用一根碧色的发带把发梢绑起来,猛一看上去的确像个女人。林桑青干咳几声,小声对温裕道:“咳咳,温裕,这是皇上。”
温裕先是怔了一怔——啥,这位美人儿竟是带把的?未免暴殄天物了吧?继而惊了一惊——啥,这个带把的美人儿竟是当朝圣上?真的假的啊?
他转头朝向林桑青,眉飞色舞道:“青青你厉害了啊,居然连皇上都认识,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有人格魅力呢?”突然想到哪里不对劲,他挠挠头,若有所思道:“等等,我上次见你是在宫里,那些宫女喊你娘娘,你该不会——该不会做了皇上的妃子吧!”
林桑青坦然自若地点头,“说来话长,反正,现在我是宸妃娘娘,温裕,其实你今儿个该向我下跪行礼来着。”
温裕连连摆手,“咱们俩一起长大,我一直拿你当做姐姐看的,哪有弟弟向姐姐下跪行礼的说法。”箫白泽逆着残阳走进房间里,温裕冲他笑笑,又接着道:“给皇上下跪却是理所应当的。”
撩起衣袍,他给箫白泽行了个标准的请安礼,“皇上金安。”
箫白泽不怎么爱笑,一天能看到他笑一次就很稀奇了,面色如常的看向温裕,他问,“你是?”
怕温裕没轻没重,什么真假掺半的玩笑话都往外说,林桑青抢在他前面回答道:“温裕。是我从小到大唯一的朋友,我们虽然不是亲人,但却胜似亲人。对了阿泽,你别看他是男的,其实他比女孩子还爱哭,眼泪淌起来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没完没了。”
林桑青的心思说不上细腻,可也绝不也粗糙,她晓得男女授受不亲这个道理,也知箫白泽不是甚大度之人,她不怕他吃醋,可想到他一旦吃醋了,她便要想办法来哄他,着实麻烦,倒不如一开始就注意些,避免让他误会什么。
呐,她真是太聪明惹。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虽然林桑青把温裕的老底兜了出来,还说他爱哭,但温裕并没有打算反驳,因为她说的都是真的……诚然,这位纨绔少爷向来不晓得脸皮为何物。
他们在桌边坐下,就着桌子上的半盏凉茶,絮叨着一些有意思的陈年旧事。
大多时候都是温裕和林桑青在说,想到某件搞笑的事情,他们俩皆笑得前仰后合,半天停不下来。箫白泽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听到好笑的地方,他亦会露出微笑的表情。
待太阳彻底沉进西山,温裕识相地起身告辞,不知打的什么主意,他让林桑青留在厢房里,只让萧白泽送他下楼。
林桑青琢磨温裕不是糊涂虫,纵然性子再纨绔,他也该知晓不能在皇上跟前造次,便放心让萧白泽送他下去了。
他们前脚刚离开,林桑青在原地踟蹰片刻,也偷偷跟了上去——她突然想到,温裕那家伙还真有可能在皇上面前造次!
果然,待她沿着木质地板蹑手蹑脚跟到厢房拐角处,温裕虽刻意收敛过却仍显得玩世不恭的话音飘进耳中,“接下来要说的这些话仅是我个人的观点,与我父亲无关,还请皇上不要因此而牵连我父亲,日后在官场上给他穿小鞋。”
萧白泽淡淡“嗯”一声,算是轻许了承诺,温裕这才放心往下说,“诚如你今日所见,我与你的宸妃是旧相识,她是我最好的朋友,这么多年来,多亏有她在旁提点,我才没彻底沦落成街头的盲流子,是以有时我也会把她当做长姐看待。”负手眺望远方,他叹息一声道:“青青曾经吃了许多苦头,可惜我与她没有血缘关系,能做的事情寥寥无几。虽然我不知她如今怎么进了宫,做了曾经深恶痛绝的宫妃,但想来这其中肯定有什么机缘巧合。我希望皇上您可以善待她,倘使有一日您不宠爱她了,也不要把她赶进冷宫——我听人家说过的,进了冷宫的妃子迟早会病死或者疯掉,我不希望青青下场如此凄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