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妃是在午后来的繁光宫,赶在方御女后面,她亦没有空着手前来,而今月份迈进五月,天气会一日暖过一日,是时候挑选料子做夏裳了。
宁妃给林桑青带来一匹西域进贡的料子,上面的花纹很是奇特,充斥着异域风情,材质更像是冰丝,拿来做夏裳穿一定很凉快。
到底宁妃握有协理六宫之权,她看事情很是细致,在繁光宫坐了半晌,见忙前忙后的只有梨奈一个人,她疑惑地问林桑青,“妹妹身边的宫女怎么少了一个?我记得繁光宫里还有个宫女,长相很是端庄,做事情也甚是稳妥,听闻她陪你去了宫外,怎么没见她回来?”
眉心微微蹙起,林桑青抬手轻触鼻尖,开始奋力地酝酿泪意。
梨奈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忙对宁妃道:“娘娘莫要提起枫栎姐姐,娘娘等会儿又要哭了,她昨夜就哭了很久呢……”
宁妃更加不解了,她没有追问枫栎去了哪里,只是十分谨慎地问林桑青,“怎么回事?”语气小心翼翼,似乎生怕触碰到她的伤心处。
林桑青故作哽咽道;“枫栎她,是个忠心耿耿的好奴仆,我会永远将她记在心上的。”
再愚笨的人听到这句话也该知道发生了什么,宁妃惊讶捂嘴,“啊,难道她遭遇不测了?”
林桑青捏捏鼻子,瓮声瓮气道:“此番出宫并非一帆风顺,途中我曾被劫匪绑走过,枫栎为了救我,不幸葬身于江中。她的这份恩情,我此生算是偿还不上了……”
宁妃感慨万千地叹息一声,柔声宽慰她道:“人死不能复生,妹妹你要看开些,往后的日子还长,你会经历更多的生离死别,只有提前看开了,届时才不会太难过。”
嗓音沙哑的“嗯”一声,林桑青抽抽鼻子,看上去既难过又忧郁。宁妃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手帕给她,等她伸手接过去,又若有所思道:“梨奈的年纪小,做事情虽然也稳妥,但难免有考虑不到的地方,不若妹妹到内廷司再去挑些宫女回来吧,好生调教着,没准能调教出另一个像枫栎一般忠心耿耿的贴身宫女。”
拿帕子压压鼻子,林桑青状似悲伤地拒绝宁妃,“多谢姐姐的好意,枫栎刚走没多久,妹妹现在无心挑选新的宫女进来。等过些日子再说吧。”
宁妃没有再多说什么,点点头,她陪着她一起难过。
林桑青说的话不过是在往后拖延,她并没有打算往繁光宫里挑选新的宫女——现在留在繁光宫里的宫女都是她熟识的,经过了将近一年的相处,她已基本摸清了每个人的底数,有疑点或是心怀不轨的人早被她想办法送了出去。虽说她们的能力都不突出,但贵在可信,要是再往宫里挑选新人,只怕又会有别有用心的人趁机混进来。
倒不如干脆不挑新人,宁愿少几个人伺候,自己多动动手,她也不愿再遇到第二个枫栎。
宁妃离去之后,林桑青瞬间恢复正常的神色,先前挂在脸上的悲戚之色转眼消失不见,她沉下眼眸,慢吞吞端起桌子上的茶盏。
打她回宫到现在,宁妃是第一个问起枫栎下落的人,左不过,仅凭这一点,她无法确定宁妃和枫栎之间有没有关系,也许宁妃只是随口问起,并无其他用意呢。
宁妃素日里总是对她多加照拂,几乎从未害过她,性格温温柔柔的,不争不抢,像极了娴雅知礼的当家主母。
她觉得,像宁妃这种性子的人,要么是城府太深,要么是真的无辜,林桑青没有一双火眼金睛,暂时分辨不出她是属于前者还是属于后者。
微服私访回来之后,萧白泽做了一件意义非凡的事情,他按照吏部呈上来的名单挨个排查了乾朝现有的官员人数,革了一帮光拿钱不做事、或是风评极差的官员,趁机换了一拨自己手下的人上任。
被革职的官员里有不少是季相的幕僚,萧白泽毫无征兆的革了他的幕僚,季相自然是不痛快的,是以隔日上朝的时候,他故意晚到了一柱香的时间,想故意挫一挫萧白泽的锐气,让他晓得他的不满。
然萧白泽岂是轻易能被拿捏住的人,他端坐在皇位之上,耐着性子等了季相半柱香的功夫,时间一到,他宣布早朝到此为止,也不管还有事情没处理完,神色如常的回启明殿去了。
一炷香之后,季相神色倨傲地出现在大典之中,然而早朝早已散去多时,他的不满他的傲气都无人观看,只有皇位上端的那只金龙怒目望着他。
季相首战告败。
被革职的官员里面并没有平阳府尹金生水,虽然他的风评也不大好,多得是人举报他贪污受贿,奈何他和季相的关系太过瓷实,萧白泽一时半会儿还撬不动他。
然金府尹家里近来实在是不太平,也许根本等不到萧白泽出手,金府尹便会被家中的琐事烦死。
金府尹年轻的时候也是响当当的汉子一枚,有勇有谋,跟着季相出前入后,立下了战功赫赫,曾经被两代帝王褒扬过。他更是娶了平阳城里出了名的才女田悠然为妻,不知羡煞了多少才子。
猛将配娇女,看上去不怎么搭,然而他们却携手走过了二十多个年头,夫妻之间一直恩爱有加,曾经不看好他们的人早已无话可说。
但近日,他们终于有话可说了。
人啊,年纪一大难免犯浑,金府尹也不例外。他不知怎么和兴业街上有名的泼妇周萍勾搭上了,不顾田悠然的阻拦,也不顾外人怎么说,像魔怔了似的,执意要娶周萍为妾。
田悠然年轻的时候便是街坊邻里口中最佳的贤妻人选,长相讨喜,脾气也温和,老了也风韵犹存。然而周萍长相平庸,脾气更是差得要死,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着,众人都不明白金府尹为何会看上她。
有年纪和金府尹差不多大的男子分析道:“我和你们说,这男人啊,就是爱犯浑,喜新厌旧是与生俱来的本能。金大人和田大才女同床共枕二十多年,估摸早腻歪了她的柔情似水,乍一遇到性格和田大才女截然相反的周萍之后,他那颗躁动不安的心便开始燃烧起来。男人么,总是想要家里有两朵花,一朵娇艳欲滴的红玫瑰,一朵温柔娴静的白玫瑰,金大人不过是赏够了白玫瑰,现在想赏赏红玫瑰罢了。”
众人一琢磨,可不就是这么个理吗。别人的家事他们无法掺和,顶多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他们除了为田悠然抱不平外,顺便还有些替金府尹担心——啧,周萍可不是省油的灯啊,金府尹居然敢娶她为妾,等着吧,要不了多久他们家便会变得鸡犬不宁。
果然,自从把周萍娶回家之后,金府尹在平阳城里的官邸就没安静过。
作为生在北方的人,周萍长这么大就没怕过谁,嫁到金府的头几天,她还稍微收了些性子,没有过分展现自己泼辣的一面,没过几日,便彻底原形毕露了。
她有一身驭夫的好本领,前一任丈夫让她管教得服服帖帖,连大话都不敢说一句,嫁来金府之后,往日威风无限的金大人居然也开始变得惧内。
旁的不消说,在管夫君这一块,周萍可算是行家里手。
正妻被周萍这个妾室挤得一点儿身份地位都没有,她带过来的女儿居然敢随意出入金府正牌大小姐的闺房,看中什么便拿什么,眼里全无规矩俩字,下人们看了都敢怒不敢言。金小姐气得吃不下去饭,她试图让金大人给她主持公道,说一说那位半路出来的便宜妹妹,然而她爹完全不管,只眼睁睁看着新来的便宜妹妹蹬鼻子上脸,一日比一日过分。
有句话说得好,妾不压正,周萍身为妾室行事竟如此放肆,按理说金夫人是可以想办法惩治她的,再不济,她可以寻求金家长辈的帮助。
然而金家一族中的长辈都不住在平阳城中,他们远在百里之外的乡下,金夫人又生性懦弱,她读了半辈子书,除了之乎者也之外,骂人的话一句也不会。
她怎能斗得过泼辣惯了的周萍呢。
金夫人每日以泪洗面,没出半月,人便消瘦了一圈,她原本就瘦,经此一事,她瘦的更加厉害,一阵风吹过便要倒下似的。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
自打回宫之后,林桑青便没出过门儿,耳边消息闭塞得很,只晓得宫里发生的事情,不知宫外发生的事。
当从方御女口中听说这些事情之后,她并未觉得有多么惊讶,反倒有种押对宝的淡然——呵,她早已预见到了,娘改嫁到金家之后,金家肯定不会太平。
她娘性子生猛,岂会甘愿嫁给人家做妾,去受正妻的气,嫁给金生水做妾不过是权宜之计,她的目标是成为正儿八经的府尹夫人。
可怜金夫人田悠然一生不与人争,日子过得平淡似水,到老来了,却碰上个企图翘她位置的狠角色。
也是可悲。
彼时晚春之意正浓,繁光宫里的春花皆呈现出颓唐之势,几丛蔷薇花攀附在木头搭的架子上,已没有生命力再继续往上攀爬,落花铺满黝黑的土地,只需来一阵乱风,它们便会被吹到很远的地方。
林桑青闲坐在天井中,一边怡然自得地欣赏着面前的暮春之景,一边听方御女叙述她从坊间听来的小道传闻。
高官们的桃色传闻总是惹人遐想,更何况这则桃色传闻里还涉及了正室与妾室之争,更是让人忍不住想侧耳倾听。
待方御女把听来的传闻讲完,林桑青闲闲抱着手臂,就着温和的春风朝她笑道:“唉,阿玉,其实我有一点儿奇怪,你说你和我一样身处于深宫之中,几乎足不出户,怎么会知道宫外传闻的事情?”
方御女原本是想和她八卦一下金大人的桃色传闻的,好打发无聊的时光,见林桑青不按套路出牌,反而开始询问起她怎么会知道宫外传闻的事情,她不禁表现出慌张的样子。
强装镇定,方御女猛地站起身,眼神闪躲道:“我、我宫里的宫女说的,她上午出宫买东西去了……”
慢悠悠托起下巴,林桑青深深笑道:“哦~原来如此呀~”
既然方御女不想说出实情,那她便也不再追问了,只希望她不要被久别重逢的欢喜冲昏头脑,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隔日是五月十五,乃是阖宫拜见太后的日子。
东方刚露出鱼肚白,林桑青便已起身打扮,挑了身合身份的衣裳穿好,又对着镜子戴好玉饰,提前想好等下会发生的事情,以及该如何应对,这才出发去永宁宫。
习惯是种可怕的东西,以前枫栎在的时候,每每逢及阖宫觐见的大日子,她都会提前一晚帮林桑青准备好要穿的衣服,林桑青只用睁开眼睛,其余的不用多费心思,自有枫栎安排。
但,再伶俐的手脚也抵消不了枫栎一次次谋害她的行为,她会怀念她,可怀念的仅仅是她手脚伶俐这一点。
太后近来精神头不错,不再整日闷在永宁宫中,爱出门走动走动了,尤其喜欢到绮月台去,常常在绮月台一呆就是半日,也不诏歌姬表演,只是静静坐着,不知在思索什么。
也是,太后今年才四十出头,年纪并不算大,左不过年轻的时候操心太多,才落下胸口疼的毛病,所以看上去有些憔悴苍老。四十出头的女人和“年老”这两个字搭不上关系,譬如林桑青她娘,也是四十出头,然而她在丧夫之后又很快找到了下家,并且有成妾室转变为正室的趋势。
所以这人活一世,真的全活在心态上。
到了永宁宫,循着礼数向太后道了安之后,照例要说一阵闲话才能走。
宫里现如今不过只有四位妃嫔,除了方御女之外,其余三人都在妃位,左不过按照封号不同,位分有高低悬殊之分。
林桑青到现在仍不清楚,为何箫白泽要把方御女收入后宫之中。他应该也是知道的,后宫中的女子拼的都是家室身份,出身高贵的女子哪怕长得再丑陋,也能看在婆家人的面子上爬到高位;而出身卑微的女子,哪怕长得再好看,这辈子也不过止步于妃位之下,断断不能再往上晋封。
而且,从箫白泽的表现来看,他似乎并不喜欢方御女,倒像是随意给她个封号,将她养在宫中似的。
待有时间她得问一问箫白泽。
方御女在公开场合向来是不爱说话的,太后又不喜欢宁妃,她也不敢开口说话,怕太后故意寻她的错处。
淑妃是太后的亲侄女,她在太后面前从来不忌讳什么,想说什么话就说什么话,完全不用担心被太后寻到错处,只要稍微注意些,不说太后不爱听的就行。
“皇上很是看重林妹妹呢。”巫安姑姑给每位娘娘都奉了茶水,当奉到林桑青跟前时,淑妃慢腾腾端起青花茶盏,倏然开腔道:“外出赈灾还要把妹妹带着,可是怕你留在宫里会受本宫的欺负?”
笑着从巫安姑姑手里接过茶水,林桑青将茶盏抵在唇边轻啜一口,才接话道:“淑妃姐姐机敏过人,做事情从来没出过纰漏,今儿个可算是说错了一件事。”茶香氤氲在眼前,遮住了她望向淑妃的视线,咽下卡在嗓子眼的半口茶水,她轻笑道:“皇上哪里是看重妹妹,他带妹妹出宫并不是因为旁的什么原因,而是单纯想要一个伺候起居的丫鬟。”
淑妃挑起唇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看样子不大相信。
林桑青故技重施,又把锅推到箫白泽身上,“实不相瞒,妹妹曾经得罪过皇上,咱们皇上的性子姐姐又不是不清楚,‘睚眦必报’这四个字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出宫可不比在宫里,宫外危险重重,皇上要去的还是正受洪灾侵袭的偏僻村落,他哪里舍带如花似玉的姐姐们。是以,他带我出宫去遭了这一圈罪,也算是对我之前得罪他的惩罚。”叹口气,她苦着脸道:“姐姐没跟着皇上去赈灾,自是想象不到此行多么辛苦,受灾的地方不大安宁,劫匪大白天的都敢出来晃悠,妹妹被劫匪绑走过,遭罪不说,还差点丢了性命。”
林桑青这口锅甩得很好,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箫白泽身上,这样子,倘使淑妃还有疑问,也不敢亲口去问箫白泽。
抬起尖尖的下巴,淑妃巴掌大的小脸上写满傲慢,眼波缓缓在林桑青身上流转一圈,继而转目看向别处。
太后一直很喜欢林桑青,听闻林桑青说起在宫外的遭遇,她不禁心疼不已,“乖孩子,苦了你了,泽儿决定带你出宫之前没有和哀家商量过,若他提起此事,哀家绝对不会同意的。” 皱纹丛生的面颊上浮现些许谨慎之色,她提醒林桑青,“对了,方才这些话可别让泽儿听到,他这个孩子向来不懂得怜香惜玉,仔细他听到之后又给你穿小鞋。”
哈——连太后也担心箫白泽会给她穿小鞋?难道箫白泽真是睚眦必报的小心眼之人嘛?心底笑意波动,然而面上还要装出谦虚受教的样子,“多谢母后提点,臣妾不过是在母后和姐姐们面前抱怨一下罢了,在皇上面前,臣妾连一句抱怨的话都不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