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悯也没料到,案子进展竟这般神速。他知对方布局已久,自己罪责难逃,在雪片般弹劾自己的奏折送到皇帝之前,抢先求见陛下,自陈罪过,主动辞官。
皇帝问了案子经过,允了他的辞呈。
方悯就此闭门谢客,背后打点儿子的流放事宜。
方悯的落败太过迅速,只一夕间,曾经在朝堂上咄咄逼人的方御史教子无方,身败名裂,令人大叹世事无常。
方怀钰流放的那日,顾氏带着十岁的儿子,一身孝服,立在城门口看他上路。
戴着撩烤神情憔悴的方怀钰被押出城时,顾氏冷声对儿子道:“康儿,你记清此人的相貌。就是他,害了你父亲。”
冯绍康瞪大眼,坚定的道:“娘。我记住了。”
方怀钰不屑的笑了笑,目光忽的一凝,望着孩子的容貌喃喃了句:“子郡?”这孩子的容貌,竟然和他父亲颇为肖似。一样的双目若星,俊采风流。不由自主,眼前一幕幕,浮起泛黄的旧事影。
冯子郡,城内有名的琴师。方怀钰惊鸿一瞥,心神向往。他令人百般查探,只查到冯子郡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别说情人了,连个妾侍都没有。
贪念即生,再难抑制。
方怀钰故意纳了以琴闻名的惜玉为妾,又为她请来冯子郡砌磋琴艺。借着机会,慢慢接近冯子郡。他文采出众,又着意拢络,惹得冯子郡将他引为知己。终有一日,两人把酒言欢趁醉时,他强占了琴师。
尝过了味道,就更不舍放手。他威逼恐吓,又款款深情,硬是将冯子郡强留在身边。直到某日,他收到消息,冯子郡准备携妻儿离开南京。明摆着是想自他身边逃离。方怀钰顿时恼羞成怒因爱生恨:我待你一片真心,你竟不知好歹,背弃与我!
他自己也觉不解,本不是什么痴情种,也已玩了不少时日,怎么就这般放不开他呢?
宁愿让他死,也不愿眼睁睁的看着他和别人在一块儿!
所以,趁夜温存后,愈想愈不甘、愈想愈妒火中烧的他偷偷解了汗巾,狠狠的勒住了冯子郡的脖子,硬是将人勒死在自己的怀中。挣扎中的动静惊动了屋外的惜玉。惜玉已是他们两人私会的幌子,也是唯一知道他们关系的人。他索性一不作二不休!犯下两条人命后,他才慢慢的清醒过来。
惜玉不过是个妾,死了没人管。但是冯子郡颇有名望,无故失踪他不好向官府交待。一番筹划,他命人雇佣车马,又挑了个家仆扮成冯子郡的模样,带着个丫鬟假扮情侣私奔,连夜出城。至于两具尸体,都让他埋在了惜玉院子的花树下。
如果不是凭空冒出一具号称是冯子郡尸体的骨骸,这件事,永远也不会有人知晓。
顾氏见他神情变幻莫测,将孩子掩到了身后。
方怀钰低笑了几声,笑声尽显放肆。
不过流放十年,不用十年,他就会回来。
方家请来的保镖牵着马在不远处跟着,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匹枣红骏马飞驰而至,马上少年锦袍玉带,贵气逼人。一双倾尽风流的桃花眼,嘴角噙着抹痞笑,勒马停在方子钰的身后。
“魏国公府徐裘安,喜送方公子出城!”他捞起一只红泥酒坛,扯了泥封,将酒水洒在了地上。“敬所有被你们父子所害之人。愿他们在天有灵,一路好好护送方公子!”
方怀钰不动声色的瞧着他祭祀亡人、诅咒自己,不以为然的扯了扯嘴,低声问:“是谁?”
徐裘安扔了酒坛,不解的挑眉:“什么谁?”
方怀钰在狱里无事时,想了很多。
父亲早说过,此案是太子的手笔。但这入局即死、凌厉无比的风格,却与太子过往温和的手段截然不同。所以,太子身边又多了个能人?
他是谁?
徐裘安仿佛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放声大笑道:“等你活着回来,我再告诉你。”策马掉头离去。
“娘。”冯绍康望着裘安的背影,低声道,“他是谁?”
顾氏搂紧儿子,眼中含泪道:“是我们的恩人。”
第75章 教导
南京城因方御史纵子行凶一案掀起的波澜在时光的推移下渐渐平息。汉王殿下吃了个闷亏,损失一员大将,生怕太子穷追猛打,立即收敛了所有行动,安静如鸡的等着过年。
朝中自有明白人:方悯才得罪了徐裘安,没多久儿子便东窗事发,直接断送了自己的前程。这里面没魏国公府的手笔,说出去谁信?无不叮嘱自家的小辈:混世魔王前,给我乖乖收紧骨头夹着尾巴做人!委屈些不打紧,官丢了全家玩完!
南京府府尹万万万万没想到,此案之后,城内案发率竟直线下降!皇亲贵胄执绔公子格外的安份,一派前所未有的官民和谐大好景象!乐得他给皇帝打的年终报告中大拍马屁:陛下英明,一个徐裘安,抵他十个钟兆阳!
皇帝笑得嘴角翘得高高的:歪打正着,歪打正着!
这样的霸王,给朕来一打!
再看裘安,怎么都有点儿福星的味道了!
太子与太孙正好在边上,问清缘由,太孙朱瞻基忍笑凑趣道:“皇祖父,唐朝时太宗皇帝将秦琼与尉迟恭的画象贴门外镇妖降魔。皇祖父也可将裘安画了像,当年礼分送到各府中,以作警示!”
朱棣噗的放声大笑,与太子道:“瞧他出得好主意!小心裘安知道了,又逼着你叫他叔伯!”
朱瞻基笑脸微僵:这个,裘安年纪虽小,辈份却不低啊。明明年纪和自己相当,却是货真价实的长辈。他亏大了!
“皇祖父不说,徐三怎么会知道?”太孙苦着脸连连拱手求饶,“皇祖父疼我,千万别告诉他!”
朱棣笑容更盛,备觉舒心。能怪自己偏疼太孙与裘安么?在他俩的心底,自己先是亲人长辈,再是皇帝至尊。赤子之心,至诚可见。
裘安尚不知皇帝打什么歪主意。方怀钰的案子了结,解决了自己与白棠的心腹之患,他们算是安心与秦简一块儿为秦婳的点心铺子出谋划策。
别看现代的营销策划一出出的古怪新奇,古人动起脑子来,绝不比现代人差。至少徐裘安的思路活跃得就令白棠啧啧称奇。
“阿简,大嫂的点心打算怎么卖?是卖给普通人家呢,还是富贵豪门?”
白棠笑道:“欲开店,先定位。徐三爷问得好。”
裘安立时得意的如开屏的孔雀:“定位?嗯。这词用得稀罕。”
秦简蹙眉道:“我看阿姐的意思,是想兼顾。”
裘安立马摇头:“我劝大嫂还是实在些。苏式点心做得好,可不便宜。做得普通了,那些富贵人家谁还稀罕?”
白棠赞同道:“徐三说得不错。就拿我那豆腐牛奶膏来说,用料贵,保存期短,普通人家消受不起。”
“要做就做最高档最顶级的!”裘安拍着胸脯,“只要东西好,不怕没人买。到时候我先帮你往皇亲贵戚里送些试吃,包管你开业大卖!”
秦简本担心销路,听裘安这般保证,登时放了心,笑道:“亏得有你。”
白棠提醒道:“既然定位高档客户群,那店铺的选址和装修,就要下些功夫了。”
秦简笑道:“我有几处选址,不防明日一起看看去?”
裘安是闲不住的人,答应得兴高采烈。
“说定了,明儿一早,爷我陪你们选铺子去!”
白棠楞了楞,疑惑的问他:“一早?你不是接了朝庭的官职么?怎么这般空?”
裘安轻轻哼了声,不满的道:“铸印局的活计,最没劲了!”
铸印局?白棠与秦简相视一笑。
秦简想劝他几句,还没开口就让裘安打断:“爷的志向你们不懂。礼部,哼,陛下存心刁难我哪!”
白棠念着皇帝赞过他一句:裘安有自己这样的朋友,他老人家很放心。是以微笑道:“竟然是礼部?恭喜啊,陛下这是要重用你呢。”
裘安斜睨了他一眼,不以为然的道:“我家武将出身。我二哥在军里已经是武德将军了。来日若是跟着陛下出征蒙古,说不定还能再升两级。礼部——礼部能做什么?爷我是最厌烦繁文缛节!铸印局里现在刻的都是些妃子的私章、官印。要钱没钱,要趣无趣。我呆了几日,杨侍郎只让我背印谱。头都大了!”
白棠挑眉:“印谱?”
裘安斜眼望天:“本朝上到天子,下到县令,所有的宝印、官印的形制。”
秦简意外的插了句:“杨侍郎?哪个杨侍郎?”
“还有谁,杨千骏呗。”
秦简神情微妙:“是他啊。”
裘安想起什么,突然拍腿大笑,眼里波光潋滟:“我差点忘了。他和你三叔,是朝中有名的一对冤家!”
秦简脸一红,苦笑道:“也不是什么冤家,只是政见不同,常有争执而已。”
杨千骏是北地寒门士子,秦轩是南方世族子弟,恰巧是同一届的进士。身分背景全不相同的两人,在政见和治国理念上经常背道而驰,又都不肯相让,怎么办呢?只好撩起袖子对骂咯。两大才子对骂,那自然是与众不同、卓而不绝的!吵也吵得出口成章锦绣扑面,用词都不带重样的。久而久之,他俩吵出了风格吵出了名声,誉享朝庭内外,蜚声大江南北!
白棠忙将话题拉回来:“徐三,杨大人用心良苦啊。搞清楚了这些印章,等于将大明朝从上到下的官职及官场关系撸了一遍!”
徐裘安挥手:“知道知道。”
白棠再接再厉:“我再问你,六部之中,哪部最为重要?”
徐裘安呼了口气:“让我说,肯定是兵部啦。管得了兵打得了仗,那才是最厉害的。”
秦简倒也有几分好奇白棠的用意,插嘴道:“六部之中,素以吏部为首。”
白棠摇头,一字一字的道:“自然是礼部最重要。”
徐裘安瞪大眼,一脸的嫌弃:“跟你们说不到一块儿去!”
“别急啊。”白棠急忙扯住他袖子。硬是将他按回位子上。“你以为礼部的大人们照本宣科,就管些礼节礼仪、外交之事?”
秦简配合的问了句:“是因为礼部负责科考?选拔国之栋梁?”
白棠还是摇头:“这么说吧,徐三你生性跳跃——”
秦简脱口补充道:“是放荡不羁才对。”
裘安似笑非笑的瞧着他们:“小爷我混世魔王不是白叫的。”
“徐三虽然我行我素,横行霸道了些。但却从未越过法纪这道红线。为何?”白棠注目于他,“因为你心中有‘礼’。不仅是礼,仁义礼智信,皆在你心中。但,如果礼乐崩坏,君无诚,民无信。后果如何?礼部的作用,说穿了,就是站在道德高度上,维护朝庭的统治。不然,君子六艺,为何礼为首?陛下让你从礼部开始历练,是不是大有深意?”拿前世的话来讲,礼部管的,就是意识形态。
裘安眨了眨眼:“你的意思是,礼部就是忽悠人让人忠于朝庭别造反是吧?”
白棠啧的声舔了下后槽牙:“你真能总结。”
“行了。”裘安皱着眉头,桃花眼里全是不耐,对秦简道,“明儿带你们逛逛南京城的九市十八坊,让你们长长见识。”
秦简求之不得,白棠表示:陛下,我尽力了啊!
第76章 苏氏的误会?
次日一早,裘安果然准时带着他们在城内热闹的街坊巷道里挥拆方遒。
他从小在南京城里混荡,每条街的特点、讲究,位置的好坏分析得头头是道。
“评事街,多是卖皮子的。要找好皮子,来这里总没错。”
“织锦坊、银作坊,毡匠坊,这里的生意最好了。但你们要开点心铺子,自然还是糖坊廊啦。”
糖坊廊,明朝南京城小吃一条街。
白棠来此地不过三个多月,自也没来得及尝遍当地特色吃食。此际,一手鸭油酥烧饼,一口嚼劲十足香浓味美的鸡丝浇面,吃得幸福感蹭蹭蹭得往上蹿。
裘安实在看不下去,递了张帕子给他:“你好歹从小南京城长大的人,吃相还不如秦简!”
白棠不好意思的擦了嘴,笑道:“我也许久没来吃了。咱们再尝尝翡翠包?”
裘安与秦简面面相觑:一早吃到现在,还能吃?
秦简笑道:“午后再来吧。今儿要跑一天呢。”
白棠只好恋恋不舍的离开铺子,一步三回头:“要不,我买几个路上吃?”
秦简装作没听见,裘安受不了扯着他手腕就走:“吃坏了肚子可不划算。”
白棠这才死了心,又觉得自己贪吃失了面子,忙遮掩的道:“南京城的小吃,味道不俗。但点心类的的确不多。你们看看,出来在外边吃早饭的人还不少。我觉得吧,咱们可以换个思路。”
秦简好奇的问:“什么思路?”
白棠搓着手道:“不如开个早茶茶楼吧。”
秦简一懵:“早茶?喝茶么?”
裘安眼珠子一转,率先领会了白棠的意思:“你读书读傻了吧!白棠的意思肯定是指点心和茶一起吃的茶楼啊!”
白棠赞许的对他一笑,笑得裘安欢喜的咧开嘴!
“你们的意思是——”秦简睁大眼睛,心底有些念头蠢蠢欲动。
“不错。我这几日想了许多。苏式点心与其他糕点不同,许多点心都得新鲜出炉,趁热才好吃。像各色蒸饺、船点,玫瑰花饼,冷了味道就差了。还有苏州的面条,那些现炒的汤头——太湖三白,爆炒鳝丝。”白棠大大吸了口口水,“再加上我们兰雪茶——你们就说这生意能不能爆?”
秦简寻思间,裘安已经接口道:“爆!一定爆!白棠,不止是苏式点心,我看咱南京当地的小吃也能在里面卖。”
秦简总算跟上了大伙的思路:“不仅苏州南京,如果各地有名望的小吃都能在咱们的茶楼里吃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