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痣——南山鹿
时间:2019-10-10 08:30:33

  一个冶艳明丽的短发美人走进来,弯下腰嫌弃地看了眼庄恪的宠物:“一天到头闷在家里喂蜥蜴玩,你可真够有聊的。”说罢,她瞟了眼手上那块蛇形腕表,“时间差不多了,坐我的车过去?”
  女人名叫庄悯,是庄恪的亲堂姐。学西方艺术史的她旅居海外多年,近来刚回国。
  见弟弟又端着一脸高冷不答话,庄悯气性上来推起轮椅大步往外走。快到门口时,她停下来:“把你的蜥蜴室友安顿安顿,我爸和你爸显然都不待见它。今天吃饭两位可都在的,别带去给人添堵。”
  庄恪依旧没做声,只依言将守宫放回了恒温箱里,又拿了喷壶给箱子加湿,动作有条不紊,慢而细致,存心让人等。
  这下庄悯也不着急了。她斜靠在书桌边沿,双手环臂,问:“你和南医姓余的副院长到底有什么仇?还是说,是跟那个姓阮的护士结了梁子?芝麻大点事闹得满城风雨。”
  “跟你没关系。”
  “没关系?”庄悯漂亮的眉毛往上一扬,“是你让我找老庄关注这个案子的,他待会儿八成会问到。我总不能说,我自己看这个院长不顺眼,漂洋过海专程回来整人家吧?”
  “伯父不会问的。”庄恪安顿好守宫,让帮佣递了帕子细细擦干净手,“他刚上任,正好碰到医疗体系搞廉政巡查,我送点反面典型给他拿来做文章再及时不过。互惠互利,不需要细问。”
  庄悯无语地呵了一声:“你啊,在屋子里憋太久了,憋得满脑子都是坏水儿。不对,你从小就这样,天生的阴谋家,我服。”
  对方很冷淡地点点头,用坦然的认同塞住了她不饶人的嘴。
  庄悯这回彻底没脾气了。
  妖娆懒散地踩着细高跟踱到恒温箱前,她用尖尖的孔雀蓝指甲敲了敲玻璃立面,把那只守宫吓得舌头都缩了回去。
  “它叫什么名儿?”
  帮佣轻手轻脚地为庄恪穿外套,男人时不时配合地抬起胳膊,淡淡回道:“还没取。”
  庄悯疑惑:“这都养多久了,怎么——”
  “取名的人还没来,不过也快了。”
  *
  南江市人民医院职工宿舍楼,凌晨三点整。
  陆晚靠坐在前同事们宿舍外间的沙发床上,盯着发光的手机屏幕一动不动。
  30分钟前,觉都睡不安神的她在梦醒时分突发奇想,连了VPN登上外网,搜索祁陆阳的名字。
  果然,一家香港媒体报道了这位风流少东近日的行程。
  这一周,祁陆阳先去了趟香港赌马,又经香港直飞英国,据说是打猎。陆晚查了下,猎区并没有完全覆盖满信号。
  难怪了。
  纨绔子弟们的高级消遣陆晚不太能切身理解,她只知道,新闻照片中祁陆阳身侧一直跟着名年轻女子,低像素下也看得出来,她外貌并不出众。
  媒体报道说这位小姐叫林雁池,是南方某省一位富豪家的四千金。
  面无表情地合上手机,陆晚在黑暗中静默良久:不过是某人又一个保质期难超30天的新任女友,不过是个轻轻松松就能尝到土耳其冰淇淋味道的大家闺秀。
  她不是第一个,不是最后一个,不是最好的,也不是最爱的……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她不足为奇。
  吧嗒,吧嗒,两滴眼泪打在手背上。陆晚却依旧不愿承认,不承认自己在嫉妒,在心酸,在难过。
  她想,她只是生气了,气这个女人的名字里偏偏有个戳心窝子的池字——这个名字明明是陆晚的,是陆阳那年送给陆晚一个人的。
  所以当他们情到深处,耳鬓厮磨、肌肤相亲的时候,祁陆阳会喊对方什么?
  他喊……池池。
  又是一夜无眠。
  直到陆瑞年入院的第二天傍晚,陆晚才终于等来了祁陆阳的回电。
  过度疲惫加上睡眠不足,她的声音在听筒里显得沙哑异常。对方敏锐察觉到不妥,轻声问:“哭了?”
  温柔得就像他还是东寺街78号里住着的少年陆阳,那个合格的,细心的小叔叔。可惜,陆晚已经不愿再当一个懵懂无知,知足常乐的小侄女了。
  “说点有用的吧。”她更想小心眼地讽刺对方一句“终于陪完女朋友了”,但自知不合时宜,只问:“什么时候能到?我爷爷可能撑不了太久。”
  关于陆瑞年的一切,陆晚都在没得到回音的信息里说了个清清楚楚,无需多言。
  祁陆阳话说得艰难:“大雨,飞机停飞,我想办法尽快回来。你先别急,吴峥已经在路上了,马上就到。”
  陆晚低笑一声:“吴峥?我干脆认他做叔叔好了。”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
  “迟迟,别这样。我——”
  “我说过了,别再叫我迟迟、别再我叫我迟迟!陆阳,你就不怕搞混么?”
  情绪走进死胡同里,戛然而止,各自怀揣着晦涩心事的两人一时都无话可说。
  将自己仅剩的自尊心和一点小性子撇开,冷静下来的陆晚把语气放软:“如果爷爷醒了,我想让他去帝都做手术,那边有个医生能救他。”
  “小叔叔,帮帮我们。”
  男人声线颓靡:“等人醒了再说吧。你知道的,他不一定愿意这么折腾。”
  陆晚当然知晓,陆瑞年一直都很排斥和帝都有关的一切人事。之前祁家也派人来过章华,要接老爷子去帝都的干休所疗养,他客气地将人迎进家门,好酒好菜招呼,吃完饭就皮笑肉不笑地逐客:
  “回去告诉你们老板,他的好意我心领了。什么干休所疗养院的,我一乡下老头儿可没这个福气消受,就不打扰了。”
  陆晚一直以为陆瑞年口中的“老板”是祁陆阳,只当他是在怄养子的气,所以不愿去帝都。而当下情况紧急,她只能自作主张将老爷子的性命排在第一位,至于乐不乐意高不高兴,都得往后放放了。
  陆晚说:“我保证可以说服他。爷爷随时会醒,你这边能不能先安排上?算我求你了。”
  在祁陆阳没答话的那几十秒里,一只无形的手伸进胸腔死死捏住陆晚的心脏。酸,涩,胀,她痛得无法言喻。
  长这么大,陆晚和这个小叔叔掐过,呛过,冷战过,但就是没开口求过什么。
  良久,祁陆阳终于开口。他说:“不行。”
 
 
第24章 Chapter 24
  英国伦敦,希思罗机场。
  航站楼的玻璃幕墙被大雨冲刷出层层水瀑,隔着这道帘幕,祁陆阳看向停机坪上七零八落的飞机,神情焦灼。
  陆瑞年的病情,余奉声的处境……都让他心烦不已。
  但祁陆阳当下想得更多的,还是陆晚。如果不是因为贝德福德突发极端天气,狂风骤雨将周边电力设备损坏,他也许能再早一点得到消息,不至于让人孤零零等这么久。
  贝德福德……他是如此地讨厌这个地方。
  祁陆阳第一次被祁元善带过来打猎,是因为不听话,而不听话的代价是悟空的一条命。
  这次原因同上。
  一周前,小白因为吸食过量笑气导致中枢神经紊乱,在酒店房间里躺了两天一夜才被人发现,送到了医院,至今都无法下地行走。拿到消息的瞬间祁陆阳就明白了,景念北那条被他直接否决掉的建议,被祁元善抢先付诸在了小白身上。
  趁着徘徊在破产边缘的白家人自顾不暇,祁元善半哄半诱地养叼了小白的嘴,得到了想要的信息——比如祁陆阳私底下几乎不曾参与所谓的狂欢,每回都只是表面应付下便先行离场;比如祁陆阳在陆晚出事当天郁郁整晚,情绪失控下还打了张元元一拳……
  就为了这点东西,祁元善几乎随意地毁了小白的一生。
  之前,祁陆阳在每次输给祁元善后都把原因归结为自己不够强大,但当他拼下性命拥有了与祁元善几乎对等的实力,却依旧赢不了这个人。
  景念北说得没错,祁陆阳是输在了顾虑太多,输在了尚有底线。
  一个有底线的正常人,怎么可能赢得过不择手段、罔顾人命的恶龙?
  所以祁陆阳再次被带到了贝德福德。
  起初,他不知道祁元善这回准备了什么样的教训给自己,他也不怕,毕竟身边已经连条狗都不剩了。但最终,这个教训顺水推舟地变成了也许无法与陆瑞年见成的最后一面,以及陆晚孤苦伶仃等待着的30多个小时。
  就像是悟空在他手底下死了一百遍,这一次,祁陆阳的感受不可谓不深刻。
  刚得到陆瑞年入院的消息,祁元善就主动更改安排,让一行人全部返程回国。
  在机场,他和蔼地安慰着侄儿:“对于你养父的病情,伯伯很遗憾。这些天我也想了很多,你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不服管,很正常。我之前也是怕你行差踏错,才在你身边放了些‘朋友’。以后不会了。咱们之间要是能做到相互坦诚,才是比什么都好。”
  祁陆阳不答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眼不远处沙发上坐着的林雁池。
  ——林雁池是在小白出事前被祁元善以相亲的名义送到祁陆阳跟前来的,用心明显。
  祁元善笑着摆手:“雁池是你嫂子的亲妹妹,跟你可是正正经经的一家人,她不算。”
  林雁池的姐姐林雁回是祁晏清的遗孀。只不过,林雁回是林家正儿八经的大小姐,林雁池却只是个外室生的女儿。要不是她母亲后来又怀上了儿子,林雁池也许连林家宗谱都进不了。
  私生女配私生子,祁元善这个举动中有着明眼人都看得出的、赤/裸裸的羞辱。
  但祁陆阳还是接受了,他当时只说:“这姑娘名字挺好听的。都说人如其名,我相信伯父的眼光。”
  雨势太大,久等无果的祁元善选择返回市区酒店。将林雁池也打发回去,祁陆阳一个人留在了机场。身侧无人,他终于鼓起勇气给陆晚打了个电话,然后残忍地说出了那句“不行”。
  挂断电话,又在玻璃幕墙前枯站了几分钟,祁陆阳刚放回口袋中的手机再次响了起来,还是陆晚。
  女孩的声音激动到近乎语无伦次:“爷爷醒了!你和他说说话,快!”
  握紧手机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祁陆阳控制住微颤的牙关,清晰有力地喊了声“爸”。
  对面刚醒转过来的陆瑞年无法说出连续的词汇,只能呜呜地发出些断断续续的音节,祁陆阳凝神听了半天,终于分辨出三个字:
  别回来。
  这是他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答应的三个字。而且在如今的境况之下,祁陆阳回不回章华,在祁元善眼里区别已经不大了。
  于是祁陆阳说:“我保证,见您一面就走,不会多待。”
  又是一阵听不清楚的响动,听筒那边开始传来陆晚耐心的哄劝:“行,行,我答应您,不让他回来了。但您也得答应我,等再好点儿就上帝都治病去,好吗?”
  祁陆阳不用看、不用猜也知道,陆瑞年肯定在摇头。他以为陆晚会让自己帮忙劝说老头子几句,他甚至做好了再次残忍拒绝的准备。
  结果,祁陆阳等来的却是一声凄厉绝望的“爷爷——”。
  除了混乱的脚步声和撕心裂肺哭喊,以及心电监护仪急促到让人焦虑的忙音,对面再无其他回应,甚至没谁有空挂断电话。
  难怪让自己别回来……祁陆阳脱力地垂下握着手机的那只胳膊,眼前一阵眩晕,差点要站立不稳。
  因为向来精明敏锐的陆瑞年比谁都明白,没必要了,赶不上的。
  *
  陆晚听科室里的资深护士解释过回光返照。
  在生命即将夸过生与死的临界点时,人会把身体中仅剩的三磷酸腺苷全部分解,分解中释放的能量与肾上腺素协同作用,最后一次让濒临衰竭的器官运转,拼尽全力恢复供血供氧。
  那是人类以血肉之躯对死神的拼死一搏,那是他们对所爱之人最深切的一次留念。
  陆瑞年就是这样。
  刚醒过来的时候老爷子红光满面,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他嘴里呜咽个不停,捏住陆晚手腕子时劲儿也大,还含混不清地念着“晚晚”“晚晚”。
  陆晚被突如其来的喜悦冲昏头脑,全然忘了回光返照这一说,就这么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迎来了永远的分离。
  吴峥赶到的时候,陆晚已经开始料理陆瑞年的后事了。
  对于陆家这种亲戚繁多、人情往来复杂的大家族,钱财和外来人在一场葬礼上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布置灵堂,安顿遗体,通知亲属,联络街坊,应付人情世故……陆晚像个陀螺似的不眠不休,亲力亲为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半点错漏没出。
  用疼爱与保护换来的天真无邪确实是一种幸运,但这种幸运往往都脆弱且不堪一击。
  包括吴峥在内的所有人之前还担心陆晚能否熬得过去,当下他们却发现,之前被长辈护在羽翼之下的她并不是一朵娇花,而是株被现实拔苗助长,却也极有韧性的修竹。
  陆瑞年生前乐善好施又热心快肠,但凡有亲戚朋友落魄了来家里打秋风,他都会拿出最好的酒肉收留招待,临走前还会找遍借口塞点钱在人手上,连面子都帮人顾及到——这样一位老人家的葬礼,撇开祁陆阳拿钱堆出来的排场,远远近近赶来吊唁的人一拨接一拨,各个脸上都带着最真切的悲恸,把灵堂挤得是满满当当。
  按章华县这边的规矩,逝者的直系晚辈必须跪在灵堂遗像前方,只要来人吊唁就要磕一个头回去,恭恭敬敬地收好对方的情义。
  于是,陆晚跪了整整一个白天,也磕了整整一个白天的头。
  在场的亲友街坊们都劝她不要太较真,毕竟没有人会为难一个无依无靠独挑大梁的小姑娘,等有同族长辈来的时候再做做样子就行了。陆晚推拒:
  “我爷爷一直都很好客,为人又重规矩。大家真情实意地来他送一程,我自然得招呼好了,不能丢老爷子的脸。”
  一身黑衣、头戴孝布的陆晚胳膊上还別着圈黑纱,苍白的脸上有几分不常见的伶仃之色。
  可说这话时,平日里娇蛮可爱的小姑娘表情郑重,有理有据的,每个音节都落地有声。陆晚这副好强又能干的样子,像极了年轻时的陆瑞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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