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痣——南山鹿
时间:2019-10-10 08:30:33

  周围人心里感叹着陆家家风,嘴上便也不好多劝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东寺街78号院里这间小客厅布置成的灵堂光线不算好,跪在遗像前的陆晚低垂着头,身体偶尔晃两下,似乎风一吹就会倒。
  除了早上在吴峥的劝说下勉强吃了点东西,她一天下来连口水都没喝,是忙,也是没心情。再加上这几天应接不暇的各种事物磋磨,陆晚原本圆润秀丽的下巴瘦得尖削,临近脱相的边缘。
  在低血糖造成的迷蒙中,陆晚看见一双簇新精致的男士皮鞋停在自己眼前,明明外面下着雨,这人的鞋上却一点泥渍都没有。
  等对方跪了下来,她习惯性地跟着往前一趴。头脑发晕没控制好力道,咚!陆晚重重地磕了一下。
  勉勉强强抬起上半身,陆晚却发现对方还保持着磕头跪拜的姿势,久久没有起来。
  元神归位,她终于认出了来人。
  对着陆瑞年的遗像,对着憔悴疲惫的陆晚,祁陆阳也不知道自己一口气究竟磕了多少个头,似乎磕多少都不够。
  一天一夜几次转机,东西半球两边奔波,他这才终于赶到了章华,回到了梦中的家。
  进门,祁陆阳就看到一个单薄的姑娘正在认认真真地履行着孙女的职责,她额上的皮肤红彤彤一片,嘴唇也失了血色,流光溢彩的眼睛里只剩下疲倦与茫然。
  祁陆阳的心募地一缩,阵阵绞痛。
  诚然,满屋子人一大半都是赶来帮忙的,却没谁能真正地帮到她。他想,他也许做得到,他也必须做得到。
  顶着陆家人各异的神色来到养父遗像前,祁陆阳没脸多说话,他只是跪下来,把额头撞得生疼,疼到麻木。
  做完这些,祁陆阳起身找长辈要了孝布和黑纱戴好,走到陆晚身侧跪了下来。
  他说:“我替你会儿。你去休息下,不然扛不住的。”
  祁陆阳以为陆晚会质问自己:你姓陆么?你早干嘛去了?你怎么还有脸回来?
  但她没有。
  陆晚什么都没说,也没看祁陆阳,曾经伶俐的嘴倔强地紧抿着,纤长睫毛垂下,在她眼底投射出陌生疏离的一片影子。她默默将膝盖下的两层软垫匀了一个出来,递给了身边人。
  依旧有人陆陆续续地赶来。陆阳和陆晚这对名义上的叔侄俩并排跪坐,对着来人弯腰,磕头,动作出奇一致,默契得就像从来没有分开过。
  途中,祁陆阳找机会一把捏住了陆晚的手,女孩的指尖果然如预料中那样凉得像冰。脱下外套,他不容拒绝地将其搭在陆晚身上,又塞了几颗糖到人手心里,还是那句话:
  “先垫垫肚子。”
  仿佛今天的陆晚也只是个被老师留下来罚站的任性少女,有点委屈,有点难堪,有点不服气,但也只用那个少年哄一哄就能好完全。
  可惜不是。
  依旧是默不作声,陆晚脱掉祁陆阳的外套,还回糖果,该干什么干什么。
  祁陆阳第一次在她面前感觉到了无措。
  七八点的时候,吴峥将陆家的亲朋都安排去了附近酒楼用餐,客厅一下子空了下来。
  把陆晚从地上扶起来送到沙发坐好,祁陆阳半跪在地上,把糖纸剥好了送到人嘴边,说:
  “吴峥一会儿就会送吃的来。”
  见陆晚不张嘴,还将头撇开,他无奈地抿了抿唇,眼里话里装着的却是全世界所有的温柔:“乖,别耍小性子。咱们之间的事等吃完这颗糖再慢慢说。”
  “我不是小孩子,我也没有耍小性子。”
  陆晚慢慢把脸转了回来,从祁陆阳进门到现在,第一次正眼看他,第一次和他说话。
  祁陆阳高兴得眼底发光:“好好,是我说错话了,你不是小孩子。先把糖吃掉。嗯?”
  “好。”说完,陆晚微微垂下脖颈,似乎真的打算听话地把祁陆阳手上的糖给吃了。微张嘴唇,她在过程中却状似无意地吮住了男人的指尖。
  这样的陆晚太陌生了,陌生到祁陆阳无法判断她是不是故意的。他只知道,躯体末端传来的触感是如此的湿润温暖,敏锐的酥麻感清晰而准确地直击到心脏,祁陆阳差点没忍住起身吻上眼前人的唇。
  见他瞳孔一缩,陆晚这才慢吞吞地直起腰,也顺势将祁陆阳的手指从唇边释放。她嘎达嘎达地嚼着那颗水果硬糖,神色平静冷淡。
  “我已经不是那个给点吃的就能打发的蠢姑娘了。”
  吃到一半,陆晚弯腰将手肘撑在膝盖上,捧着脸,近距离看向对方的眼睛,语气很认真,呼出的气息里还带着糖果的甜香。她说:
  “亲爱的小叔叔,我长大了哦。”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冲鸭!(我也不知道要她冲什么)
 
 
第25章 Chapter 25
  章华这边有停棺守灵的规矩,逝者遗像跟前的香三天不能灭,夜里需要人醒着,以便时刻更换。
  好在陆家亲戚够多,大家轮流着来,连着三天在客厅里摆了通宵麻将提神,好让陆晚得空睡个安稳觉。
  祁陆阳本想让陆晚去酒店休息,自己留下来招呼夜宿的客人,她没答应,只说:“哪有’客管客’的道理。”
  陆晚的态度差点没把祁陆阳怄死。
  他早知道,陆瑞年一走,自己和陆晚之间那根看不见的、类似亲情的纽带就会慢慢断掉——当然,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坏事也是好事。但祁陆阳没想到它会断的这么快、这么狠、这么彻底。
  猝不及防到,让人来不及将感情做个转变。
  陆瑞年遗体火化下葬那天,下了点小雨。
  捧着爷爷的骨灰盒和遗像走在队伍最前面,陆晚忽然顿住脚,对某个一直跟在身后为自己撑伞的人说:
  “方便的话,就过来搭把手吧。”
  女孩说话时没完全回头,下颌线因为消瘦显得愈加清晰。以祁陆阳的视角看过去,从眉骨到鼻尖、再到下巴,陆晚脸上几处轮廓转折隐约传递出一种不曾有过的倔强气质。
  但男人知道,她那颗心还是跟以前一样,是软乎乎、热腾腾的。
  轻轻说出个“谢”字,又不动声色地拉住陆晚的手捏了捏,祁陆阳将遗像接过来抱好。他静静地同她并肩站在一处,总算有始有终地送了养父一程。
  整个下葬过程中,任凭叔伯婶娘们哭得不能自已,任凭天上的细雨如此契合情绪,陆晚仍是一滴泪都没留,连眼睛都不曾红过。有人劝她想哭就哭、别憋坏了自己,女孩淡然地笑笑:
  “我真哭不出来。”
  父亲陆一明因车祸去世时,刚满十五岁的陆晚也没哭,摔断胳膊都不掉泪的陆阳却哭了,还红着眼一直跟人说“对不起”。
  陆晚安慰他:“我爸出事的时候你又不在场,这事怨不着你。”
  莫名想起陆一明,祁陆阳不自觉地收回了放在陆晚身上的目光,神色变得晦暗复杂。
  是夜,将余下的最后一批客人送走已经是九点多的事情了。
  屋里只剩叔侄俩人。
  陆晚斜靠在大门门框上,双手抱臂,歪头看向祁陆阳。这人正背对着她清理供桌上滴落的烛泪,姿态从容不迫的,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没钱订酒店?要不我借你点,不用还。”她问。
  不等对方回答,陆晚抬起手臂哐当一声将门合上:“算了,就歇家里吧,反正咱们两也一起住习惯了。”
  腕子募地一颤,两滴烛泪落在了祁陆阳的手背上,带来一阵灼痛。
  他早发觉陆晚的情绪有些不对劲,现在则更加肯定——是被陆瑞年的事刺激到了?还是依旧在气自己没及时回来?心里跟勾了芡一样的糊涂姑娘突然就成了精,未免太不正常。
  总之,不管出于什么考虑,祁陆阳都决定要留在78号院过夜,把人给看好,免得出事。
  陆晚仍在门口等着祁陆阳的反应。
  男人淡定地走了过来,将大门上方的插栓仔仔细细插严实,又把锁反转两圈,才不正不经地说:“关门关得再响,也要记得反锁。年关近,坏人多,万一放进来个劫色的,你怕是要吃大亏。”
  “坏人头子这都已经登堂入室了,我白费什么劲?”
  陆晚说完自顾自洗澡去了,留下祁陆阳干站在原地,自觉好笑。
  从浴室出来,陆晚看到客厅里的景象,绞干头发的手都停顿了几秒。
  祁陆阳将放在墙角积了六七年灰的折叠床给搬了出来,擦洗干净后铺在小沙发前面的空地上,还找了个褥子垫了上去。
  陆瑞年这套房子是两室一厅的格局,自从陆晚初一那年住进爷爷家、霸占了小卧室,陆阳就只有在客厅睡折叠床的份了。
  “哪有让客人睡这儿的道理。爷爷房间暂时不能住人,你睡小卧室吧?我的床让给你。”陆晚趿着拖鞋走到人跟前,随着动作捎来一阵湿热的洗涤剂气息,馨香非常,直往祁陆阳脸上扑。
  祁陆阳沉着嗓子:“客?我是你叔叔,你是我侄女。就算老头儿走了,也还是。”
  “哦。”脸上还挂着水珠的陆晚像朵沾了晨露的青嫩小草,俏生生的。她顺着男人的话往下讲,“既然是长辈,我的安排就更合理了。小叔叔,请?”
  她说完从自己床上拿了个枕头过来放好,坐在折叠床沿,再昂起头看向一动不动地某个人,眼神纯真:
  “怎么?想和我挤着睡这儿?”
  不发一言,祁陆阳歇去了小卧室里。
  大事初定的陆晚这一觉睡得异常安稳,就连之前手脚发凉被冻醒的情况都没出现。
  等天色大亮,她惊诧地发现自己正躺在小卧室的床上。
  不过一米五宽的床铺另一侧还有张被子,已经被人叠好了,上面搁着的枕头中间陷了一块下去,沾了几根短而硬的发丝。陆晚心里一惊,手伸到那叠被子的夹层里试了试,果然还是温的。
  客厅里传来开门的动静。陆晚鞋都没穿就跑出屋子,劈头盖脸地质问那个刚进家门、手里还拎着几包东西的男人:“你昨天睡在哪儿了?”
  “都立冬了,怎么还光脚。”像是听不见她的话,祁陆阳只是蹲下身帮人穿拖鞋。陆晚想抽回脚,奈何对方力气奇大,她根本挣不脱。男人边穿鞋边说:“还能睡哪儿,当然是床上了。”
  等起了身,他又不急不缓地加上一句:“不是你让我睡小卧室么。”
  脚腕子都被人捏红了的陆晚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又问:“我怎么也进去了?别说什么梦游之类的骗小孩的话。”
  “你睡着了一直翻身,折叠床跟着嘎吱嘎吱地响,外人听了还以为我和你干什么了。怕邻居误会,我只能把你抱屋里去。”祁陆阳话讲到最后语气都变了,又弯腰把脸递到陆晚面前,眉眼轻慢,吐气微热:
  “我做错什么了?让你这么生气。”
  将牙根咬得发抖,发酸,发胀,陆晚仍是抿唇不语。男人抬手理了理女孩颊边的头发,随即贴着她的脸颊耳语:“也不知道是谁昨晚上怕冷,自己一个劲儿往我身上靠。抱久了吧又嫌热,翻来覆去的,两个人都折腾得汗了一身……”
  “要不,咱们今天就盖一床被子吧?可远可近,能进能退,暖和,还方便。”
  听到最后,耳垂红透了的陆晚扬手就要甩祁陆阳一巴掌。对方轻轻松松拦住,直起腰来,眼中的轻浮瞬间换成少有的严肃:
  “再知道过分了?人形都还没炼出来的小妖精,这几天在叔叔面前蹦跶个什么呢?使坏的这条路上,我可是你祖师爷爷。”
  祁陆阳以为自己把人给收拾服帖了。
  “祖师爷爷,您昨晚上怎么就对我手下留情了呢……”手腕还被这人箍着,缓过口气的陆晚顺势就往前一靠,缩短自己与祁陆阳之间的距离,再仰着脸问:
  “为你女朋友守贞啊?”
  松开手,祁陆阳淡定地把她推远了一些:“老爷子头七还没过,我就是个畜生,也得挑挑时间。”
  “也是。”不依不饶地又贴了上去,陆晚眼神比姿态更缠人,“小叔叔,你打算在这儿待几天啊?”
  见人不知悔改,祁陆阳回搂住她的腰,似笑非笑地问:“不舍得人走?你想要我待几天?”一边说话,男人一边在心里盘算该怎么样才能让陆晚彻底清醒。
  “我想要你……待到第八天。”
  说完这句,陆晚很明显感觉到祁陆阳浑身都僵了一僵。
  曾经,祁陆阳想了很多词来概括自己的处境,最后只总结出八个字:心还坚定,身不由己。但今天,此时,此刻,他身心竟然一齐动摇。
  男人前半辈子攒下的所有游刃有余,在这一刻全都失了方寸。
  祁陆阳垂下头,陆晚闭上眼。
  直到敲门声响起。
  两人尴尬地各退一步,呆立在原地。陆晚用下巴点了点大门,丢下祁陆阳自己跑回了小卧室换衣服。
  来人是龚叔。
  再出来,陆晚见祁陆阳和龚叔相对而立,手握着手,表情诡异,一时有些疑惑:“怎么不让人进来坐会儿?”
  祁陆阳神色松动了点,将人引到了沙发旁,很随意地问:“龚先生是怎么认识我们家陆晚的?”刚才握手时,他试到了龚叔右手食指上的一块老茧。
  对方也试到了他的。
  以陆晚单纯的社会关系,她不可能认识这种来历不明的老道角色。
  呷了口陆晚递来的茶水,龚叔呵呵一笑,将精明藏在眼底:“我主家在人民医院住了很久,一直是陆小姐在照应着。本来我是想昨天就过来看看的,又怕你们家里客人多、不好招呼,就改在了今天。”
  他说完看向陆晚:“陆小姐,节哀顺变。庄先生特地嘱咐我说,这回没能帮上忙,他很愧疚。”
  陆晚对龚叔印象不错,连忙摆手:“庄恪已经帮我很多了,您也是。”
  两人随后又寒暄了一阵,很熟的样子。
  见祁陆阳从头到尾都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眼神不善,龚叔很有自知之明地站起身走到陆瑞年的遗像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又上了香,便准备告辞。
  走到门口,他云淡风轻地对祁陆阳说:“我年轻时当过几年兵,祁先生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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