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痣——南山鹿
时间:2019-10-10 08:30:33

  祁元善坏事做尽,祁元信恨他入骨、如此作为也是情有可原。
  可祁陆阳呢?就因为他是祁元善的儿子,所以活该被当做棋子,耍猴儿一样地折腾十来年?
  中途还差点丢了命。
  祁陆阳何其无辜。他心里冒出一千一万的不服,委屈与愤恨,回首前十年人生中的种种,他惊觉自己最宝贵的青春岁月,那些夜不成眠、食不下咽的岁月,被动成为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凭什么?凭什么?
  他宁愿自己无父无母,宁愿自己是个石头里蹦出来的孤家寡人,甚至宁愿投胎当个无知无觉的野草野花,也不想有个这样卑鄙冷血的父亲,和这样心机深沉的叔叔,以及一群吸血吃肉不吐骨头的,所谓的“亲人”。
  祁陆阳,宁愿自己没有来过人世走这一遭。
  听人简单地把事情复述完,景念北震惊非常。本就嘴拙的他,已经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祁陆阳了。
  他知道,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一个叫陆晚的可以给祁陆阳带来慰藉,但是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
  又喝了几杯酒,祁陆阳揉了把头发,把烟点上,吞吐的动作像行尸走肉:“忘了问,你接到阮佩那天打我电话,是有什么事要说?”
  景念北斟酌了下,还是将从阮佩那里听来的关于庄恪的旧事,简明扼要地告诉了祁陆阳。
  对面半天没回音。
  直到好几分钟后,他才听祁陆阳开口:“居然是他……我那天听到庄恪叫陆晚的名字了,但我没让她搭理。我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不知道。”
  “你也不是故意的,就别自责了,那是他的命。”景念北拍拍人肩膀。
  祁陆阳摇头,死盯着自己右手掌心的痣。他想到陆瑞年,想到邱棠,想到庄恪,又想到,最不敢想的陆晚,喃喃:
  “我也许真的是天煞孤星,害人,害己,孤家寡人一个,生下来命里就带着劫数,注定一辈子得不到安宁。”
  “这是我的命。”
  *
  同一个夜晚。
  陆晚九点来钟就从拍卖会上回来了。她提前下车,从院子大门口一路往主楼走,面色如常,心里早已一片兵荒马乱。
  她隐隐约约有种猜测,阮佩如今的处境,和庄恪也许有些关系。
  只可惜刚才在拍卖会场馆的洗手间里,突然有人进了来,陆晚不得不挂断电话……她该怎么样找机会和阮佩见上一面呢?
  瑟瑟寒风吹乱陆晚的头发,她从思绪中抽离,再抬头,发现和之前几次一样,庄恪又在门廊下候着自己。
  等人走近些,他问:“怎么一件东西都没带回来?不喜欢吗?”
  陆晚裹紧身上的大衣,站定在几步开外,静静地看着他。
  两人这种状态持续有一段时间了。隔几天,庄恪就会不情不愿地放陆晚单独出去“放风”,又固执地守在家门口等她回来,然后问她做了些什么,玩了些什么,开不开心,措辞的分寸把握得极好,不再像之前那么咄咄逼人。
  那天,将自己流过产的事情说出来以后,陆晚还以为,庄恪又会发疯生气……甚至来掐她脖子的。
  但他没有。
  也许在陆晚看不见的地方,庄恪仍在继续发泄负面的、无处消散的情绪,可他没有将这些再施加于陆晚,维持着平静温和。
  陆晚不得不承认,这也算是一种温柔,病态的温柔。
  她可以说她不需要,但不代表别人这么做就没有意义。
  “我不喜欢钻石,就没买。”
  走上前几步,陆晚接过龚叔的手,扶住轮椅往屋里推:“我也不喜欢艺术品,看不懂,怕被人忽悠、当冤大头,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平时这么出去转转只是想透口气而已。你不必回回都这么等着,我就算想跑,也跑不掉。”
  “好,那我再不等了。”庄恪说完咳了几下。他向后伸手,覆盖住陆晚把着扶手的手背。这种程度的肢体接触陆晚已无心计较,她只是有些惊讶,这人手都冻成冰了,皮肤上似乎还出了层冷汗。
  她皱眉:“降温了,你最好不要在室外多待,容易犯病。”
  就像为了印证她说的话,庄恪一个“好”字还没说出口,就开始剧烈的咳嗽,脸色也由苍白变成不自然的紫红。他以手捂胸,气喘吁吁,似是很痛苦的样子,喉咙深处既而发出连续的喘鸣音……
  陆晚当即判断出,庄恪这是遗传的哮喘病复发了,而症状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来的严重。
  周围人换成一团,陆晚让龚叔立即把朱医生叫下楼。两人在客厅对庄恪做了一些应急处理、稍微稳定了一下他的生命体征,陆晚便跟着车送人去医院了。
  一路上,庄恪身体前倾,边吸氧边死死握住陆晚的一只手,用力到捏得她皮肤发白。
  陆晚不反抗,用单手配合朱医生给庄恪吸氧做雾化,操作时流程清晰有逻辑,面上看似冷静非常,可紧抿的唇出卖了她的一点点慌张。
  ——她曾幻想过,以庄恪的身体状况,也许不出几年就会突发疾病去世,那个时候她就会彻底自由了。
  可真等庄恪出了事,陆晚反而没了这种念头。她想,她即使要走,也得和这个人当面把一切都扯得干干净净明明白白,画个句号,而不是稀里糊涂地留下一串省略号。
  这不是陆晚的风格。
  俯身,她掐了掐庄恪的手,在人耳边郑重其事地说:“喂,庄恪,你能不能撑到我们签了离婚协议再死?寡妇比二婚比说出去难听,你,你别拖累我。”
  男人侧过脸看了她一眼,艰难点头,说好。
  庄恪这次病情来得又急又重,超乎所有人预料。会诊的专家还没来得及全部到场,他就因为支气管哮喘合并肺部感染,反复高烧,被送进了ICU。
  龚叔急得火烧眉毛,对着陆晚几乎崩溃:“我跟少……庄先生说过无数次,不能吹冷风不能吹冷风,他就是不听,非要在外头守着您回来。您不知道,自从上回您去医院检查以后,他心情就不太好了,闹倒是没再闹,就是晚上基本上不睡觉,能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三餐吃得也少。他这么糟践自己,哪里抗得住?!”
  三四年前,庄恪就差点因为肺炎去了,为这,他才在南江市人民医院长住了下来。最近一两年他的哮喘病情都控制得很好,夜间几乎没再因憋气而惊醒,谁知这次又……
  清晨,昨天夜里还在新加坡出游的庄悯,便跟着庄恪的父亲一起风风火火地出现在医院。
  找医院院长问清楚状况,庄父打了几个电话出去,又接了几个电话进来,不过待了半个多小时便推说有事要告辞,连等探视时间的意愿都没有。
  向来谁都不怕的庄悯冷哼道:“有了小儿子在后头垫着底儿,叔叔您如今倒是临危不乱得很,一点儿都不着急呢。”
  庄父面有薄怒:“悯悯!”
  “我说错什么了?小恪还在里面躺着、生死未卜,您就算有天大的事儿,好歹等着进去看他一眼再走。没记差的话,我婶子就是因为这个病去的,您当时没赶上看她最后一眼,这回,也要错过儿子的吗?”
  庄父神色讪讪地留了下来。
  后面两三天,庄恪时而清醒时而昏迷,高烧反反复复的,一直不见明显好转。直到快一周后,他才的病情才终于稳定了些。
  从ICU中出来,得了消息的亲戚们以及公司里立即来了不少人探望,有老有少,对着庄恪态度殷切,怜悯又心疼。唯独,他们在看到陆晚时会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与不屑,不接她递来的茶,也不搭她的客套话。
  陆晚还是按礼节把样子做足,等客人走了、闲下来的时候才有空回想:自己“嫁”给庄恪也有半年多了,在庄家一直没见着过这么多亲戚,还以为一家人有一家人的规矩,庄恪家的亲朋走得就是不如别家热络,连逢年过节都不需要聚聚的。
  如今一看,兴许只是庄恪把这些并没有带着太多善意的人事都给挡了出去,没让陆晚见着。
  她正坐在病房外间胡思乱想,庄悯从里间出来:“他让你进去,有话要说。”
  陆晚哦了一声起身往房间里走,庄悯侧过一步虚拦住她,低声说:
  “陆小姐,我不清楚你们俩平时是怎么相处的,不好多嘴,我也知道你们这样不算正常‘夫妻’,可你一天是他的妻子,就得履行好责任。我听阿姨和保姆说,小恪这段时间心情很差,似乎是和你闹了矛盾……我衷心希望他这次发病,和你的冷漠或者失职没有关系。”
  “既然知道我们不是正常夫妻,”陆晚不卑不亢地看向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庄悯,“那就请你不要拿正常夫妻的标准来要求或者多做置喙。他和我,都没完全做到夫妻该做到的那些。我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庄悯苦笑,没了之前的锐意:“我不跟你争。你最近对他好点吧,算我求你了。小恪清醒的时候是个很好的人,你只是不了解他。”
  陆晚只点点头。
  等陆晚推门进去时,庄恪似乎已经盯着门边看了很久。
  他刚苏醒那天,陆晚只是混在一屋子人群里远远和人对视了几眼,就退出去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样一个男人,做作的关心与关怀是不真实且多余的,可完全漠视,不理不睬,她也做不出来。
  “小陆护士,”庄恪声音微弱,“坐过来,近一些,我没办法大声说话。”
  陆晚依言落坐在床边:“那就别说话。”
  庄恪被她气笑了,随即浅浅地咳了几声:“你真不是个温柔的女人,起码,在我这里不是。但是我还是很喜欢……很喜欢和你待在一起。”
  “小陆护士,你很真实,比任何人都真实。”
  “我只是太笨了,学不会撒谎而已。”
  庄恪看着她:“那就不要学,这样很好,很好。”
  在哮喘发作的那一刻,庄恪意外地捕捉到了陆晚眼中的惊慌与担忧——他本以为自己会看到幸灾乐祸,或是如愿以偿。
  哪怕知道这些真实反应与爱无关,庄恪依然觉得满足。
  说是有事叫她进来,庄恪却没再开口。两人相对无言了片刻,他让陆晚叫龚叔:“我想吃何李记的艇仔粥,让他帮我买一份过来吧。”
  “别麻烦龚叔了,他这几天也没休息。要不我去吧?我——”
  陆晚话说半截,却看到庄恪在笑,神色了然:“天天在医院里守着我,很无聊,你想去透透气,对吗?”
  也许是太虚弱了,他脸上最后那点戾气也褪了下去,眼神格外地温柔,比以前任何一次都温柔。
  “那快去吧。”他说。
  陆晚胡乱嗯了声,匆匆起身出门,颇有种落荒而逃的意思。
  庄恪没说让陆晚几点回来,她在街上游荡了一会儿,拿出手机,找景念北,说要见见阮佩。
  为了方便,陆晚将会面的地点选在了何李记,顺手点了几份茶点,还预定了一份艇仔粥,走的时候好打包。
  阮佩在菜上齐之前就到了。
  一见面,陆晚眼圈就红了。她把阮佩拉到自己这边坐下,拿手在人胳膊上圈了圈,又捏了捏她尖削的脸:“你怎么能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丑死了,丑死了,你现在像个鬼你知道吗?怎么能瘦成这样,吃饭都不会吗,你得吃饭啊……”
  话没说完,她已经哭得不能自已。
  “怪我,怪我,晚晚你别哭,我吃给你看,我现在就吃。”阮佩也哭,边哭边把虾饺往嘴里递,也许是吃急了,她冷不防把自己呛到,开始咳个不停。
  陆晚忙给人顺气:“傻啊你,让你吃就吃?”
  景念北已经把陆晚的处境都告诉了阮佩,想到这些,她心里痛得难受:
  “说我傻,你不也一样么。”
  她们这顿饭吃了一个小时,说是吃,除了那只呛到阮佩的虾饺,其他东西都没人再动。
  等事情全说完,陆晚站起身,头晕脑胀的,脚都有些不稳了。但她还是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问阮佩:“我叫车把你送回去?”
  “啊?不用了。”阮佩指了指门外停车场,“景先生让他助理来接我了。忘了和你说,我最近借住在他家,陆阳很忙,顾不上我。”
  等景念北载着阮佩走了,陆晚仍呆坐在原处没动,后知后觉地,她意识到:景念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了?
  服务生过来打断了她的思绪:“陆小姐,您的艇仔粥打包好了。”
  陆晚接过食盒出门,外面,北方初冬的阳光白得晃眼,她眯着眼看向湛蓝的天,不知何去何从。
  她想,要是祁陆阳在边上就好了,从小到大,不管多难的题目,他总是那个第一个解出正确答案的人。
  陆晚很想他。
 
 
第68章 Chapter 68
  陆晚从医院出去没多久,龚叔就来到了庄恪病床前。
  “您就这么放太太出去了?要派人跟上吗?”他问。
  庄恪摇头:“没必要了。跟也好,监听也罢,就算把人关在屋里一直不放出去,也没用。她心不在这里。”
  龚叔有些意外:“您这是,终于想通了?”
  “不算是。”大病未愈,庄恪神色疲倦,“只是觉得很累,她累,我也累。”
  叹口气,龚叔又说:“上海那边的人有消息回来,阮佩已经有好几天没在工作的医院出现了,听说是生病修养在。您看,需不需要深入打探下?万一出什么事……”
  庄恪说不用,等龚叔离开病房,他忽然有些困顿,便闭目养神,旋即在药物作用下睡了过去。
  再睁眼,他发现床头柜子上多了个何李记的外卖食盒,里面盛的是一份艇仔粥。
  那粥已经凉透了,而买粥的女人,一直到庄恪出院都没再次出现在病房里。
  庄恪出院回到庄家,已经是十二月中的事了,这次,换陆晚站在门廊下等他。
  隆冬时节,她亭亭立在室外,只穿了件质地柔软款式宽松的厚针织衫,衣服是浅香芋色的,搭配白色驼绒大衣,一头绵软的长卷发绕在肩上,整个人看上去犹如罩了层柔光般,美得不动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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