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登代嫁[民国]——小谢娘
时间:2019-10-10 08:41:38

  男孩错愕,想要挣脱月儿的桎梏,可又怕自己力气大伤了这娇滴滴的少妇,于是只能乖乖跟着,不知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妈,我听说你有个差不多大的儿子,能帮我找一套干净的衣服给他换上么?我会把钱给你的。”
  李妈听了赶忙笑着应了:“少夫人说哪里话,少夫人不嫌弃就行,哪敢要您的钱?”
  话虽是这么说,在月儿看见男孩板板整整地站在她面前时,还是有着说不出的高兴的。本是个清秀的半大孩子,之前邋遢着也辨不出模样来。她一高兴,便多给了李妈些现大洋。
  “走,左右少帅不在家,帮我办趟差事。做得好,我向少帅求情,让你参军。”
  一路上,月儿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男孩。她年岁虽不大,却真心是待孩子一般待他。可这热切目光落在少年人的脸上,却让人满腔灼热。
  男孩很快便感觉不自在起来,他别扭地想要告诉月儿莫要再看他了,然而话到嘴边又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她是少帅的妻,便是他的半个恩人。士死且不避,看看又掉不下块肉来。
  “你多大了?”
  “十四岁零二百一十一天。”男孩答得中规中矩,像是做一场汇报。
  月儿错愕,一来为这孩子较真的性子,竟能精确到天数。二来她自己也不过十六岁出头,却看起来比这男孩成熟许多。
  不知是男孩天生发育比女孩晚,还是这孩子缺少营养,显得过分瘦小。总之二人坐在一起,怎的都不似同龄人。
  “不错,”月儿点点头,笑靥如花,“连日子都记得这么准,看来是个可托付的。交给你件事,替我办好。哦,对了,你叫什么?”
  “狗娃。”
  狗娃?月儿今儿既然带他出来了,自然有月儿的道理。虽说名字这东西无论好坏,皆是父母一番情谊,但少帅夫人的小跟班叫狗娃,可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你……介意多个名字么?”
  月儿的语气充满试探,男孩的语气却笃定许多:“代号而已,请夫人赐个名字。”
  男孩说得风轻云淡,可姓名大事,自己不过相识不过一日的路人,就妄自做主,确实不好。
  “你读过书么?要不你自己想一个?”
  男孩依旧身体笔直,目视前方,语气也丝毫无移:“代号而已,我没读过书,请夫人赐一个吧。”
  月儿打出生到现在,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但这般执拗的倒是头一次见。更何况,还是个比自己小的小孩子。
  月儿心底暗想,这等少年,性子定然倔强如牛,起个“大牛”最合适不过了。可转念想来,这和“狗娃”有什么区别?
  “我不知道你从前都吃过哪些苦,但我也是个苦命人,便知道这世间的苦,千奇百怪,最后都是归于雷同的。既有缘救你一把,就祝你涅槃重生吧。就叫槃生,如何?”
  男孩没有说话,同样也没有看向月儿。她登时红了脸蛋,觉得自己果然是妄自托大了。
  “你……若不喜欢,没关系的,我晚上再劳少帅为你……”
  “我喜欢,槃生,就是不会写。”
  月儿被男孩的笃定惊了一惊,一颗心也算是落了肚子。“喜欢就好……待来日有时间,我再教你如何写。”
  随后,想起了自己带槃生出来是要干什么了。
  她从手包中掏出一沓美元递给槃生:“一会到了广德楼,帮我去办件事。”
 
 
第十五章 
  东北高寒,饮食口味偏嗜咸腻,以御风寒。广德楼则是酒肆林立的昌盛街里一枝独秀,主打的是口味清淡的淮扬菜。
  按理说这种精细做派的饭馆在粗犷的锦东城是没有什么市场的,奈何人手里有了票子,便无论什么身份学识,都学起了附庸风雅之事。当权者名流士,多有人觉得吃上一顿精致的淮扬菜,是身份的象征。
  好不好吃,合不合胃口,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月儿对广德楼还是有些感情的。广德楼位于昌盛街西头,早年间这里是“绝代芳华”的老铺子。后来珊姐一步步做大,便买来了昌盛街最里头的大铺子,楼台连着歌榭,迤逦绵长,摇身一变,成了锦东城最阔气的青楼。
  之前的旧址,就卖给了一个江南人,开起了广德楼。
  月儿初被卖给珊姐,便是在这旧店,也在这生活了三四年,对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有着印象的。
  她曾想过自己既能脱离苦海,便绝不回头看一眼那人间炼狱,可如今身份转换,旧地重游,感慨却没有了那么多。
  过去的烦恼不过是多吃口饭,少挨顿打,剩下天塌下来是珊姐的事。如今的风波倒只能自己一力承担了。
  广德楼的小包间都是用画屏软隔,布置摆设倒是遵古风,附风雅,但实际上隔音效果却不甚好。月儿对此还是颇为满意的,隔墙可有耳,那娇蛮小姐兴许还能收敛些。
  莉莉早已到了,站在软包口迎着,穿了身过膝的旗袍,头发也是新烫的卷。
  打眼看去,装扮与昨晚的月儿颇有些相像。只是画皮难画骨,形似神不似。
  “妹妹也新烫了头发?”
  “是,显得摩登些。”莉莉转身为月儿拉好了椅子,让了主位给她,月儿见对方倒是先有礼,颔首致谢。
  “这广德楼是锦东城里难得的南方馆子,也不知道你适不适应。”
  月儿吹了盖碗里的浮茶,浅酌一口,眼风略扫过去,正觑了莉莉那难以自抑的得意之色。果然年纪小不经事,城府也不深。
  在莉莉眼里,明如月是留洋海归,惯爱吃那西洋菜,用得熟刀叉,在这一点上,没出过国门的莉莉是不如的。所以她特地选了广德楼来吃淮扬菜,为的就是在不经意间透露出一丝熟稔的优越感。
  女人的攀比心,不大不小,足以锱铢必较。
  “不过为了聊聊家常,吃什么都是一样的,”月儿放下茶盏,扫了一圈桌上珍馐,确实是不错的佳品。
  “明姐姐,我幼时在北京长大,那里有许多叫得上名号的淮扬菜馆,才是真真的正宗。如今在锦东城,仅此一家,菜做得不见得多好,就让你吃个新鲜吧。”
  莉莉眼角眉梢的优越之感让月儿忍不住想笑:“新鲜倒也算不上,于我,于这菜,都称不上新鲜。”
  “哦?”莉莉对月儿的回复颇为不解,“姐姐此话何意?”
  “于我而言,明家世代行商,远至山海外,近在疆土内,明家人到过的地方多,思维也较早开化。我从小便被父母教导女子不必诸事不如男儿,父亲时而奔波外地,便会带着我。幼时由北向南行进,在江淮住过好长一阵时日,对淮扬菜倒是颇有些了解,所以,算不得新鲜。”
  月儿一阵胡诌,说得云淡风轻却不卑不亢,暗里打量着娇小姐,眼眸中得意之光渐渐暗淡,但神情依旧倔强。
  月儿心底舒坦,便又生几分玩味之意,补了一句:“也正是父亲这性格,才会竭力送我去法兰西留学,不为我学有所成,就为了让我多些见识,不必少见多怪。”
  莉莉的下颌线绷得紧了,颈子处的肌肉也在暗暗颤动,月儿知道,她在竭力压制着内心的怒火,又功力不够罢了。
  月儿打算乘胜追击,仍旧不急不慢,徐徐道来:“再说说这菜。淮扬菜讲究‘赶季’,正所谓‘春有刀鲚,夏有鮰鲥,秋有蟹鸭,冬有野蔬’。如今盛暑,天气燥热,最是吃‘笔杆青’的好时节,妹妹点的这蟹子还没到肥的时候,刀鱼骨刺已经长硬,所以我说,这菜也是不新鲜的。”
  月儿哪里有自己说的这般好命。实际上,月儿不仅对淮扬菜了解,她对旧时中国几大菜系都有所了解。
  瘦马便是为文人骚客富贾高官培养的赏乐之物,平日里为了保持身材吃不饱饭,靠的是吃得量少,绝不是吃糠咽菜。相比之下,见识还阔于寻常女子。倘若陪男人时左也不认识,右也不晓得,玩物岂不是扫了主家的兴,失去了意义?
  这也便是珊姐培养出来的瘦马千金难求的原因,着实是下了苦功夫的。
  月儿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幼时看着吃食不能动筷,还要背诵典籍所受的苦,没用在男人身上,却被用来对付自己的情敌了。
  莉莉千挑万选,避开了西点与咖啡,不过是为了不在月儿面前露怯。她恐是想尽了脑汁也猜不到,吃中餐一样会让自己相形见绌。
  偏又是个不服输的小性儿人,少女噘着嘴,讪讪道:“毕竟舟车劳顿的,从江南到东北,坐火车也要小半个月,姐姐说的什么……竹叶青……运送到了,早就蔫了。”
  月儿再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妹妹,我说的是‘笔杆青’,是青鳝的名字,可不是你说的茶叶,还是青菜。”
  莉莉羞臊地脸通红,一只手狠狠地攥着帕子,眼底已露出凶光,再是难以抑制了的。
  月儿觉得敌不动,自己也没必要针锋相对,见好就收,见机行事,切不能冒进,于是便拉回了话题:“妹妹盛情款待,我还是感激不尽的。”
  然而她给了台阶,对方未必会你的意,莉莉没好气地应了句:“姐姐将就吃吧,锦东这穷乡僻壤的,可没那么多洋货。”
  软间隔音本就不好,莉莉吃了瘪把罪责都赖到锦东城的头上,旁边一桌正就餐的男女多少有些听不下去。
  女人明显提升了嗓音:“五郎,快尝尝这青鳝煲,据说是广德楼的特色呢,若不是我在广德楼有熟识的好姐妹,这青鳝是万万不供应给散客的。”
  月儿也没想到自己这般得天时地利人和,那莉莉已经气得七窍生烟了,低声一喝,唤来了伙计,心底暗暗赌誓,绝对要和他算一算账。
  小伙计年虽不大,机灵劲儿倒是十足十的,他眼见着这位娇小姐已是面有愠色,赶忙吩咐他人去取盘瓜果作为敬菜,“小姐,您消消气,这青鳝着实是稀罕物,今儿的都卖没了。倘若店里有,万万没有不做生意的道理。”
  莉莉看向月儿,同样,那伙计也看向了月儿。这一瞥不要紧,四目相对,月儿霎时觉得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后脊骨都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来。
  同样,那伙计的瞳仁骤缩,神色也是颇为惊诧。
  月儿桌下的手已经攥成了拳头,心乱如麻的当口,仍旧希望自己能平复心绪,应对接下来一切变故。她养在珊姐手下,除了‘绝代芳华’的姐妹们,鲜少有人认得。可这活计,便是当年‘绝代芳华’搬迁时,留在了广德楼的小厮庆哥,如今做了跑堂的活计。
  二人自幼相识,早年里关系还算是不错的。
  月儿迅速别过脸,掩饰自己的尴尬。那庆哥也是人精中的佼佼者,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仍能感受到月儿的窘迫,旋即笑脸转回向莉莉:“小姐,要没别的吩咐,小的就下去了。”
  月儿见对方无意与自己相认,知其好意,心底也颇为感激,于是壮着胆子按自己的计划行事,想来槃生已经为她打点好了。
  “小哥慢走,”月儿悠悠开口,神色也恢复了一如往常的从容与优雅,“我夫君曾对我讲过,他在广德楼宴请宾客,倒是位常客。他曾与我夸奖过广德楼的青鳝做得鲜香,我才会念念不忘,还请小哥帮忙想想办法,哪怕匀出来一小份,给我们姊妹二人尝尝也是好的。”
  “哟,夫人看着好生年轻,乍一着眼,还以为是女学生呢,原来已经得唤夫人了。”这话里半是谄媚,半是庆哥真实的想法。他其实听巷子尽头的老伙计提过一嘴,月儿姑娘已经嫁人了,据说嫁得还不错,如今看来,果不其然。
  “夫人看着面生,不知您家升官发财做老爷的官人,是哪位大人?小的没眼力见了,您还见谅。”
  月儿感叹时过境迁,当年满嘴抹蜜的庆哥如今仍旧这般嘴甜,便笑道:“夫君正是少帅韩江雪。”
  整个锦东城都知晓了少帅与明家的婚约,如今月儿姑娘也说嫁给了少帅,机灵如庆哥虽不了解来龙去脉,但也猜出了一二,他神色依旧谄媚,绝不露出破绽:“原来是少帅夫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所以,小哥愿不愿意为我姊妹二人寻寻门路办法,我和少帅,都会感谢小哥的。”
  其实早在月儿与莉莉在包房里针锋相对的时候,槃生早就将月儿交付的美金存在了广德楼的柜台,写的是韩江雪的名字。
  身份是贵胄少帅,出手又阔绰,店家自然没有道理不仔细招待。庆哥赶忙压低了声音:“既然是夫人想尝一尝,小的就是自己变成条青鳝也得给夫人炖熟了端上来。可巧了后厨还有一小篓子青鳝,本就是晚上给少帅预备的,夫人吃了和少帅吃了有什么差别?小的这就去安排后厨,快做快上。”
  借着少帅的名号,月儿又一次旗开得胜。莉莉终于明白自己的精心设计在对方眼里不过是雕虫小技,索性也不再披了和善的外衣,撕破脸说话了。
  “姐姐好威风,借着少帅之名能在这广德楼巧取豪夺,恐怕明日便能仗着少帅夫人的身份,拦路打劫去了。”
  月儿低敛眉眼,认认真真地用茶盏盖拨弄着浮茶:“妹妹,打进了这房间,我便想提醒你了,你这称谓不对。我明家与你李家素来没什么瓜葛,我与你也是因着江雪而相识。唤我姐姐,不恰当。你既叫江雪哥哥,我便是你的嫂子。”
  “明姐姐,我也是因着礼貌才唤你声姐姐,让我叫嫂子,恐怕为时过早吧。”
  “哦?”月儿挑眉,却依旧不肯正眼瞧莉莉,“此话怎讲?”
  “铁打的少帅,可少帅夫人是不是流水的我可就说不好了。姐姐,既然都撕破脸了,我也不妨直说,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月儿的耐心丝毫没有消减:“妹妹可能不知道,我和江雪都是留洋派,受的都是西式教育。他的朋友同僚,也都是新派人士,恐怕再按老一套生活,会惹人笑话的。”
  这话说得隐晦,莉莉云里雾里:“你什么意思?”
  “妹妹何必非让我把话说直白了呢,有些话,出口了,可就不好听了。”月儿终于抬脸,双瞳逼视着莉莉的眸子,温柔淑静的糖衣之下,开始显露出刺骨的凌厉,“他是绝不会纳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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