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谢淮忽然抬眸望了望高墙。
自从崇华寺安国侯与那瑾王暗中相谈过后,瑾王的人便时常出没在他这小小院落,仿佛在奉命保护他一般。
那日他们二人相谈,隐约听得什么“雍州谢家”“舍弟与谢小姐……”
而前两日,瑾王似乎拜访了阮连羽。
谢淮眉间微皱,陷入思量之中。
日色渐晚,若若已回了朔雪院去,他独自呆了片刻,忽然起身去了阮连羽与罗氏的院子。
夜幕初至,行到院外,隐隐听得罗氏正与阮连羽在争执着什么。
罗氏嗓音颇利,满是嘲讽:“你以为我不知道啊?当年我嫁你时,便知道谢淮不是你妹妹的孩子!”
阮连羽唯唯诺诺:“你,你早就知晓阿淮是谢小姐与别人的孩子,为何不……”
罗氏啐了一声:“你想问我为何不说出去?哎哟,只怪我命苦,那谢小姐是你心上人,又早早去了,我要如何与她计较?”
闻得罗氏这一番话,阮连羽愧疚道:“……你是个善良的人,是我不好。”
罗氏低哼:“倒也算了,这些年我心怀怨怼,对那孩子多有刻薄,也不算得是什么善人。”
阮连羽道:“你我夫妻二人,本就该坦诚相待,我有一事还得告诉你,那孩子的父亲,其实是京中瑾王。”
罗氏扬声:“什么?!那瑾王瞧着风光霁月,也做出这种撇下人孤儿寡母的事?呸!”
“嘘!你小声些!事情并非……”
“……”
二人声音渐渐低下去。后面的话,谢淮便听不太清了。
他只是在冷寂的夜里,孤身一人,立了很久很久。直到月影依稀,夜深露重,长长的廊下再没有一个人走过。
谢淮才面无表情地,缓缓沿着长廊回去。
耳畔旁,阮连羽与罗氏的谈话盘旋不绝。多年来,所有的是非对错都乍然有了缘故。
多愚钝啊。
这些年,他深深恨着,恨阮老夫人待他戒备非常,恨三舅母对他刻薄无情,恨府中下人趋炎附势……
事到如今,他才知晓,原来一切的恨,都是他不应该。
他根本就不是安国侯府的人,安国侯府……凭什么要待他好呢?!
心中如重重山峰压迫,喘不过气来,耳畔纷涌着这些年来的诸多声音,挥之不去地占据着他的意识。
“你戾气如此深重,他日教我如何放心?我安国侯府管得了你一时,管得了你一世吗?”
“你娘亲是个温柔的人,这枚玉佩,是她留给你的遗物。只怪我当初没本事,没能护住她……”
“没娘的孩子就是不懂事,但我是你舅母,也不好说你什么,你离我远些,别教我看见就是了!”
谢淮轻笑一声,落魄的笑里满是嘲讽。
不经意时,仰首一望,却见昏黄檐灯下,笔锋隽逸的“朔雪院”三字。
怎么,就走到这里来了?
夜深人静,若若做了一个梦。
梦里,谢淮一改冷漠本性,成了一代谦谦温润的良臣。他辅佐江山社稷,忧虑民生天下,于雍州城大胜一场。班师回朝时,晋安城中人人心怀敬仰,夹道欢迎。
若若捧着谢淮的手,激动道:“表哥!你看见没?你是一个大好人!”
梦中的谢淮神色恍惚,缓了缓,然后朦胧的面容在眼前蓦然清晰……
他微微冷笑,屈指重重弹了弹她的额头:“做什么春秋大梦。”
若若:“真疼!”
……等等,梦里怎么会疼呢?
若若懵懵懂懂地抬眸望去,见月色淡薄,从轩窗冷冷沁入,四下俱静,谢淮一身单薄衣裳,正无声地坐在她榻旁,垂眸淡淡盯着她。
“……”
若若蹭地一下就直起了身,惊疑不定扫视谢淮。
是梦?还是现实?
若是现实,着实太诡异了些。
沉默一瞬,若若还是试图将这归于梦,于是迟疑地捧起谢淮的手:“表哥,你是个大好……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谢淮顿了顿,淡淡地抽回手:“与你无关。”
若若:“……”
瞧瞧这冷淡的神色,这疏离的语气,这惹人嫌的冰块脸……
是现实无误了!
若若惊诧道:“表哥,半夜不睡觉,坐在我床头做什么?”
谢淮沉默不语:“……”
若若倒吸一口凉气:“你……又把府中护卫给打了?!”
谢淮敛眸:“……没有。”
若若:“那你又给三叔母脸色瞧,又将三叔叔气得咳血了?!”
谢淮眸色渐深:“……也没有。”
“这也没有……”若若忽然面色大变:“你,你你你不会杀人了吧?!”
谢淮忍无可忍:“我只是睡不着。”
“什么嘛,只是睡不着啊。”
若若松下一口气,扬起个宽慰的笑。
“……”
不对啊!睡不着便睡不着,大半夜在她榻前做什么?!若若心神微恍,借着月色,悄悄去打量谢淮的神色。
松垮的衣摆在榻侧散开,谢淮微微俯着身,容色似雪冷白,薄唇深深抿起,一副心事满怀的模样。
是不是……遇着什么事了呢?
若若顿时担忧不已,秉着为谢淮排忧解难的心,一把扶住了他的手,诚恳道:“表哥……”
谢淮凝眉望了她一眼,漆黑双眸渐渐深邃。忽然,他反手将她扣住,紧紧拢入怀中,然后……
半拖半拽地拉到了书案前。
若若伏在案前,望着案上一摞纸卷:“……什么?”
谢淮将笔递给她,语气难辨:“睡不着,教你写课业。”
若若捏着笔,神色凝固:“……”
谢淮轻声道:“写吧,我在一旁看着你写。有什么不懂,可以问我。”
若若:“……”
讲真,若是从前,她定会感动万分——多难得啊!谢淮主动教她写课业哎!可特么如今!是三更半夜啊!
若若仰首,迟疑道:“我不写可、可不不不不……”
谢淮垂眸,喜怒难辨。
若若瞬间:“我不写可不成。”
翌日,鹿鸣书院。
若若眼底顶着一圈青黑,将重重一摞纸卷砸到夫子慕远之的案前,一字一喘:“接下来,七天的课业,我、全、部、写、完、了。”
“写……完了。”
慕远之目光震惊地望了她一眼,随后沉默不语地将书架旁的《疑难杂症》拿下,不停翻阅——
他倒要看看,世上究竟有何良药,能将懒病治好?
……
宫中,紫宸殿。
瑾王望着暗卫递来的经卷,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
经卷上写着谢淮这些年的经历,自廊下罚跪仍不认错,书院暗伤四皇子,提刀刺伤府中护卫,应有尽有。
瑾王以为,他已经够狠了,不曾想他儿子比他还狠。
这些天他暗中拜访过阮连羽,禀明了当年一事,又谢了阮连羽这些年对谢淮的照拂,他派了夜初去安国侯府,对谢淮各种明示暗示……
听夜初说,当日谢淮分明听得阮连羽与罗氏争执,知晓了自己的身世。
然谢淮根本无动于衷。
这些天,谢淮与往常无异,照旧去鹿鸣书院读书,照旧骂人安国侯家的小姑娘蠢笨,再冷着脸教人家写课业。
听夜初说,安国侯的小姑娘爱撒娇,谢淮虽冷眼相待,暗中待人家却是一等一的好,连雨下打伞时,伞都要偏她几分。
……等一等,有些跑偏了。
瑾王正愁,无意一望,忽见大殿外一身朝服的阮青令捧着案文行过。
前几日,阮青令在殿试大放异彩,得了宣铧帝青睐,如今已留任朝中,在翰林院为官。若日后不出意外,只怕他能入内阁,成一方重臣。
瑾王望着这位年少朝官,心中一动。
说来,阮青令也是安国侯府的人……
瑾王忽然笑了笑,远远朝他道:“阮编修!”
阮青令闻声,回首见是瑾王,便行至他身前,从容行了个礼:“见过瑾王殿下。”
瑾王淡笑道:“你往哪里去?”
阮青令心中微动,面上却轻笑道:“微臣正奉命为圣上送公文,不知瑾王殿下有何吩咐?”
瑾王虚咳一声:“也无什么大事,只是忽然想起,你家中似乎有几位弟弟妹妹……不知他们近日里如何?”
“……”
这一问却是有些突兀了,府中弟弟妹妹皆有,只是不知这位瑾王问的是哪一位,又怀着什么心思?
阮青令若有所思地沉默一瞬,随即笑道:“近日里,二妹懂事,三弟乖巧,四妹最是无赖……表弟……”
瑾王正色道:“表弟如何?”
阮青令忽深深一笑:“说来惭愧,表弟不爱与微臣说话,微臣也不知他过得如何。”
没问出谢淮的消息,瑾王微微失落。
阮青令却道:“不过表弟与四妹妹走得近,听闻他二人明日要去闻玉轩,为二妹妹添生辰礼。”
瑾王闻言,若有所思地望了阮青令一眼,淡淡笑道:“……阮编修着实善解人意,好了,我已无事相问,便不扰你了。”
“殿下。”
阮青令却唤住了他,深深行了一礼:“不知殿下所求为何,但求殿下明日能看顾家中四妹一二,她自幼体弱,经不得吓。”
瑾王容色微讶,轻笑道:“……你是个好兄长。”
“……”
晋安城中的闻玉轩位于南坊,擅制玉器,其制出的玉器素有“琼花一树,清越绝世”的美名。
从鹿鸣书院回府时,若若便拉着谢淮来了闻玉轩,一起给阮青瑜挑选生辰礼。
虽说是一起,但其实只有若若在选罢了。
这些年,谢淮待府中其他人一如既往地淡漠,生辰礼自是不会备的。故而每逢他们生辰,若若便会暗中多备一份礼,以谢淮之名赠出。
闻玉轩中,若若一手执一枚玉佩,问谢淮:“你看,这两枚玉佩,哪一枚好看一些呢?”
两枚玉佩皆刻了相似的穗纹,谢淮拢袖,淡淡道:“都一样。”
若若正色道:“不一样的!你仔细瞧,这一枚是湖翡色,这一枚乃青潭色……”
谢淮敛了敛眸,语气冷冽:“不都是碧色吗?”
若若左望望,右望望:“……”
完了,她竟然觉得谢淮说的并没什么不对。
“若是并无不同,不如都买下吧。”
闻玉轩外忽然传来瑾王的轻笑声,清清冽冽沁入人心。只见他披了一身羽衣,逆光移步而入。
若若连忙行礼:“见过瑾王殿下。”
谢淮却直着身,幽幽望着瑾王。
而闻玉轩内,不知何时起竟空空荡荡,四下寂静,没了其余人的影子。
“……”
谢淮凝眸,抬脚在若若身前站定,冷眼看着瑾王。
若若恍了恍:“表哥?”
瑾王神色微顿,苦笑一声:“……我只是想与你单独说一说话,并无恶意。”
谢淮目色如刀,语气低沉:“我与你没什么好说。”
瑾王沉默些许,知晓谢淮不容易动容,更知今日错过良机,日后更不知如何与谢淮坦白。
他便向前握住了谢淮的手腕,沉声道:“……你今日,一定要听我一言。”
被挟持住了腕,谢淮却只是讽笑一声,无惧无畏道:“怎么,你威胁我?”
“……”
轩内一时冷意弥漫,剑拔弩张。少年孤傲冷峻,比想象中的还要难以接近。
瑾王一时心神恍惚,握着谢淮的手却并未松开,只是惆怅地垂下了眸。那一瞬,却见一只手忽然按在他的掌上,重重地将他的手从谢淮的腕上拂开。
安国侯的小姑娘望着他,道:“他不想听,你放开他。”
瑾王面色一怔,凝望着若若。
谢淮神色微变,回眸瞪了她一眼。
若若:“……”
瞪什么瞪,说错了吗?
瑾王却忽然松开谢淮的手,似叹非叹道:“安国侯府的小姑娘,待你是如此好。”
谢淮听得他言下之意,心中终是一寒。
果然,威胁他不成,便以若若来威胁吗?谢淮神色变幻几许,寒眸中如点漆,定定地望着瑾王。
但很快,他阖了阖眸,冷冷道:“有什么话便说吧。”
没办法,安国侯府蠢笨无知的小表妹,是他的软肋不假啊。
瑾王长叹道:“……随我来。”
谢淮一言不发,抬脚便走。
若若恍神:“……表哥?”
谢淮顿了顿,却并未回头,只是沉默地提步而行,跟在瑾王身后,缓缓走出闻玉轩。
若若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玉眸浅浅,模糊的记忆在此刻如云雾散去,忽然在眼前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