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
夜初执剑前来禀告:“南国的盗贼逃到了山郊,正好落入我们的陷阱中,再过半个时辰,便能押送回来。”
瑾王淡淡颌首道:“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话落,又回首瞧若若,想继续与她说话。
若若却捂起了耳畔,往后挪了挪:“我刚才什么也没听见!”
瑾王:“……”
他先是顿了顿,沉默一瞬,眼中如远山蒙雾,随后便似晴光初霁,清清冽冽地笑开了来。
“……真好。”
瑾王望着若若,不禁长叹道:“像安国侯这样,养个可爱的小姑娘,只怕能多活十年罢。”
不……
听闻了崇华寺出事后,正在官道上疾驰而来,忧心忡忡的阮连臣表示——
小女儿出事了,他得折去十年的命。
若若听了瑾王的话,这才想起晋安这位瑾王虽已过了而立之年,但府中莫说王妃,便是连个侧妃也没有。
他这样的身份与容貌,世家小姐只怕都想嫁,然他为何不曾娶妻成家呢?
“为什么呢?”
若若不经意地将心中话脱口而出。
瑾王顿了顿,垂下眸,清冽语气中竟蕴着化不开的愁意:“我曾经负过一个姑娘。”
他将黑子轻轻落在棋盘上:“那位姑娘,受我所累,为我而死,在碧玉年华便结束了这一生。我对天起誓,这一辈子都不再娶。”
那年雍州城中,他被政敌暗算,不慎中了毒。那位姑娘与他年少相识,见此以身为他解毒,他醒来,许下承诺,定会娶她。
彼时新皇初登,边境动乱,皇兄召他去镇北平定风波。家国大事,不容耽搁,他留下一枚玉佩给那姑娘,自此一去,便是一年。
再回雍州时,姑娘却不在人世了。
那家人说,她病死在了寺中。
她没能等到他,不知那些年月里,她有没有恨过他呢?瑾王反反复复地想,也许是恨的,不然那枚玉佩为何不见了踪迹?
若若闻言,不知想到什么,亦沉默下来。
“罢了。”
瑾王终是叹了叹,淡淡笑道:“你还小,听这些做什么?你可会下棋,与我对弈一局罢。”
若若望着棋盘,却忽然想起了谢淮。一时间哑声无言,神色低落。
“……”
瑾王眉梢微顿,道:“怎么了?”
若若望了望佛塔外漆黑的夜色,低声道:“我想起了我表哥,从前在府中时,我也爱与他下棋。如今我不见了,他一定会来寻我……”
瑾王闻言,挑眉道:“崇华寺如今纷乱动荡,人人自危,你那表哥……会出来寻你吗?”
若若不禁辩驳:“会的,他对我很好的。”
说罢,从怀中拎出谢淮送她的玉佩,道:“表哥待我很好,还送了我这枚玉佩。他以为我不知,其实我悄悄去问过,这玉佩是他娘亲给他的遗物……”
瑾王望向那枚玉佩,脑海忽然轰地一下,目光停滞,神色错愕,竟是久久说不出话来。
不为其它,只因这枚玉佩……与他赠给那姑娘的玉佩一模一样。
这小姑娘方才说什么?这玉佩,是她表哥娘亲赠与他的……遗物?
“你表哥……叫什么?”
瑾王神似恍非恍,语气沉沉,忽然紧紧扶住若若的双肩,动也不动地盯着她手中的玉佩,一字一顿问:“他叫什么?”
“疼……”
若若被他的掌劲捏得肩膀生疼。
“啪!”
佛塔的门忽然惊响一声,被狠狠踹开了来。
小姑娘惊喜道:“表哥!”
“……”瑾王凝眸,缓缓望向塔门。
少年神色冷峻,眉目深邃,如霜似雪地遥望而来。皎白月色渡在他清瘦的身影上,衬得他愈发凛冽。
若是没了这一身戾气,那眉眼,却是与他娘有六分像的。
瑾王深恍,扶着案台缓缓起身,与谢淮相对而望。
“语诗……”
夜初神色难看地行来,道:“主上恕罪,我等没拦住这小子。”
瑾王心神恍惚地挥退了夜初,怔怔向前两步,要去握谢淮的手。谢淮却淡淡拂开了他,径直走到若若身前,垂眸打量了她许久许久。
谢淮望着若若:“……”
瞧上去没什么大碍,甚至还能没心没肺地朝他笑。
若若见着谢淮,自然是开怀不已。大喜过望之际,瞬间把瑾王忘到了天边,一把就要抱住谢淮。
谢淮敛了敛眸,飞快按住她的额头,淡淡道:“蠢笨,连路都不知道怎么走吗?”
若若挥了挥手,没能够着谢淮,只能嗡声嗡气道:“……对不起。”
瑾王:“……”
被这么一打岔,心中的郁气似乎淡了几分。但他仍未忘记方才所见,神色停滞,深深望着谢淮道,语气难掩颤动——
“你……叫什么名字?”
谢淮回眸,淡淡凝了他一眼,冷漠道:“……与你何关。”
瑾王眉间凝顿,一时语塞:“我……”
“谢淮。”
藏在谢淮身后的若若忽然道。
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她似乎隐约记起,书中谢淮日后便是成了这位瑾王的党羽,从而一步一步位及人上,权势滔天。
她想,兴许这位瑾王并无恶意。
一切在沿着书中的轨迹,缓缓前行。
若若望着谢淮垂眸扫来的目光,忽然笑道:“谢君贤主将的谢,淮河城南去的淮。”
雍州城外,淮河河畔……他与那姑娘许下承诺之地。
瑾王目若深潭,深深地凝望着谢淮。
他忽然想起了一些事情。
谢家人说,那姑娘是病死在寺中,然她素来安康,缘何便染了病呢?他查过,有人刻意隐瞒了寺中之事,抹去将她那一年里的痕迹。
谢家虽是雍州的世家,单仅凭他一家之力,却也做不到如此。
说起来,在这世上,最擅长不动声色地抹去痕迹,不出一分一毫差错的人……瑾王也认得的。
晋安城,安国侯阮连臣。
“啪!”
佛塔的门又惊响一声,被踹开了来。
阮连臣容色冷凝,语气低沉道:“……若若呢?”
夜初紧随其后,神色难看:“……主上,我等又没拦住。”
……
谢淮的确不是安国侯府阮连曦的孩子。
事情要从十五年前说起。
彼时阮连瑶远嫁雍州,与谢家公子结为夫妻,二人琴瑟和鸣,相濡以沫。而阮连羽亦正好外放雍州为官,兄妹二人便时有照应,互相来往。
过一年,阮连瑶怀有身孕,阮连羽便常常去谢府看望妹妹。那时,他无意遇见了谢府的小姐谢语诗。
谢小姐独自立在廊下,遥望北方,容色清绝,温婉动人,一双眼眸如碧水莹莹,穹中皎月。
那年杏花落满衣襟,阮连羽遥遥一见,暗自倾心。
他向来是个求安稳的人,在安国侯府默默无闻地过了二十余年,这一次,却鼓起了勇气,去问谢小姐的心意。
谢小姐却执着一枚玉佩,愧疚笑道:“我还在等一个人。”
阮连羽心中低落,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本就是勉强不来的事,他行了礼,黯然退下。
事情过去的两个月,谢家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彼时待字闺中的谢小姐,竟有了身孕!
谢府暗流涌动,佛堂中、啜泣声、斥骂声,哀叹声此起彼伏。谢老爷与谢夫人一骂谢小姐不知礼义廉耻,二问她孩子的父亲是谁,三道愧为人父,痛心疾首。
谢小姐却一言不发。
那人尚身镇北,日日在刀口上行走,而晋安城中明争暗斗,他政敌不少。这个孩子若是说出身份,于他不利。
谢小姐终究是什么也没说,也不愿打掉这个孩子,只是自请去寺庙修行,以赎罪过。
谢家老爷与夫人夜夜哀叹,最后还是送了她去郊外的清幽山寺,对外只道谢小姐为长嫂腹中孩儿祈福,去寺里修行一年。
谢家封了消息,知晓此事之人甚少。
阮连羽是其中一个。
他无意从阮连瑶口中知晓此事,心中震惊过后,便只剩下伤神,甚至借酒消愁,夙夜难寐。
然那些时日里,他却时常独自骑马到山寺,暗中探望谢小姐。
有时是送一件锦衣,有时添一炉安神香,有时只是遥遥观望,看她在佛堂前祈愿腹中孩儿平安。
谢小姐知道他在,却从不前来与他说话,只是远远行上一礼,以示谢意。
唯有一次,谢小姐着了一身素衣,行至神色落魄的他身前,语气哀愁道:“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
是了,那时,阮连羽的妹妹阮连瑶因产时血崩,香消玉损,腹中孩儿亦没能保下。
谢家愁云笼罩,哀声不绝。
雾雨蒙蒙,灰霭的烟雾笼罩在连绵的山峦上,如同心中的愁绪般挥之不去。
阮连羽跌坐在山寺的雨中,潸然泪下:“……我就这一个妹妹。”
谢小姐打了一把竹骨伞,神色悲悯,无言地立在他身侧。风卷起她的衣袖,露出一截消瘦的腕骨。
雨势渐大,而众生皆苦。
后二月,谢小姐也到了临盆之日。
山寺简陋,谢家终究是不舍得这个女儿,急急派了产婆赶来,然谢小姐素来忧思过重,身形消瘦,虽几经波折,拼命将孩儿生下……却也只剩下一口气了。
谢家并未预料到,彼时尚且无人前来。
阮连羽抱着在襁褓中的孩子,听闻谢小姐将死的消息,连连低喃:“……不可能,不可能。”
谢小姐却唤他,将一枚玉佩颤颤地塞到他手中,面容苍白道:“唤他……谢淮,求你……让他活下去。”
阮连羽忽然落泪:“……我也就你这么一个心上人。”
谢小姐神色涣散,听闻此话,却恍了恍神,然后一如当年模样,愧疚地笑了笑。她无声地阖上了眸,再没睁开。
得知此事时,谢家老爷抱着尚在襁褓中的谢淮,心中恨意徒生,竟要将他摔死——“若没有这个孩子,我的女儿也不会死!”
阮连羽大惊,将谢淮一把夺过。
谢夫人泪满衣襟:“我谢家世代与人为善,上天无眼,何以待我谢家如此?”
谢家人仰马翻,喧嚣四起。
正逢圣上调令,阮连羽回京叙职,他见谢家待谢淮如此,心一狠,便抱着谢淮千里迢迢地回了晋安。
入了安国侯府,阮老夫人问起这个孩子,阮连羽支支吾吾,欲搪塞过去,却没那个本事,被阮连臣一语问倒。
知晓这是谢小姐的孩子,阮老夫人怒喝道:“糊涂!他生父不明,连谢家都不愿留,你就这么抱了回来,简直乱来。”
阮连羽抱着谢淮,长跪堂内,只是喃喃:“稚儿无罪,求母亲留他一命……求母亲留他一命……”
最后,终究是阮连臣出了手,说服阮老夫人,且远赴雍州,抹平了山寺中的痕迹,对晋安人只道,谢淮乃阮连瑶远嫁雍州之子。
“我所知道的,便是如此。”
佛塔中,阮连臣拂了拂茶盏,望向神色恍惚的瑾王。
瑾王听得这一段故事,心中晦涩,久久不作言语。世人说他颖悟绝伦,事到如今,他才恨自己愚钝过头。
这么多年了……他不知那位姑娘当初受了这么多的苦,不知自己有个孩子,险些死在边远的雍州。
便是在晋安时,那个孩子又过得好不好呢?
他全然不知。
阮连臣见瑾王如此,心中早有猜测,只怕谢淮便是瑾王的孩子。但看瑾王神色落魄,便只是轻声道:“若那是你的孩子,早日带回去吧。”
瑾王回了回神,听得安国侯话中若有若无的疏离,顿了顿,问:“那孩子……可是给你们府上添了不少麻烦?”
阮连臣拢袖,容色淡淡:“倒也没有,只是我不想为别人养个儿子,还要赔个女儿。”
瑾王:“……”
他神色发苦,这才想起,自己倒是想将谢淮带走,只是不知谢淮……愿不愿意跟他走呢?
瑾王侧目而望。
佛塔外,谢淮与安国侯府的小姑娘坐在廊下,小姑娘睡着了,靠在他身侧,他仰首望着苍穹,沉默不语。
多少个日日夜夜,他们便这么渡过。
崇华寺南国盗贼一事过后,晋安城中去寺庙上香的人徒然少了不少。
世家们不知佛宝是假,只知那夜瑾王正好在寺中,是瑾王出手擒住了盗贼,至此对瑾王愈发尊敬。
“瑾王殿下真是厉害呢。”
谢淮听若若如是说,不免讽笑一声。
若若问道:“表哥,你笑什么?”
谢淮垂眸,忽然探手捏了捏她的鼻翼:“我笑有人被卖了,还给人贩子数钱。”
若若:“啊,喘不过气了,要死了要死了。”
“哼。”
夜初立在安国侯府的墙头上,看得这一幕,不禁捂了捂脸。
知晓安国侯府的谢淮竟是主上的孩子时,他已经很震惊了。被主上派来安国侯府保护谢淮时,他愈发震惊了。
因为谢淮,竟然与安国侯府的小姑娘这般好。
听闻主上想带谢淮回王府……夜初望了望天,满心感慨——主上如今该多愁呢。毕竟若他有一个这么可爱的小表妹,他肯定不想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