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意重,如雨绵绵。
若若心中百转千回,最终哑声道:“没关系,就算不回来也无妨……”
谢淮眉骨凝皱,神色忽冷。
若若却拭了拭眼泪,捏着青竹伞柄,垂眸道:“就算你不回来,我也会去寻你的。”
咚——
河道旁的小青石无意滚落,渐入水中。
谢淮神色凝顿,立在雨下良久。
他抬手,再没像从前那般捏若若的鼻翼,而是落在她的墨发间,低低笑道:“……那可别死在路上啊,小病秧子。”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船舶扬帆远行,顺水而动,载着一腔离别与蒙蒙雾雨,离开待了多年的晋安,朝镇北远去。
谢淮立在船侧,远眺朱瓦青檐的晋安。
安小公子以为他忧虑未来,朗笑道:“谢表哥不必担心,到了镇北,你便知祖父是很好的人。除了不拘小节了些,脾气坏了些,下手没轻没重了些……便没什么不好了。”
谢淮漫不经心地应了应,却从袖中摸出一枚白青色的香缨,这是方才,小表妹悄悄递给他的。
他停顿一瞬,轻轻拆开了来。
香缨中,满是珠玉,一如当年般的俗气。
谢淮轻笑一声,却无意瞧见夹在碧玉翡翠中的一枚折纸。他垂眸,将折纸缓缓展开,见笔迹浅浅,如人清绝——
“明年春草绿,王孙归不归?”
安小公子还在喋喋不休:“府中还有一位寄居的裴远兄长与裴雪妹妹,他们二人是兄妹,平日里也很好相处……”
谢淮却听不大清了。
……
多日光景匆匆而过,拨开云雾,终于到了远在边境的镇北。
入眼是黄沙古渡,恢宏屋舍,一往无前的开阔。高耸的城墙威严肃穆,将士们身着铁衣,腰配长刀,来回沿着城道巡逻。
镇北王府,两座古兽石像镇在府门之前。
安小公子才携着谢淮入了镇北王府,堪堪行过一方影壁,一枚利箭便擦着谢淮侧容疾驰而过。
劲风拂起一缕墨发,谢淮眸中幽幽,回首望着没入石壁里的利箭。
“……”
“晋安小儿,接剑!”
一柄长剑从空中抛来,谢淮侧手一握,剑身出鞘,寒光凛冽。
不出一瞬,镇北王便手掌利刀,从堂中飞越而来,照着谢淮面上便利落劈下。谢淮以剑相抵,刀剑相接,铿锵一声——
“好,再来!”
镇北王高声一笑,也不顾谢淮尚且年少,反手又是一刀。
堂中,寄居在镇北王府的裴远携着妹妹裴雪行了出来,安小公子连忙问道:“裴哥哥,为何祖父要对谢淮动手?”
裴远望着执剑游走,神色冷峻的少年,轻笑道:“镇北王只是为了试探他,无需惊慌。”
裴雪在一侧,闻言望向这位从晋安来的少年。
少年衣袖紧束,身姿劲逸,手执一柄长剑与镇北王周旋。他神色冷凝,好像寒山孤雪,照着镇北王的手腕一剑劈下,凌厉得没有半分犹豫。
裴雪蓦然心动:多么出众的人啊。
却说镇北王从军多年,便是不如年少敏捷,此时也还是略胜谢淮一筹。但他见谢淮处事不惊,招招果决,颇有杀敌风范,心中早已赞许不已。
只是……还需试探一下才行。
镇北王心绪一转,忽然抬腕勾拳,面上作势擒拿谢淮,暗中却是暴露了弱点,给了谢淮一个有机可乘的机会。
谢淮见此,孤眸一敛,毫不犹豫地执剑侧划。
镇北王的衣袖顿时破了开来,露出淡淡的一道血痕。
“大胆!”
裴远皱了眉,纵身朝前几步,往谢淮的背上落下一掌。谢淮一时不防,重重一咳,双手紧握利剑撑向地面,俯了俯身。
裴雪心中一惊:“哥哥,住手!”
“好了,都别吵了。”
镇北王不怒反笑,探手将谢淮扶起,朗声道:“好一个晋安小儿,行事不忌,杀伐果断……我喜欢!”
谢淮敛眸,扔了长剑,行礼沉声道:“师父。”
镇北王连声大笑:“好,好,快下去歇息一二,来日再教导你我的平生所学。”
侍从便领着谢淮去了屋舍歇息。
……
一番风波平定,待安置好了过后,已是日暮时分。镇北的落日余晖撒在院中,几分残红,几分萧瑟。
谢淮静静地坐在廊板下,心思微恍,却想起从前在安国侯的时光。
那些光景中,他也是这般倚坐廊下,唯一不同的,是身侧总有个聒噪的小表妹。
——“表哥,南坊的桃花阁开了,明日一起去买点心吧!”
——“今天的课业好难啊,你帮我写好不好?”
——“尚书府的小公子跟我说,他家里有几尾锦鲤,可好看了。我们明日也买几尾放在你院子里吧?”
“……不是买来炖汤的!”
“……”
谢淮仰首望天,轻讽一声:“真烦人。”
吱——
院中的门忽然被轻轻推开,谢淮敏捷地握上了袖中匕首,却见门侧露出裴雪秀丽的面容来。
谢淮动作未变,淡淡地收回了目光。
裴雪捏着一瓶药,小声道:“……谢公子,我见门没有关,便进来了,你不会怪我吧?”
谢淮不置一词。
裴雪面色微红,小心翼翼地将药放在他身侧的廊板上,道:“今日兄长不小心伤了你,我替他向你赔罪。这瓶药治内伤最好……”
“不需要,请回。”
谢淮却冷漠地阖了阖眸,推拒了她。
不想少年如此无情,裴雪眉梢一垂,哑口无言,攥了攥衣袖,便低落地退下了:“打扰你了。”
行至门侧,身后却传来谢淮如山雪淡淡的声音——“若是无事,日后也请别来。”
裴雪袖手紧攥,回首急声道:“……为什么?我对你并无恶意,只是想关心你。”
谢淮神色不变,拢袖悠悠道:“家中表妹小气爱计较,若叫她知晓姑娘前来,只怕伤心难堪,徒增我烦恼。”
“……是吗。”
裴雪闻言垂了垂眸,唇畔微抿,没再说话,只是怅然若失地离开了院中。
远在千里之外的安国侯府中,若若不禁打了个喷嚏。
安罗涟连忙俯身拭了拭她的额头,凝声道:“怎么了,难道又染上风寒了?”
若若抹了抹鼻翼,嗡声道:“没有……或许是有人在说我坏话。”
……
自此,谢淮便在镇北王府修习剑术与兵法,镇北王钟爱于他,倾囊相授。不久后,瑾王亦前去了镇北一趟,将手中势力暗中交接于他。
此去匆匆,少年锋芒渐露,再难收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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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青鸟寄书信
时光荏苒, 朱楼碧镜犹在, 只是故人辞。
晋安城的雪落了一年又一年,纷纷扬扬。雪在城墙上浮浮沉沉,卧在青山间如云似雾, 落在人世间, 白了过客头。
细数来, 谢淮已经离开晋安三年了。
这三年来, 若若常常伏在案前给谢淮写信, 从春写到夏, 秋写到冬。
信中大多是些琐事——“中元节时,与兄长姐姐在府中看烟花,我已不需表哥再抱, 踮脚便能看清了……”
“今年晋安的雪下得比去年更深了些, 连鹿鸣书院中的清溪都结了冰,院中许多学生跌了跤,可惜表哥不在……”
“春来绿柳依依,青梅已熟,装在瓶中酿成酒,待表哥回来时,便能饮上一杯……”
“我随金大夫学医, 如今小有所成,日后表哥若是受了伤,便能替表哥医治。自然,表哥还是安然无恙的好。”
信一封封地寄, 谢淮从来不回。
外祖父镇北王却在来信中提及,谢淮将她寄的信都藏在了暗阁中,谁也不准碰。
只有一次,谢淮回了信。
那时暑夏炎炎,若若恹恹地伏在案前,想起谢淮从来不回信,心中一时萎靡,思绪又昏沉,便写道——
“表哥,你从不回信,是不是死了?”
十余日后,一枚匕首却被寄到了安国侯府。随之而来的是谢淮的信,短短十余字,笔锋隽逸,清远深长,写道——
“我已死在镇北,你也来陪葬吧。”
“……”
若若沉默地拔出一小节匕首,凛冽的寒光顿时刺在她眼中。她停顿一瞬,然后毫不犹豫地把匕首按了回去。
从此,再没有碰过那枚匕首。
转眼间三年而过,晋安又开始落起纷纷细雪来。
朔雪院中积了雪,侍女们身着冬衣,提着扫帚在廊下小心清扫,以免木廊湿滑,途径时会不慎跌倒。
阮连臣扶着安罗涟,轻缓地在长廊下走动。安罗涟却嫌走得太慢,提裙飞走了两步。
“夫人……”
阮连臣无奈笑道:“走慢一些,免得动了胎气。”
是了,这一年,安罗涟因若若病少了几场,没再像书中那般日夜忧思,郁郁寡欢。而是开怀了不少,竟又怀了一胎。
见阮连臣轻声劝阻,安罗涟扬眉笑道:“夫君多虑,我康健得很,走两步不会如何,就是让我倒拔垂杨柳,我也可……”
阮连臣挑了挑眉,淡淡道:“可什么?”
安罗涟神色凝了凝,话锋一转,心虚笑道:“……可难了。”
暖阁中,银碳微燃,暖意融融。小轩窗外大雪纷纷,积压在梅花枝头,如红装素裹。
若若呵了呵手,伏在案头,望了望窗外的飞雪,开始提笔给谢淮写信。
“表哥见字如面——冬来飞雪,晋安又冷了几分。听闻镇北苦寒,不知表哥可有添好冬衣?为了保重身体,切莫像从前那样只穿一身单薄衣裳……
……
对了,府中近日添了两桩喜事,一是大哥哥官位高升,已是正三品朝官。二是娘亲身怀有孕,爹爹甚是高兴,只是不知怀的是弟弟还是妹妹……”
提笔写到此处,若若想了想,继续认真写道:“不过不管是弟弟也好,还是妹妹也好,都不及表哥千好万好。”
“……”
落下最后一笔,若若弯了弯莹莹玉眸,心满意足地吹了吹宣纸上的墨痕,叹道:“都这么夸你了,你总该给我回信了吧。”
然谢淮此时,却不能给若若回信。
镇北的雪落在苍山群壑间,冰封万里般的波澜壮阔。重重孤山上,隐约有雪狼在扬啸长鸣。
一队身着铁衣的精兵骑着赤马,从蜿蜒的山脚下疾驰而过,为首的,正是神色冷肃的谢淮。
前两日,边境敌国的乱臣盗取了镇北的机密舆图,故而谢淮奉镇北王之命,领军前去追拿这些乱臣。
一去几年,谢淮的眉眼清冷更甚,身姿也愈来愈挺拔修长,他仗剑骑在马上,素雪冷白,映得容色无暇。
身后的将士们不发一言,恭敬地跟在谢淮身后,心中没有半分不服。别看谢淮尚且年少,一年前,他便能手刃敌军将领了。
那时,他才十五啊。
自那以后,镇北的将士们对谢淮常常退避三舍,不敢冒犯。
马蹄飞扬,溅起素雪三寸。
谢淮领着镇北将士对敌军穷追不舍,眼见绕过了半座孤岭,便能远远瞧见对方奔逃的赤马。
“放箭。”
谢淮语气冷漠,杀伐果断地指挥道。
身后的将士们纷纷搭弓射箭,箭矢如雨,密密麻麻地飞向敌军的后背。不出几瞬,便有人惨叫一声,跌落马下。
眼见即将全军覆没,领头之人咬了咬牙,忽然挥袖道:“去断魂关!”
说罢,纵马急急一拐,没入一道幽幽的雪涧之中。身后剩余的几个手下也狠了狠心,跟了上去。
“少将,他们去了断魂关!”
常言镇北有一山涧,凶险异常,有去无回,故名断魂关。
谢淮敛了敛眸,却纵马追上:“你们留下,我去追。”
说罢,孤身一人入了茫茫雪涧。
一入断魂关,寒风便愈发锐利呼啸,残枝裹雪,迎面扑来。
谢淮面不改色,执剑破开险路,很快的,便追上了方才那几个人。那些人先是一惊,但见他只孤身一人,便狠了神色,转身回马,朝他攻来。
几人不知谢淮深浅,纷纷围攻过来,然不出几瞬,便惊慌于谢淮高深又凌厉的剑术。
镇北何时来了这般少年人物!
敌人溃不成军,渐渐被谢淮斩落马下。待只剩下一人时,谢淮飞身一踹,将他按在雪地中,长剑冷冷侧在他的脖颈间。
那人面色阴鸷,咳血道:“……你!”
谢淮冷声:“将舆图交出来。”
“你便是杀了我我也不交。”那人咬牙切齿,讽笑:“舆图我藏起来了,任谁也找不到,你休想再带回镇北。”
“……是吗?”
谢淮闻言,呵笑一声,竟将利剑往他脖颈送了几分,道:“既然如此,那杀了你,舆图就算回不了镇北,也去不了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