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赐一品娇牡丹——风储黛
时间:2019-10-12 09:42:52

  归家数日,将简陋的屋舍打理出来,家中陆陆续续来了几个访客。
  他的父母当年拿了钱人便消失了。只听说后来傅府的门庭来了一对捉襟见肘的夫妇,像上门乞讨的,被打了出去,他不知道是不是,但要去寻时,也不见了。傅君集在长安最显赫风光的那几年,他从没有去见过他,哪怕知道,他们不过是数条街的距离,不过是,从这一步走到那一步,迈出这一步便可以相认,但他也不曾去过。
  弟弟改头换面,必定是想和从前一刀两断了,他又岂可再去打搅?
  霍维棠叹了口气,慢慢地坐倒在了矮床上。
  没过多久,荆州城中有人听说,城里回来了一个会木工的巧匠,他打造的琴百金难求,长安所有的风雅显贵皆友其人,便慕名而来,带上钱帛求霍维棠出手。
  霍维棠盘缠足够,也不想这么快便动工,但来的人络绎不绝,总有那么一两个难缠的、拒绝不了的,他只好答应下来。
  剑童帮着打下手,即便他心不在焉,也能做出一把好琴,但霍维棠状态奇差,身体也出现了毛病,对着一堆废旧的木头,忽然不再如从前那般,只要拿起来便能得心应手,反倒头回地生出了一种近乎厌烦的疲倦感,剑童看出了他的心事,让他不必再做了,于是霍维棠叹了一声,将剑童安置在屋中休息,自己一人牵了一匹马厩里卧伏不动的小毛驴,一人一驴晃晃悠悠出了篱笆门。
  穿过几条街衢,过南门,到了荆州城南,山间苍翠,宛如美人云鬟绿鬓。炊烟之中吐出村落的轮廓,霍维棠看了眼,平静地呼吸突然急促了起来,全身的血液瞬间逆流。
  当年的水灾过去之后,这片村落成了一片狼藉废墟,他来找过,对表妹苦寻无果。这么多年,没想到这个村子竟然又重新建立起来了!
  霍维棠血液奔腾,牵着毛驴直往前奔去。
  驴儿听话撒欢儿似的随着主人的指引往前走,不一会儿,他们闯入了村中,一切几乎如常,老村长仍然在村头的一株垂柳旁,摸着他身边硕大的黄狗的头,嘴边叼着柳笛,孙儿在膝下欢快逐走。
  霍维棠闯到近前去,耄耋老者,老眼昏花了,看了眼霍维棠,登时一惊,他扔了手里的一把叶子,惊愕说道:“你是?”
  霍维棠报上身份,之后,又迫不及待地问道:“姓秦的人家,还是住这里么?”
  “不是了。”老人摇了摇头,浑浊的眼仿佛陷入了某种旧忆,“他们一家都让大水冲走了,这都二十年了!”
  虽是早已有过准备,但听老人这么说,方燃起的希望又于瞬息之间坍落了回去。
  老人却又想起来一桩旧事,忙不迭看着霍维棠说道:“有、有个姓秦的,原来幸存下来的,嫁给了东庄上宰牛的吴老二,你去瞅一瞅,说不准能找到你要找的人!”
  霍维棠点头,心中的涩重和激动之感仍是半分没有被冲刷去,他朝老人告了辞,牵着驴入了东庄,又连着问了几个人,才打听到吴老二的住处。他立在一扇陈旧的爬满了腐蚀蠹迹的木门前,犹豫片刻,无数次抬起手,想要叩开,终究又失去了以往的勇气,因此踯躅不前。
  但没想到女主人仿佛有所感应似的,就在他在屋外连连叹气,忐忑不安,焦躁又兴奋之时,门被拉开了,霍维棠一怔,他抬起了头,眼前熟悉的面庞,眼角边已添了数道皱纹,将少女时的新鲜活泼,将那如湖畔水生菖蒲的朝气耗干了,变得无比疲惫。
  女主人也僵在远处,几乎愣住了。她的掌中攥着抹布,粗糙的遍布老茧的手,擦了两下,随即彻底地不动,惊愕唤道:“表哥?”
  霍维棠一瞬间,仿佛失去了言语一般,不知该说什么,他匆匆要转身,几乎要落荒而逃,但秦氏又唤住了他,“表哥,既然来了,何不入门小坐?”
  霍维棠满面尴尬,摸了摸自己的脸,还像个毛头小子似的,听到秦氏温软的嗓音在他耳畔响起,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应声,随着她的脚步走入里屋。
  秦紫苏当年在村落之中也是一枝花,她和霍家的大郎早有婚约,一紫苏,一棠棣,旁人都说相配。后来的徐氏大大咧咧入了霍府的门,连她自己都不知,霍维棠对她的诸多纵容,都不过是因为看着徐氏那张脸,他常会想起故人。那湖水之湄,抱着一把菖蒲,鬓边簪着红花,对他回眸一笑的妙龄少女。
  只是如今再见,与往日的回忆大有不同了,霍维棠又看了一眼如今的秦氏。她比公主只大两岁,但看着仿佛苍老了十岁,鬓边甚至添了一缕隐约可察的银发。霍维棠只是看着,并不说话。
  秦氏热络地张罗着,又让坐在摇椅上的小孩儿去沏茶,倒给客人喝。
  霍维棠接过破了一角的茶碗,望着那模样玲珑的小孩儿,忍不住问道:“你孩子?”
  秦氏将发丝拨到耳后,有些脸热,“我外孙。”
  霍维棠“哦”了一声,道:“你女儿都这么大了。”
  秦氏说道:“我女儿与表哥家的小郎君同岁,村里的女孩儿嫁人早,她十四岁就许了人家,如今孩儿也有四五岁了。”
  听口气,她这些年对霍维棠并不是一无所知。他心口一热,忍不住又一口气上涌——你既然知道,为何这么多年,从不来找我?可是,当他走入这间陌生的瓦舍,见到这最为熟悉,如今也已陌路的表妹,忽然一声哽咽,竟是再也无法说出一个字。
  滚烫的热泪,几乎冲破了眼眶。
  秦氏歉然,也不知该说什么,这个表哥从小时起便讷言,人呆呆憨憨的,多余的话都没有,每回他被姑父罚了哭鼻子,她就拿野草编成竹蜻蜓送他,哄他破涕为笑。但时隔多年,有些事是再回不到当初。
  “表哥,”她怔怔看了他片刻,忽然自失一笑,说道,“我被大水冲到了不知道哪里,头撞上了东西,等彻底地恢复意识时,已经是三个月之后了。那之后我又辗转到了两个地方,才慢慢地找回家里来,大水过后……什么都不剩下了,我孤零零一人,没有人可以投靠。说实话,我那时是想找你的,可我却听说,你已经被陛下赐了圣旨,即将娶公主为妻。”
  她眼眸黯然,顿了一顿。
  霍维棠内心之中涌起了一阵怜惜,他红着一双细长凤眼,轻凝视着她。
  “那可是公主。我……我就是给她提鞋都不配……”
  “不要这么说!”霍维棠突然大声打断她,秦氏吃了一惊,霍维棠亦是惊讶,过后他便尴尬地蹙起了眉,“嘉宁,她是很好的,但你,也很好。”
  秦氏愣了半晌,望着表哥那双熟悉的还没有被生活磋磨掉棱角的面容,自惭形秽之下,无比羞愧。
  他在西京过着好日子,吃穿不愁,他尚且是如此,那位锦衣玉食的公主殿下,不知又是何等地美法。
  从前秦氏还觉着命运是有点儿不公的,直至今日,见了霍维棠,她惊讶、感激之余,更是意外地感觉到,霍维棠,是她从前的一个梦罢了,少女时怀春思慕的男子,早被一场大水湮没了,她重获新生,终于找到了归宿,如今再见这个表哥,除了出于亲情和故人久别重逢的温暖之外,别的,便已经不剩什么了。
  她微微颔首,说道:“我在这儿过得很好,得知你娶了公主,也不敢再去打扰你了,这些年,就一直在这儿住着。”
  见霍维棠只身一人而来,面庞上带着雨雪风霜、憔悴之气,联想到此前听到的种种传闻,不禁心头一跳,“表哥,你与公主……是真不在一处了?是因为我?”
  霍维棠摇头,“与你无关。”
  他黯然失笑,“除了我自己,大约,没什么能让她对我死心的。”
  “你做了什么?”秦氏讶然问道。
  霍维棠便说了,当年一个容貌气质肖似她的妇人徐氏出现,离间得夫妇俩十余年不睦,拖到如今终于是一拍两散的事。
  秦紫苏以往只道霍维棠不过是嘴皮笨了一些,如今听他一说完,也是直蹙眉,忍不住便说道:“表哥,这件事不是我说你,你确实是办得……太不地道了一些。你娶了公主,怎么不知道她闺中小名唤作什么,难道你从来不与她一道归宁,也从没听太后娘娘她说起过?”
  霍维棠苦笑,公主的家是朱墙紫瓦,龙阙晶宫,他每每入宫,周遭的一切都在无时不刻地提醒着他,他有多么卑微,根本配不上那个金枝玉叶的美艳尊贵的嘉宁公主。渐渐地他便不怎么去了,刘滟君与他成婚五载,他只陪她回过一次娘家。
  “表哥,女人最需要的是什么,是宠爱和信任,这两样,你是一样都没有给过你堂堂正正的妻子,难怪公主寒了心,她愿意等到如今,才提出要与你分开,那么这十多年都是在等你!她在等你一个道歉!你不闻不问,待在府上修着你的木头,做你的琴,太让妻儿寒心了!”
  他忽然抬起头,似乎想要辩驳,只是细想之下,又觉得表妹所言句句是理,不禁瞠目。
  他不是那样想的!
  他若是真的想与她断了,他就不会明明兜里揣着万金,却还待在那个先帝赐予的,与他而言宛如施舍的霍府,更不会因怕犯了她的忌讳,这十多年来,家中就算有诸多不便,也不再买回来一个婢女。
  霍维棠愣了一阵儿,屋外忽然传来男人爽朗的大笑声,秦氏顿时面颊生红晕,起身朝外步去,霍维棠收回神,立时意识到,是她的男人回来了。
  他也起身跟了出去,便见到秦氏还在门口,见了那满身肌肉,一脸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含羞走了过去,小鸟依人地偎入了他怀里,汉子一手将柔弱的秦氏揽住,一手抱着臂弯里的幼子,正要掐她的白皮肉,一晃眼又见到立在门口木头桩一般的男人,顿时面色便沉了下来,“紫苏,这是哪里来的人?”
  秦紫苏知晓他醋劲儿大,连忙解释说道:“这是我远房的一个表哥!他漂泊在外几十年了,这次好不容易回来荆州故地重游,想起还有我这么个故人,便来了!你切莫多想!”
  汉子睨了她一眼,嗤笑道:“我还没说什么呢,你紧张啥,怕他细胳膊嫩肉的,教我一把掐断了?”
  当着人呢,秦氏嗔怪得打他胸口。
  霍维棠仿佛才回过神来,汗颜对汉子说道:“两手空空,兄台勿怪。”
  “不会,”汉子人十分豪爽,“我宰了一头牛,买了点儿酒回来,一会儿用膳了,留下来喝一杯?”
  “不了。”霍维棠见他们一家团聚,忙推辞,要离去。
  那汉子对他仿佛有敌意,完全没有挽留的意思,霍维棠于是叹了一声,走下了台阶。
  他朝屋外走去,汉子便也挽着秦氏往回走,秦氏歉然对霍维棠道了别,被汉子一臂抄着掠回屋内,只听到他小声嘀咕:“走得这么快,莫非是真有鬼?”
  秦氏听了气怒不已,小手直拧他又黑又厚的胳膊肌肉块,捏不动,便捶打起来,“再胡说八道一句,我不理你了!”
  这是秦氏的杀手锏,百试百灵,汉子一听,登时急慌了,忙将小孩儿放下来,伸臂将秦氏搂入怀中,又是亲亲又是哄哄,大气不敢再出一口。
  霍维棠在原处驻足了片刻,听到里头似乎传来了妇人的调笑声。他舒了一口气,折身往西走去。
  心中块垒,与这时骤然尽消。
  表妹还没有死,她还好端端地活着!这个念头在心中肆意疯长之后,却早已没有了当初那种恨不得一把将她拥入怀中的激情,细想想,毕竟早已是二十年过去了!他们如今各自婚嫁,孩子都已有了自己的婚姻,有些事早已回不到过去。但他却还是十分高兴,并感到无比地释然。
  秦氏心胸开阔,对往事早就看淡了。他对她的负疚之感,也在她温柔娓娓的三言两语之中被完全地化解。
  他重又变回了一身轻松。
  方才见到那个汉子,他与秦氏在一块儿十分恩爱,他也是分毫都不起醋意了。
  这二十年,如鲠在喉,缠绵心头的泡影,终于被戳破,随风化去。对秦氏的眷恋和愧疚,也便不复得存了!
  霍维棠的脚步越来越快,他将拴在村口的毛驴绳子解下,将驴骑成了马,飞快地朝自己家中奔去。
  剑童见他竟一身风尘归来,惊异说道:“老爷这是去了哪了?”
  霍维棠满脸写着兴奋和激动,“快,剑童,收拾行李,咱们立马便回长安!”
  剑童满头雾水,“可是,小郎君的冠礼已经过了啊!”
  他不明白,霍珩的冠礼已经过了,老爷如今又要回长安是为了什么。他抱起了怀里才削了一半的木料,说道:“何况,老爷还答应了给人家制琴,就这么一走了之了可怎么办?”
  霍维棠脸上的笑容凝住了,他望着剑童怀中那琴怔怔不语。
  剑童却一霎之间恍然大悟,一拍脑门儿,“老爷,你不是要回去找公主?可是她,她已经被你休了啊!”
  剑童无心在他胸口最后一击,一刀狠狠地掼入了他的心脏,五脏六腑仿佛被人生生剜去。
  半晌,他都没有一个字,剑童终于也慌了神了,正要询问,霍维棠立了片刻,喉头吐出来一股腥甜鲜血,跟着,人便仰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
  霍珩的冠礼在长安城是顶顶热闹的一件大事,谁都知道当今陛下膝下无子,极宠这个长姊所生的外甥,霍小将军在长安城的风头可谓一时无两。
  冠礼过后,便一如往常,不过几日,便已不会再被提及。
  唯一不同的是,霍珩将他长年扎成一个马尾的长发全部绑了上去,用紫玉冠和琉璃叶簪固定住。每天大早,鸡叫的第一声,便是霍珩起身的时候,花眠便会跟着他起身,走到窗边,对着一片雾茫茫的水面,将他的头发梳好,将他的官服都备到身边。
  霍珩扶着头冠,忽然扭过身体,将花眠的腰肢双手掐住了,她膝盖一软,便扑到了霍珩怀中,她惊讶过后,羞恼地抬起小手就揍他,霍珩挨了这打,凝着花眠的眼睛,状似认真:“我听说,你要去求子?”
  花眠一愣,也不知道是哪个多嘴的说得让霍珩都听见了,忙伸掌去堵住他的嘴。
  霍珩便轻哼了一声,将她软软的小手掌拿下来,“你很急着生儿子?”
  “我……”花眠才吐出一个字,霍珩又将她的话打断了。
  “求人不如求己,不如你自己多主动点儿,不要每次我一靠近你就戒备得跟老母鸡似的,我……”
  霍珩的嘴又被堵住了,她冷冷笑道:“你可闭嘴吧你,要不是婆母催,我才懒得生!赶紧去巡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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