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赐一品娇牡丹——风储黛
时间:2019-10-12 09:42:52

  花眠还记得那一日,她几乎不敢走出来,便躲在回廊后探看。
  傅君集俨然如疯了一般,发狂拔剑,杀了侯府不少人,最后她们仓皇逃窜,散如猢狲,一夜之间,偌大侯府空了下来,傅君集也没问这些奴仆奔窜之罪,又数日,月姬的尸首在棺椁之中已经发出了阵阵恶臭,他也不让人盖棺,枯坐守着,直至满七日后,他命人将月姬下葬。
  花眠见到他,他坐在承恩侯府老桑树底下的一派石凳上,披向身后的长发,已是花白如雪。
  他听到动静,低低说道:“来了?过来吧。”
  花眠虽是迟疑,但仍走了过去。
  他道:“眠眠,我这一生实是可笑。”
  父母扔弃他,他将那一双父母乱棍扫出门去,兄长背弃承诺,他来长安之后,从不见他俨如陌生人。
  傅永妱将他拉出深渊,他爱她至深,她为了花昼抛弃他,又为了江都抛弃花昼。他又重从云端跌回泥淖。
  最后,他辜负了月姬。
  他这一生,永远是在往回看,看自己走过的一步一个脚印的路,看自己趟过的刀山,渡过的火海,看辜负自己的那些人一个一个被自己远远甩去,但他心中从未有过一时一刻的痛快。
  二十年前就明白了,他是一个笑话。
  他又用了二十年,不遗余力地证明了这一点。此生确实,如同玩笑。
  “眠眠,这是能要我性命之物,你好好收着。”
  他取出一沓信纸和票子出来,中间杂着地契文书之物,不知作何用处。但花眠一点没有怀疑这是一个圈套,她走了上去。
  直到她的双手接过那些确凿的罪证,傅君集淡淡说道:“你看我的第一眼,是仇恨的目光,那样的目光我一直记着。从你来承恩侯府起,你没有一日不想杀了我吧?花氏确实忠心耿耿,是被我谗言诛毁,如今冤冤相报也是应该。你拿着这个,向新帝陛下立功去罢。”
  他头疼欲裂,脸孔苍白,说话却仍是淡淡地带着一丝看不透的微笑。
  花眠接过了他手中之物,从承恩侯府里养出来的女孩子,不知不觉那唇边一抹微笑,已是与他如出一辙:“我会的。侯爷放心。”
  她转身走了。
  最后一次见傅君集,他已下了牢狱,狼狈地坐在满地狼藉之中,却依旧如背临青山般稳定从容,花眠送了一壶酒给他,食盒内放有一些下酒菜,都是她亲自做了几个时辰的。
  傅君集喝了酒,极是从容,他太了解花眠了,酒中无毒,但却隐隐感到有些失望。若是毒酒,恐怕他还能走得体面一些。
  “前夜里,我虽是驱散了那群人,但难保不会有如鲠在喉,怀恨于心之辈,向你寻仇,欲杀你后快。眠眠,找个人投靠吧,他会保护你。你是一个孤单的女孩子,手无寸兵,即便再聪明,也会难当刺杀戕害,去张掖寻霍珩。”
  “我原本想,认你作义女,有一个王侯之女的身份,你嫁给霍珩便很容易的。可惜了。那孩子不是什么听话的孩子,他去了西北,已经两年没有回来了。”
  花眠道:“他在的时候,也不会听你的。他恨你,从你这儿走出去的女人,他会恨得杀了才是。”
  傅君集淡淡一笑,神情已是微微发苦。
  “也是。我思虑不详了。”
  牢中时花眠没有答应,但在傅君集死后,她终究还是请旨到了西北张掖,做了人生之中最后一场豪赌。
  “眠眠,我真像是——被他玩弄在股掌之上。”霍珩有点不服,但又不得不服,傅君集为他挑的这个老婆,真是让人爱不能释手,他忍不住亲在她的面颊之上,望着花眠红扑扑的脸蛋,眼中充满了怜惜和后怕。
  “我现在明白,那时,我就有点喜欢你了,霍珩。”
  他一愣,怀里的小妇人紧抱住了他的窄腰,将脸几乎要挤入他胸膛里去,牢牢地,半点也不愿松开。
  作者有话要说:  傅君集完了,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第94章 
  傅君集之死, 还是去年初的事, 怎么竟觉着过了数年之久了。霍珩将花眠柔软的小手揣在胸口,为她焐热了,在她手背上亲了口, “都是我不好, 从前对眠眠那么坏, 原谅我。”
  回想起来, 那时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不知哪里来的一时意气, 对这么好的夫人那么坏,坏到想起来觉得幼稚可笑,懊悔不已。
  花眠的额抵住他的胸口, 低低地道:“我早知道你是个坏蛋流氓。”
  她的眼底充满了怜惜之意, 又抬起头来,凝望了他半晌,唇轻轻触碰着他的嘴角。
  “郎君,你还是早些睡吧。”
  “嗯。”他拥着她,闭上了眼。
  一觉醒来,怀里的妇人仍在安眠,她的脸颊枕着他送到床榻里侧的臂膀, 呼吸温软香甜,白嫩的脸蛋如牛乳香脂。明明怀着他的孩子,半点不着铅粉,但怎么就这么好看。
  那些积压于胸口的烦心之事, 霍珩于此时通通都不愿再想了,他侧过身,右臂揽住了她纤细的腰,静静地看着她睡。
  她睡得熟,偏粉的唇微微翕动着,脸蛋宛如海棠睡卧般娇媚。
  小巧可爱的嘴里发出一阵一阵低低的咕哝声,声音太低了,霍珩无法捕捉到,只好对她挨得更近一些。
  他一靠近,便听清楚了。
  “玉郎……”
  霍珩先是一怔,他慢慢退回几寸,望着花眠仍旧闭着的双眼,眼神莫测地盯了一会儿,忽然笑得腹痛起来。
  她只有在夜晚,他们做着最亲密的事时,才会求饶,这么对他撒娇。
  每次事毕,他再要从她嘴里撬出那么一两声“玉郎”,她死咬着嘴不肯说了,口风严实得紧。
  他看了许久,对着脸颊沁出了粉红,仍旧小声咕哝的娇妻,一手盖住了额头,忍笑忍得太难受,最后干脆抱住她,在她的脸上亲了无数遍。
  扰人的敲门声,敲散了晨曦初上时分帐幔中种种温情旖旎。
  霍珩支起头朝外瞟去,一道人影透过窗隐隐约约地映入其内,他看出是母亲来了,不好不起身相迎。于是又看向仍在熟睡当中的爱妻,慢慢地,将他的手臂从她脸下抽了出来,揉了揉已经酸胀发麻的臂膀,取了干衣裳和玄色云纹长靴,穿戴工整之后,起身去为母亲开门。
  嘉宁长公主披着身猩红鹤纹雪氅,见是霍珩开门,朝里张望了几眼,压低了声问:“眠眠醒了没有?”
  原来是来找花眠,接她回家的。霍珩苦笑,两臂攀着门框,说道:“母亲,你来太早了。”
  刘滟君狐疑地将自己儿子从上扫到下,一副初醒之态,不禁鄙夷,“你一向起得极早,天不亮就出去练功,怎么了这是?昨晚欺负了人了?”
  霍珩被数落,面露微红,“母亲说哪的话,我敢欺负眠眠么,她一会儿醒了,就跟母亲回水榭去,我还有些事,得留下处理完。”
  昨晚上刘滟君听花眠一席话,听出了她话中之意,当初傅君集之死另有隐情,如今残余的旧部如影子一般对花眠随行,一是为了杀她复仇泄愤,二是勾结西厥,意图造反。
  其实当今陛下登基之后,傅君集已不大有谋逆的念头了。但是当初愿意跟随着他的人,恐接受不了他最后这样的交代,于是傅君集将这样的心思从未透露出过一星半点。
  “也行。”刘滟君昨夜睡得晚,打了个哈欠,转身走了。
  等到日上三竿,湖面上水汽渐渐散去,露出渌波荡漾,清晰而幽深的轮廓。刘滟君又回来,终于等到了花眠,她的神情已经褪去了憔悴,刘滟君稍稍放下心来,让人安排了车马,迎她回家。但花眠执意要见过栋兰再走,刘滟君不能再阻碍了,带她到栋兰养伤的寝屋里。
  栋兰那丫头早醒了过来,一大早的正大快朵颐,喝了两碗粥了,精神头备足,花眠瞧着半是愧疚半是感激,与她说了一会儿话,才起身与婆母走了。
  两人一回水榭,便又梳洗了一遍,花眠人倦懒,到了水榭熟悉的床榻,昏昏地便睡了过去,刘滟君闻讯之后,也知道不便打扰了,索性闭门在自己寝屋里头倒腾小衣小帽。
  她绣活不怎么精工,裁衣更是不会,还是当初为了讨好霍维棠,私下里跟孙嬷等几个老宫人学的,扎破了十根指头,勉强能弄出点东西来,结果没送出去,看见徐氏于霍维棠做木工时将亲手缝制的外袍搭在他的身上,他也没拒绝,刘滟君再看看自己掌中捧着的那身不知所谓的外裳,抿了抿唇,也就退回去了。
  她在一旁捻针穿线,孙嬷在旁指点一二,指点着,便忍不住说到了一事:“公主,昨日里送你回来的那个男人是谁?霍郎君昨日里被他摁得动不能动,喝了好大口醋,一直到这会儿仍然郁郁呷着酸。今日一早,我说让那男人走了,他竟也不去,只说什么是公主将他请回来的,没有公主的话,他绝不走。”
  刘滟君挑了一边眉,有点儿怫然:“我让你将那姓霍的送走,你百般推辞,头头是道,这男人我几时要你赶他走了?你倒多起事来,孙嬷,我真是想不透你收了霍维棠的什么好处,如今也对我吃里扒外了起来?”
  孙嬷一听立时伏地跪了下来,“公主,奴是跟了你太久了,才知道你的心事,绝不是要多事故意违逆公主的意思。”
  刘滟君抿着唇,做出怒容,也不再发话了。
  正巧听说公主回来了,霍维棠一早地就过来了,候在屋外,墨梅拗不过如今忽然变得执拗得与过去判若两人的霍郎君,只好叩开了门,刘滟君见这男人不请自入,微愠地将针线揣回了簸箕里头,“你们俩,都出去。”
  墨梅忙搀扶孙嬷起身,两人一同往屋外走。
  霍维棠原本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处摆,以为刘滟君歇了,这才在屋外等了半个时辰,没有想到她竟又是刻意地避而不见,灰心之际,仍难免地感到一丝不平。
  “公主……”
  她微微后仰坐在罗汉床上,乜斜着他。
  霍维棠顿了顿,心头压了一晚的话脱口而出,“公主为何将那个陌生男子带回,又安置在府中?”难道她如今半点都不计较自己名声了?不,不对,是因为她如今早和他离了,爱养多少男人在屋里,都是自由的了吧。
  如此一想,霍维棠心中更是艰涩,恨自己当初为何竟没有勇气开口挽留,便签下了休书,好生地,将一个曾这么爱慕过自己,纡尊降贵地对自己掏心挖肺地好的公主,就这么推远了。如今忏悔,又有何用?
  刘滟君道:“我这里缺个马夫。”
  她口吻微冷。
  霍维棠愣了会儿,又支吾着说道:“公主不是已有一个车夫了么?”
  “那不同,那个老哑巴早就老了,过几年人就要走,谁又说得准,新人来了之后用得不称手,也是麻烦,索性现在就招一个过来,过个两年熟了,老哑巴走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难以适应了。”刘滟君又拾起了针线簸箕里的绣针,眼睑微垂,“如今这里的女主人也不止我一人,就算要找马夫,也还得两人,本公主这里不养闲人,霍郎君要是为本公主驾车,便可以留下,否则还是尽早滚出我这里。”
  “你……”
  霍维棠瞠目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胸口刺挠,如火在焚。初初相恋时,她待自己多好啊,一点不嫌弃他出身,待他出入各大宴会结交贵族,齐眉举案,将他捧得高高的,如今,他在她心里竟沦落到要当脚踏了。
  他半晌无言,刘滟君嗤笑着,绣花针扎入了指腹,霍维棠一惊,她浑然感觉不到疼似的,将指头放嘴里吮了吮,嘲讽说道:“怎么,前几天不是还说了,羡慕当初趴在我脚底下给我当脚凳的少年么。”
  “这……”这是两回事。
  刘滟君挥了挥衣袖,“霍郎君还是赶紧走吧,我也听说了,霍郎君回了荆州后,在老家又重新找到了你的好表妹。”霍维棠惊讶,但短暂的惊讶过后,他为着公主竟还留意着自己行踪而窃喜,但刘滟君却又冷眼睨着他说道,“莫误会,当初霍郎君的绝情本公主是领教了的,如今性子大变,在我这水榭赖着不走,我烦透了,才让人稍查了查而已。”
  她冷冷一笑,“本公主是不是这辈子只配让你退而求其次。”
  “我……”
  “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刘滟君嗤笑,“霍郎君回荆州终于找回了旧情人之时,我正落在假陆妙真手里,如你所见,我这个年纪了,但也还算有几分姿色,他见我美貌,对我起了歹心。”
  霍维棠倏地抬起了头来,目中充满了震惊,刘滟君呵一声,“我没守住身子,让他得了去了。”
  “公主……”霍维棠彻底地哑了。他离开西京,离开她,不过就两个月的事,在她受苦受难之际,他还在顾影自怜,还在悔不当初!是啊,他还有何脸面,还滞留水榭不去!他现在这些无用的忏悔和关怀,于公主看来轻如鸿毛,更像是笑话一般。她早就知道,他是个完全指望不上的男人!
  “明白了?”刘滟君淡淡道,“明白了就走吧。”
  霍维棠几乎要跌倒下来,手扶着她香帘外的一方烛台,勉力站定,呼吸急促,片刻之后才缓下来,苦涩而笑:“公主,我确是个没有什么用的男人,连妻子也无法守护住……你离开我,是对的。”他抬起手,擦了擦眼睛,又艰难地呼出口气,“但我,我是不能没有公主的。”
  刘滟君一怔,她皱起了眉——这样也不走?
  她朝他飞快地看了一眼,便又垂落了眼睑。
  霍维棠撑着右臂,咬牙说道:“从今往后,我便是长公主的马车夫,公主愿往何处,只说一声便是。便是要我趴下当脚踏,霍维棠也无有不从。”
  刘滟君真真实实地愣住了。她年少时,喜欢上霍维棠,确实是因为他的骄傲清高,他的与众不同,她爱他不慕荣华不摧眉折腰以事权贵的傲骨,但既成夫妻,相处下来之后,她渐渐地发觉,其实她看到的不过皮相和表面,她的丈夫是个温润的男子,也有圆融一面。可是所有的一切,她都爱极。因为这个人让她喜欢,她无条件狂热地爱屋及乌了,就算他真的趴着对她叩头,像别人一样,她也还是会喜欢。人之爱人,哪有什么道理可言?
  可就是这么个带着自己骄傲的男人,今日在她面前竟答应了为她当脚踏!刘滟君不得不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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