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也有脑子,乔野的那句话点醒了她,甚至不知为何,比罗学明和徐义生一直以来更为严肃的批评都更叫她清醒。
高三再努力,真的来得及吗?
她的聪明才智,真的能将她从及格线下深不见底的低谷里拯救出来吗?
徐晚星抽出课本,一言不发翻到了末尾的单词页,从第一单元开始背。
Addiction,上瘾。
没对乔野说的是,十岁那年,有人用石头砸徐义生,骂他死瘸子时,其实还伴有别的侮辱。他们说她是捡来的孩子,是没人要的孩子。也是在那一夜,徐义生告诉了她她的身世。
他说不管别人怎么看你,那都只是暂时的。人活一口气,将来如何,选择权都在你自己手里。
“晚星,爸爸给你取这个名字,是因为老天爷把你带给我的那一晚,清花巷的天空全是星星。我希望你也和那晚的星星一样,这辈子努力发光,活出人样。”
兴许是从那一天起,她对星星上了瘾,也对浩瀚宇宙着了迷。
她想,满天繁星,多少人叫不出名字,可它们每一颗都在用力闪耀。她徐晚星也一样,会依靠自己的努力,在这偌大世界里发出自己的微弱光芒。
Prejudice,偏见。
就因为她是捡来的孩子,众人就用奇特的目光看待她。
势力的人看不起她,认为她是弃儿,养父又是个没有出息的瘸子,他们断定她不会有多么光明的未来,所以欺凌她、歧视她。而心怀善意的人哪怕出发点是好的,看她的目光里也是同情和好奇居多。
她讨厌偏见。她不要恶意也不要可怜。她是徐晚星,拥有一个胜过多少父母的老徐,也拥有最坦荡最健康的童年。
Stubborn,固执。
他们徐家父女都是一根筋的固执之人,认定了的路就会头也不回走下去。
徐义生不愿将就,不愿在婚姻里成为累赘、受人白眼,所以坚定地拒绝了成家。后来捡到了她,不论旁人如何劝说,她就是他的女儿,甭管什么血缘关系、什么东郭先生的故事。
她是知道的,就连邻居家好心的大婶也来劝过老徐,“孩子是好的,我也信你不会养出什么白眼狼。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将来孩子养大了、有出息了,亲生父母找了来,一句有苦衷,就能把孩子重新带走。”
“老徐啊,血缘关系是割不断的,你别付出了一切,将来还是个孤家寡人。”
可徐义生是怎么说的?
他用那样固执的目光望着大婶,爽朗一笑:“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这人,你也知道。我养着她,是因为我愿意,我就想看她健健康康长大。至于将来她有没有出息,又会不会回到父母身边去,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固执如他,从未认为自己抚养晚星是为了养老。
他没有求过回报。这一点,躲在门口偷听的小晚星,前所未有的明白。
Unfair,不公平。
世间有那么多不公平,那又怎么样?
徐晚星奋笔疾书,一遍一遍在草稿纸上默写单词,将那些陌生的词汇往脑子里拼命塞。同一时间,她思绪不断,似乎每一个词语都能找到对应的故事,牢牢印在心里。
她当然知道这世间从未有过绝对的公正,可她身为少年人,亦在用自己的方式追求所谓的公平。
而到目前为止,乔野是与她最平等的那一个。
说来奇怪,明明他们俩,一个是知识分子家庭长大的好少年,一个是市井阶层摸爬滚打至今的江湖少女,可唯独从他身上她找到了旗鼓相当的意思。
于胖子和春鸣他们不行,他们对她是依赖和敬服居多。
辛意也不行,她是耳根子软、性格更软,对自己言听计从。
卫冬更不行,卫冬对她那是一种迷之狂热,用春鸣的话来说:舔狗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
只有乔野,哪怕两人天差地别,却让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棋逢对手。他们有共同的热爱,也有针尖对麦芒的竞争感。
想到他,笔尖一顿,却恰好停在了Flash这个单词上。
闪光,闪耀。
平心而论,乔野是她过往十七年里出现过的最耀眼的存在。她羡慕他,欣赏他,也许偶尔也会翻个白眼吐槽他,可如今想起他时——
徐晚星低头,看着那一整页的单词,笑了。
春风吹,战鼓擂,物理竞赛谁怕谁!
哼,她要让他知道,她徐晚星也是可以flash blind his eyes①的!
①flash blind his eyes:徐晚星的“闪瞎眼”翻译。
*
乔野惊讶地发现,他的前座开始学双语了。
当然,徐晚星是要面子的人,才不会大张旗鼓表示出“我要努力了”的意图呢。她只是在张春月上课时,表面依然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耳朵却竖得尖尖的,笔下似乎在鬼画桃符,但仔细一看,会发现她在记笔记。
乔野也是在课间经过她的座位旁时,一不留神瞄见了蛛丝马迹。
怎么,她竟然不是在给书上的小人画翅膀比基尼一类的?他脚下一顿,看见了和黑板上如出一辙的知识点。
下一秒,徐晚星发现有人窥见天机,啪的一声合上书:“你干嘛!”
乔野:“上厕所。”
徐晚星:“我是马桶吗?你站我这儿干啥!”
乔野:“……”
对不起,打扰了。
语文课上,她开始给文言文做批注,眉头就没松开过。
乔野听见她嘀嘀咕咕:“简直日了狗。古代人可真能干,不会写的字就写错别字,最后一句‘通假字’解释一切,强的一批。”
乔野:“……”
语文课前所未有的有趣。
甚至,徐晚星破天荒拉下了面子来,主动向他请教英语。
毕竟要她去办公室问张春月,还不如要她去死。两厢一对比,乔野是不二之选,毕竟他俩是好兄弟,这个章戳得明明白白的。
于是乔野在看书,忽然被前座扭过头来的人叫住了。
“乔霸霸,帮个忙。”
“?”
“快帮我看看这几个翻译题,前面两个我还勉强能翻一下,后面几个简直脑壳痛。”
既然她诚心诚意地发问了,当然要大发慈悲告诉她。
乔野接过她的练习册,看了眼上面两行中式英语,一边看一边讲解,直到看到第三行,目光一顿,话音戛然而止。
中译英: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徐晚星:You di da di da me, I hua la hua la you。
乔野:……………………………………
对不起,这学生没法教。
第二十五章
全国中学生物理竞赛很快开始了。
初赛就在自己学校选拔,按师爷的意思来讲:“也就是意思意思,走个过场。谁能去,谁不能去,大家心里都门儿清。”
一个学校也就三个参加省级复赛的名额,其中俩,基本上被高二的物理双雄给承包了。
徐晚星呸了一声:“于庆庆,你敢不敢起个好听点的名字?”
于胖子不服气:“物理双雄怎么了?我没叫你俩雌雄双煞,已经很给面子了。”
然后他理所当然遭到了徐晚星的一顿暴打。
下一秒,有同学从办公室回来:“徐晚星,师爷找你去办公室!”
然后又扭头冲教室里吼了一声:“乔野,你也去,师爷找你俩!”
徐晚星回头看了眼乔野,挑眉,两人一前一后下楼去教师办公室了。
春鸣对于胖子说:“你吃亏就吃亏在脑子不好使,起个名字也能被暴打一顿。”
于胖子:“我明明是夸她物理好——成,那你给起个好听点的名字?”
春鸣淡淡地说:“叫什么不好,非得物理双雄、雌雄双煞,戾气也太重了。你该直接说美女与野兽的,刚好还呼应了乔野的名字。待会儿徐晚星回来,你把这名字说给她听,看看她高兴不高兴。”
于胖子肃然起敬。这他妈才是我辈楷模,一枝独秀的马屁精。
罗学明找乔野和徐晚星,当然是为了物理竞赛的事。
虽说这是张永东他们物理老师的热闹,但身为班主任,罗学明充分发挥了家住海边管得宽的风格,掺和得风生水起,活像他是物理老师本老师。
“今天晚自习,咱们会发一套卷子,学校老师自己出的题,权当做个初选。你俩好好写,认真对待,复赛名额必须给我拿下来,听见没?”
张永东在一旁点头如捣蒜:“一共就仨名额,咱班要占俩,人家肯定不服气。所以你俩好好写,拿实力说话,叫人无话可说。”
这意思就是,甭管你们平时物理多好,关键时刻没人给你们开小灶,必须自己撸袖子好好干。
乔野言简意赅,点头说:“我知道了。”
另一个问题少女吊儿郎当在一边挠耳朵,被师爷一个瞪眼:“你呢,徐晚星,都听清楚了没?”
徐晚星揪着耳朵冲他比了比:“这么大的招风耳,能听不清?”
下一秒,她在张永东的哈哈大笑里,被师爷的“卷书一击”命中,飞快地逃命回班里了。
于是,距离期中考试还有一天时,张永东抱着一摞卷子在晚自习时抵达班上:“今天我们做个物理突击。”
全班叫苦连天:“明儿就要期中考试了,今天怎么还突击啊!”
“题比较难,权当练练手,会做就好好做,不会做就当见见世面。”张永东就跟没听见大家的抱怨似的,把卷子分发下去,最后目光定格在教室的一角,那俩物理双雄的身影上,“虽说不是什么考试,但大家也要认真对待,这次突击,我们会在学校里选拔三个名额,去参加省里的复赛,最后冲击全国物理竞赛的决赛。”
卷子从第一排开始往后传,教室里窸窸窣窣的,全是唉声叹气。
把卷子传给乔野时,徐晚星嘴角一勾,说:“那我们就从现在开始比划了?”
乔野抬眼看她,淡淡一笑:“随时奉陪。”
俗话说得好,关门打狗,要坑就坑自己人(?)。
几个物理老师出的题是真不简单,一半都超纲,剩下一半全是陷阱。你以为是力学题,sorry啊,解到一半发现还要用热学来解释。你以为是普普通通的电路图,不,那是蜘蛛网,四通八达,眼花缭乱。
徐晚星卯足了劲,起初满心都是“老子不能输给他”,渐入佳境后,就沉浸在了热爱的学科里,只剩下“这题爸爸会,想难倒我,做梦”。
初冬的夜晚,许多学生写得云里雾里的,不时搓搓手,呵口气,暖一暖被物理和天气冻至冰点的心。
可徐晚星越写越入神,脑子里飞速运转,额头上居然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有时候觉得手速跟不上脑速,草稿纸一页又一页,写不完脑子里的思路,只能鬼画桃符似的记个大概。最后飞快地往卷子上写几个重要解题思路,然后直接填答案。
物理竞赛和平常的物理题是不一样的,它不需要你多么详细的解题思路,只要列出你的主要原理,就算最后一步直接过度到答案,也无妨。
当讲台上的张永东低头看了眼手表,说:“可以了,时间到,大家交卷吧,从最后一排往前面传。”
徐晚星才大梦初醒般抬起头来,回到了考试现场。
哎嘿,最后一题检查第二遍时,发现自己出了个大岔子,在草稿本上重新演算了一遍,还没往卷子上誊写完解题步骤!
她想也不想,唰唰两下划掉原先的解答,把最终结果填在了偌大的空白处。下一秒,背后的人轻轻敲了下她的椅背,把自己的卷子传了过来。
徐晚星接过来飞快地瞄了一眼,发现乔野也写完了一整张卷子,只是目光落在最后一题上时——
嘿,他俩答案不一样!
她顿了顿,一目十行扫过他工整漂亮的字迹,唇角一弯。
前桌的高个子在提醒她:“徐晚星,传卷子了。”
“OK。”她把卷子递了过去,然后回头看着乔野,本想说什么,但心头一动,又忍住了。思索片刻,她笑嘻嘻说,“既然是比赛,有没有什么说法?”
乔野:“你要什么说法?”
“比如输了的叫爸爸,三鞠躬,或者磕几个响头之类的?”
乔野沉默片刻:“你们江湖上都兴这种规矩的吗?”
徐晚星扑哧一声笑出来,不紧不慢地拍板:“这样吧,初赛、复赛和决赛,就当我们赛三轮。每输一轮,输家答应赢家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还没想好,所以才说是一个条件,不是具体的什么啊。”她看了眼乔野谨慎的目光,知道自己前科太多,他有所顾虑,干脆洒脱地划出道来,“你别怕,我不会让你叫爸爸之类的。顶多我赢了,你替我背一个月的书包,或者请我吃顿大餐,这总行了吧?”
乔野懒洋洋说:“只要在我能力范围以内。”
“那就一言为定了。”
“一言为定。”
徐晚星眉飞色舞,还得努力克制住内心的狂喜。
哈哈哈哈哈,第一轮她赢定了!一目十行地扫过压轴题时,她发现这厮跟她第一遍的解题思路是一样的,掉进东哥的陷阱了哈哈哈哈!
不,稳住,别笑。
她还能接着装!
而乔野看着她充满自信的后脑勺,失笑。她只顾着答应他,不会提任何令他为难的要求,却压根没考虑过也许他会提出什么过分的条件……这是过分自信她一定能赢,还是对他的人品拥有充分信任?
乔野在想什么,徐晚星不得而知,她兀自沉浸在第一轮她已经赢定了的喜悦中。
直到五分钟后,下课铃响起,她背起书包想往外冲,却忽然被乔野叫住。
“徐晚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