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星——容光
时间:2019-10-12 09:45:41

  徐晚星扯了扯嘴皮子:“巧啊。”
  乔野看她一眼,也没说话,掏出一只小铁盒,往嘴里送了颗薄荷糖,径直往教室走。擦肩而过时,有淡淡的薄荷味道飘进徐晚星的鼻子里。
  她走了几步,霍地回头。
  那薄荷味里还夹着若有似无的别的味道。自小在茶馆里看人打麻将的她,对这气味真是再熟悉不过。
  正值黄昏,招摇撞市一整日的太阳终于偃旗息鼓,躲进厚重的云层里。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走廊上,有风拂过,送来将近未尽的零星烟味。
  徐晚星在楼道边上站了片刻,嘴角勾了勾。
  她知道那抹暗红是什么玩意儿了。看不出啊,这优秀转学生还有两幅面孔呢。
  仿佛抓住了他的小辫子,她吹了声口哨,翻了个白眼。一个打麻将,一个抽烟,谁瞧不起谁啊?不都违反校规校纪嘛。
 
 
第四章 
  晚自习结束时,夜幕已至。
  教室里的人仔仔细细收拾着书包,唯独徐晚星蔫了一整天,这会儿倒成了炮仗,拎起书包就风风火火往外跑。
  她没回家,径直往茶馆跑。这个点,徐义生已经开始摆摊卖抄手了。
  蓉城是出了名的慢节奏城市,每到夜里,街边的灯火次第亮起,小摊小贩也推车出来做生意。烧烤,夜啤,烤鱼,干锅,夏天有蜀地独有的冰粉凉虾,冬日是热气腾腾的冒菜、串串。
  徐义生一年四季都卖抄手,白天在家准备食材,下午五点推着小车来到茶馆一条街摆摊。
  四川人热爱麻将,这条街上茶馆不少,于是小吃摊子应运而生。
  他卖了大半辈子的抄手,靠这门手艺糊口,养活了徐晚星。
  八点半,徐晚星准时抵达茶馆街,把书包往三轮车顶一扔,撸袖子上阵。
  “回来了?”徐义生百忙之中扭头看了一眼。
  “回来了。这是送哪的?”
  徐义生雷厉风行往她手里递了只托盘,上面放了四只大碗,统统装着刚出锅的抄手,“老麻红汤,2号包间黄老板。中麻红汤,5号包间最胖那大哥。酸辣汤,大厅里头穿红衣服的大姐。清汤也送大厅,大胡子点的,你认识。”
  徐晚星点头,稳稳接过托盘,转身朝人声鼎沸的茶馆里快步走去。
  兴旺茶馆,很俗气的名字,但麻将这东西都讲究那么一点玄学,这名字很讨人喜欢。
  她轻车熟路踏进大厅,跟柜台后的老板娘打了个招呼,然后准确无误把抄手一一送到客人手里。哪怕徐义生只讲了一遍,语速还飞快,她也记得分毫不差。
  这个夜晚和往常一样,徐义生在三轮车前大汗淋漓,徐晚星就摊前摊后忙活着。
  大概九点过的样子,徐义生看了眼手表,哎哟一声:“该收摊了!”
  徐晚星不解:“这才几点,怎么就收摊了?”
  徐义生也不解释,手脚麻利地把东西往车里一收,拉着女儿上了三轮车。
  茶馆老板娘隔着柜台喊:“哎,老徐,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打烊了?”
  “我们那儿来了新街坊,我带晚星去打个招呼,拜访一下。”徐义生也大着嗓门儿回话。
  徐晚星诧异地抬起头来:“新街坊?什么新街坊?”
  “到了你就知道了。”
  徐义生口风紧,任凭徐晚星如何打探,就是撬不开他的嘴。
  十来分钟后,三轮车停在巷子口。
  打从徐晚星记事起,她就和父亲住在这条名为清花巷的巷子里。巷子一头宽,一头窄,宽的地方房屋也宽敞,窄的地方亦然。因此,同一条巷子里的居住条件也大相径庭。
  徐义生停在窄的这一头,拉开陈旧的卷帘门,父女俩一个在前拉,一个在后推,把车挪进了家门。
  他从车里拿出一只沉甸甸的食品袋:“走吧。”
  谜底在几分钟后揭晓。
  父女俩停在清花巷最宽处,爬满杏色蔷薇的庭院里伫立着一座两层高的小楼。前些年户主搬走了,一直空着,如今终于等来了新主人。
  敲门前,徐义生凶狠地嘱咐她:“一会儿给我老实点,怎么乖巧怎么来。”
  徐晚星:“……”
  这架势,难不成是国家领导人搬来清花巷了?
  来开门的是一对中年夫妻,从气质到穿着都颇为不俗,得知是街坊邻居来打招呼,赶忙请人进门坐。
  徐晚星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谨遵父亲指示,收起了嚣张跋扈的一面,叔叔阿姨叫得很乖巧。
  “我叫徐义生,就在巷子尾住,这是我女儿徐晚星。”徐义生还递上了从车里拎来的食品袋,谦虚地说,“我是卖抄手的,这是自家做的,干净,味道应该也还行,毕竟也卖了二十来年了。”
  父女俩应邀在客厅坐了下来,宽敞的两层小楼窗明几净,装潢雅致,不见一丝富贵气,却处处透着主人良好的审美。
  四处张望了片刻,徐晚星的脑子里咔哒一下,有根弦绷紧了。她侧头震惊地望着徐义生,一脸不可置信。
  看不出来啊,他们家老徐当了二十七年抄手独行侠,清高又清贫,今天竟然要贪慕富贵攀高枝了!?
  真是士别半天,刮目相看。
  徐晚星仔仔细细抠了抠并不存在的眼屎。
  夫妻俩很有礼貌地自我介绍了一番。男人叫乔慕成,女人叫孙映岚。
  “我是搞地质研究的,平常就挖挖土,风里来雨里去。因为工作调动,上星期刚从北京回蓉城。”乔慕成很随和,笑容满面地说,“我太太是蓉城人,就在清花巷附近长大,所以这次回来也特意把家安在了这里。”
  三个大人果真像是国家元首会晤,进行着亲切又客气的交谈,只有徐晚星如坐针毡。
  她表面岿然不动,笑容可亲,内心却在疯狂揣测老徐的意图。
  好在徐义生不善言辞,简单的一番交谈后,很快坐不住了,咳嗽两声,进入正题:“我听隔壁老李说,你们家还有个儿子,和我们晚星一样在读高二,成绩可不得了。”
  “哪里就不得了了?那是大家吹捧他。”孙映岚已过四十,依然很有风韵,“巧得很,你们来之前,小野才刚骑车出门买文具用品了。”
  她看了看墙上的欧式挂钟:“看时间也快回来了。”
  乔慕成的目光落在徐晚星身上,笑着问:“晚星也高二了?在哪里上学啊,一中还是六中?”
  离清花巷最近的两所中学就是一中和六中。
  徐晚星老老实实回答:“六中。”
  “哟,小野也在六中,今天刚办完转学手续,第一天上学呢。”乔慕成有些惊喜,又问,“你在哪个班啊?”
  徐晚星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她回头看了看身旁岿然不动的老徐同志,仔细审视后得出结论:他对于她和这位叫小野的同校一点也不吃惊。
  所以,老徐是冲着这家儿子来的?
  徐晚星的心头千回百转,联合老徐这么多年来的斑斑劣迹,顿悟了。她用死鱼眼瞪着徐义生,用眼神传达:“你又想坑我。”
  徐义生见她不吭声,终于敞开天窗说亮话,笑出一脸褶子:“不瞒你们说,我就是听老李说了你们家孩子也高二,成绩又好,还拿过不少这个奖那个奖的,这才紧赶慢赶带我们家孩子上门来拜访。”
  他说得热情洋溢,十分诚恳,布满粗茧的手掌往徐晚星背上一拍,拍得她虎躯一震,背都绷直了。
  “我家晚星,从小就聪明懂事,小小年纪就开始上夜市帮我卖抄手,街坊邻居都夸她有孝心。”这是优点一。
  “她还爱学习,特别勤奋。以前她年纪小,我不放心把她一个人扔家里,就带她一块儿去卖抄手。她每天晚上就在摊子旁边蹲着做作业。茶馆老板看她那么刻苦,就让她去茶馆的柜台后面写,说这孩子多爱学习啊。”这是优点二。
  “还有啊,这孩子特仗义,从小就侠义心肠,看不惯别的孩子拉帮结派欺负人。别看她是个女孩子,从小到大不知道多少次挺身而出、助人为乐了,学校里的同学都喜欢她。”这是优点三。
  然后徐义生又滔滔不绝地讲了更多点,一二三四五,观点鲜明,论据充分。
  徐晚星目瞪口呆地望着老徐,素来不善言辞的人到底是怎么口若悬河地细数出她这么多优点的?
  她严重怀疑他在来之前打了草稿。
  当然,徐义生很快进入正题:既然两家孩子都这么出色,今后应该好好交个朋友,共同进步才是啊!
  他慷慨激昂地展望未来:“你们家孩子成绩好,让晚星跟着多学学。我们晚星在学校人缘好,又喜欢帮助同学,正好让她带着你们小野更快融入新环境。”
  乔慕成哈哈大笑:“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不瞒你说,我们小野什么都好,就是性格不太开朗,我还担心他转来这边觉得孤单,没有朋友呢。有晚星带他融入环境,那真是太好了。”
  徐晚星:“………………”
  等一下,这个节奏是怎么回事?她都不知道这个叫小野的是何方神圣,怎么就要带他起飞了!?
  徐晚星瞠目结舌坐在那里,被老徐这一手先斩后奏惊得头皮发麻。
  同一时间,门口传来动静,有人推门而入。
  五分钟之前,乔野骑车从文具店回来,在庭院外就看见灯火通明的客厅里多出两个人影来。
  他们一家三口才刚搬来没几天,理应没有熟人上门才对。
  他疑惑地走上台阶,停在大门口,恰好听见屋内传来男人热情又激昂的“个人演讲”——关于一个活雷锋孝顺父母、吃苦耐劳、刻苦学习、乐于助人的各种事迹。
  乔野:“……”
  他严重怀疑蓉城治安不够好,有传销分子上门钓鱼。
  严谨如他,很快从包里拿出手机,默不作声录下了屋内剩下的对话内容,然而越听越糊涂。所以这年头搞传销的也换招数了,不推销产品,改推销女儿?
  徐义生几句话里就有一个“晚星”,乔野第一时间并没有听真切。直到最后两位父亲奠定基调,迅速为双方孩子盖上了“好朋友”的章时,他才分辨出徐义生重复的那个名字到底是什么。
  “我们晚星”,“我家晚星”,“晚星”……
  怎么好像有点耳熟?
  盛夏的风吹过庭院,拂过他的脊背。下一秒,仿佛有道闪电从尾椎处窜了上来,瞬间激起大脑皮层的应激反应。
  晚星!
  乔野表情一僵,握着手机推门而入,定定地朝沙发上看去。
  同一时间,客厅里的四人听见开门声,也齐刷刷回过头来。
  乔慕成:“哈哈,说曹操,曹操到。小野回来了。”
  徐义生:“正好,快,晚星,快上去打个招呼。以后你要好好跟着人小野学习,不懂就问。”
  乔慕成:“哪里的话,晚星这么努力,是我们家小野要多跟她学习才对。”
  徐义生:“那就互相学习,互相学习!”
  ……
  两位父亲热情似火,寒暄了好一阵,最后才迟钝地发觉,咦,孩子们怎么没有反应?
  乔慕成不解地望着站在大门口一动不动的儿子:“小野,你站门口干什么?快进来啊。”
  徐义生用手肘暗地里撞了徐晚星一下,压低了声音:“老子该做的全做了,你给我发什么呆?赶紧配合!”
  光线充沛的客厅里,母亲一脸疑惑,两位父亲各自召唤着自家孩子,唯有两个当事者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徐晚星的表情完美诠释了几个重大的心路历程:
  !!!
  ???
  ¥%……&*#@!
  而乔野——
  乔野只剩下:…………………………
  数不尽的省略号。
  他面无表情盯着客厅里的徐晚星,终于在老乔同志的千呼万唤里走了过去,开口只有一句话,是对徐义生说的。
  他彬彬有礼,客客气气地说:“叔叔,您还说漏了她一个优点。”
  徐义生摸不着头脑,疑惑地问了一声:“嗯?”
  “她刻不刻苦学习,是否孝顺长辈,乐不乐于助人我都不知道。”乔野的目光落在徐晚星面上,诚心诚意地说,“但是她——”
  万籁俱寂里,客厅里落下轻描淡写却掷地有声的一句:
  “但是她聚众赌博的时候,麻将打得是真的好。”
 
 
第五章 
  乔野的这句话,杀伤力不亚于白天英语课上的各种泥石流、龙卷风。客厅里霎时陷入一片难以描述的沉默之中。
  徐晚星:“……”
  徐义生:“……”
  乔父:“……”
  乔母:“……”
  而在场人的心理活动也迥然不同。
  乔父是惊讶:等等,他们俩原来认识吗?
  乔母是怀疑:所以说好的刻苦学习、孝顺长辈、乐于助人呢?
  徐义生是震怒:什么玩意儿?聚众赌博!打麻将?!
  徐晚星——
  徐晚星万念俱焚:姓乔的,我挖了你家祖坟吗?
  她真是万万没想到,乔野居然来这么一手,说什么不好,专门挑她的命门往老徐跟前送。甭管他知不知道这事会害死她,总之新仇旧恨加起来,他俩是不共戴天了。
  但眼下还不是算账的时刻,因为她自顾不暇。
  徐晚星心惊肉跳,扭头一看,只见老徐的脸已经黑成了非洲人。
  “不是,爸,你听我解释——”
  然而徐义生已经暴走了。
  “徐,晚,星——”一字一顿,从眼神到嗓门儿都透着不可置信,“你居然在学校打麻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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