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吟晚端起碗吹了两口,便闭着眼一鼓作气饮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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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厨房外,封元氏如幽魂一般失魂落魄在外踱步,直到被收尾关门的婆子撞上,“元少夫人您怎么在这?”
“我……”骤然惊神醒过来的封元氏怔怔看着满眼好奇的婆子,再看了看锁上的厨房正门,呐呐反问,“我怎么在这?”
顷刻间脑海里浮现几个快速闪过的画面片段,藏在布枕里整月余的药包……后门运来的几筐鱼蟹,道是绥安侯特意命人从南边一路换水调运来的,为的是绥安侯夫人吃上一口鲜头……云隐斋那丫头急催着姜汤,和婆母的丫鬟怼了几句……一包白色粉末融进了汤碗里,海棠纹的托盘经了易手被云隐斋的丫头给拿走……
婆子是厨房的伙头,见人恍惚怪异又试探问,“元少夫人没吃上中秋宴席,这会儿可是饿了?要不奴婢给您弄点吃的?”
“中秋……”
封元氏推了推有些昏沉的脑袋,却在察觉到手心里那东西时猛然攥住。
不等她回答婆子,前头忽然响起吵嚷响动,在寂静夜里被放大几许,人声嘈杂伴着哭声,赫然是从云隐斋的方向传来。
封元氏兀的抿唇,脚步飞快。
还未到苑门口,就听着一屋子恸哭,一名大夫背着药箱颓丧走出,却被一丫鬟抱着拖住了腿。
“大夫,您不能这么走,您一定要救救我家小姐!!”
“侯夫人是中了砒、霜,就是华佗在世也难救,莫为难老夫了!”
封元氏听完对话,整个人定定站着,眼前仿若有一道光束骤然劈开。目睹着这一苑子的慌乱,独她一人眼清神明,瞳孔里划过诡谲异色。
宋吟晚——死了?!
她实难相信,直到看到封鹤廷走出来。那人平日里不说话时仅是严肃,而今仿若频临失控的猛兽,极低的气压之下令周遭温度都下降许多。整个人深沉站了那,阴郁出水。
几乎是同时,封顾氏就被人用强硬手段扭着胳膊押到苑子,此刻发髻微乱好不狼狈,“封鹤廷,你疯了!你叫人抓我做什么!”
封鹤廷的眼神如是在看着一个死人。“你害死晚晚,本侯会,一刀一刀剐了你。”
封顾氏被他眼神里的浓墨骇住,“……宋吟晚死了?!”
一丫鬟匍匐在地,“千真万确是大夫人的丫鬟端走了祛寒汤,奴婢还奇怪怎会搞错,追回用服却害死了小姐,奴婢罪该万死!”
封顾氏浑身早已僵硬透,脸上要笑不笑的表情略是狰狞,“她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混账羔子,什么腌臜事都敢诬我头上!”
妇人叱骂声同悲戚啜泣声交织,场面愈是混乱。
封元氏被挤到了最外围,脸上是与旁人如出一辙的震惊悲痛,极完美地融在其中。
巨大的狂喜几乎要将她冲昏过去,唯有藏在袖侧的手抑不住剧烈颤动泄露心绪。
她的计划如是完美。
第50章
宋吟晚的死突兀的像平地里忽然炸开的惊雷,将府里一众人等炸了个措手不及,又惊惶万分。
惶的是封鹤廷要拉人陪葬的疯狂态度。
除了被扣押的封顾氏,厨房等涉事的一律都被关了起来,只等发落。
云隐斋那,老夫人去了,两房的兄弟侄子也去了,劝说无用,只眼睁睁看着封鹤廷守着宋吟晚的尸,不肯停灵,不肯报丧,但凡提及都是被赶出来的下场。如是得了失心疯。
灵柩摆在云隐斋偏院,却迟迟不肯移过去。
夜伏,封元氏坐在灯下缝补,听到开门的动静连忙看去,看到封元宗神情疲惫走进来就停了手上的活儿。
“四叔那怎说,可愿意再好好查查?”
封元宗揉着发胀额头走到桌前,顺手拿起簸箩里的物件,“四叔还是不肯见我。”
“这是我给婆母做的护腿垫子,白日里去送饭时看她那样坐在冰冷地上,憔悴得厉害,想能让她少受点罪。别出来了落毛病。”
封元氏说完,很久都没有声音。待她把簸箩里的针线收拢,看向男人才发现他一直看着自己,神情有异。
她迟疑摸了摸脸,“夫君为何这样看我?”
“你有心了。”封元宗的嗓音有些哑,“我母亲是顾家的嫡长女,性子上略有强势,于你也有过诸多苛责,难为你不怨她,还肯这样为她想。”
“她是你母亲。”
封元宗闻言似有触动:“澜儿,我是不是很没用?我没法调停你和母亲之间,用木作坊逃避,用待你好来补偿你受的委屈。”
封元氏的眼神愈发温柔,“嫁你从来不觉得委屈。”她顿了顿,“好好的作何说起这个了?”
“如母亲出事,我也只能一次一次求于四叔别无他法。我眼睁睁看她在那边受苦,却什么忙都帮不上。四叔最是公平讲道理,这次却连案都不问,他不在意冤假,他只要人给宋吟晚陪葬。”
封元氏顺势挽住他的胳膊宽慰道,“你也说四叔最公平,许是一时伤痛意气,明个我和你再去求四叔。即便是不为婆母,也该为逝者求个体面。”
封元宗就着烛火看向面容悲悯的温柔女子,轻轻‘唔’了一声,伸手将人揽进怀里。
封元氏乖顺地倚靠在男人怀里,一派平静。
这计划从一开始就将顾氏算了在内。顾氏和宋吟晚之间的矛盾,哪怕表面粉饰,仍是有迹可循。只要有顾氏在,任谁都不会怀疑到自己。
人死灯灭,从此以后她便再没了心障。
翌日天刚刚放亮,封元氏就拎着一食盒同封元宗一道去了云隐斋。从事情出,底下下人对大房这边的态度都是敌意。
两人到了关押封顾氏的地方,不同于昨日叫骂,今个却是静悄悄的。
“母亲?”
“婆母?”
封元氏急急质问旁边看守的,“我婆母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不就是白天晚上嚷嚷没气儿了么。倒是元少夫人你这一日三餐不落,是怕咱们院儿里苛待下毒,还是做样子给旁人看?”
封元氏抿住嘴角。
婆子压根不管旁人反应,伸脚踢了踢柴房门。里头不久传出一道低低干涩的声儿,“儿……不是……我,救我……”
封元宗忙喊了声‘母亲’就蹲下身子靠在门扉旁,握住了从门缝那伸出的手。“母亲受苦了。”
封元氏在他身后,透过门缝看到封顾氏伛偻身子的狼狈相,也看到她气愤地挣开了封元宗的手,嘴唇嚅动似乎是想要咒骂他无用,然而实在没力气。
就是到了这关头,都改不了性。
除了两个儿子,还有谁记挂她呢。
柴房偏在角落,从前面廊道那有隐绰的声音传来。
“好好的人说没了就没了,侯爷又是把人搁在心尖尖上的,看着那样子都叫人怪难受的。”
“是啊,前面两位去的时候,何曾这样过。”
“得亏是三夫人说动了,要不然这日子虽说凉快了,也架不住这样生搁在床上……眼下移进了棺木,不日就要下葬了。”
“谁说不是,我这夜里老是做梦……”
声音渐远,仿佛是丫鬟经过时嘴碎。然而封元氏的思绪却没收回来,直到封元宗唤了三四声才堪堪回过神。
“二郎?”
封元宗:“我们去见四叔。”
“好。”
还没到正屋,两人就在廊道上的岔口听到偏苑传来的闹哄响动。下一刻封鹤廷身边的两名随侍扛着一人过廊道匆匆往正屋去,后面的人往外跑去请大夫,一片混杂。
封元宗几乎是同时跟上去的。
封元氏慢了一步,眼前尽是封鹤廷阖着眼胡子拉渣的憔悴模样,和她印象里的绥安侯相差甚远,险些是两个人。
宋吟晚的死竟会给他这样大的打击……
在所有人涌向云隐斋正屋的那刻,封元氏收回了目光,悄然无声地拐进左边的偏苑。
闲置的院落没有人气,檐下垂着的纱幔失去夏日里蔽日的效用,此刻随风摆荡,露出正中央摆放的灵柩,只有阴森鬼气。
封元氏撩开吹到了面上的轻纱,走了进去。
棺木里躺着的人,姿容绝艳却无生息。那样盛气凌人的说她是周元澜,说要她心爱之人陪葬的模样完完全全停留在了过去记忆里。
“事实的结果是你死了,我还好好活着,会和二郎恩爱不疑过一辈子。”
“躺在里面的你可甘心?”
“你看,连老天爷都是在帮我的,我看不到复仇希望日复一日煎熬时,你却嫁了进来。”
“那包砒霜从得知你要进门,我便藏着。我想着,先要你身败名裂被万人唾弃,被折辱,被休弃,然后,再一碗毒药了你性命。”
“如今这样,殊途同归。有顾氏给你陪葬,黄泉路上也不寂寞。”
封元氏的手抚着棺木边沿,嘴角始终咧着一丝笑意,后变成无声的大笑。那是多年夙愿达成的喜悦,在触到棺木的一刻切切实实感受到的狂喜。
这样的喜悦她无法同人分享,眼下死透的宋吟晚却成了最好的倾诉对象。哪怕知道自己不该出现,应该像昨日那样沉住气的,却在听到宋吟晚即将下葬的消息控制不住想来亲眼看看。
“你总是这样高高在上,恶毒,却又是那样好的运气。凭什么你这样的人能不知羞耻的活着,而我爹娘乐善好施,却被人放火活活烧死!”
封元氏的目光忽然停在棺木里女子上扬的嘴角那,碍眼极,突然生了烦躁,想要毁掉。直到瞥见柜子上的烛台……
烛火重燃,被置在了纱幔下,一点火星子顺着风呼啦往上直蹿。
把这罪恶的一切都烧干净罢。
封元氏微笑背过身,脸上的笑意却在看到掀开纱幔猛冲过来的女子时倏地僵住,瞪突着眼睛神情顷刻化作狰狞。
宋吟晚越过她,只担心替她躺在棺木里的眠春,扬声一喊‘救火’就涌上来十几名仆役,不多时就将火给灭了。
而在宋吟晚身后,先是封鹤廷从落地的屏风后走出来,随后是封大老爷,二老爷,被人搀扶着的封老夫人,封顾氏……近乎都到齐了。
纱幔被烧掉了一半,焦黑卷边荡着,一如封元氏的势头,刚刚起就被浇了个透。
宋吟晚将眠春扶出来,后者缓过了被烟熏火燎呛着的那口气,直直指着封元氏怒斥‘阴险毒辣’。
“对着个‘死人’还能下这样毒手,简直比恶鬼还可怕!”紧接着的一句恰是说出了在场一众的心声。
都说人死如灯灭,何至于要挫骨扬灰这样狠毒,要不是亲眼所见,又怎能相信一向柔弱的封元氏行事能如此恶毒。
“先是毒杀,后是纵火,虽未遂,可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说!”宋吟晚拧着眉,看着她此刻恢复的平静模样亦是心底发寒。
封元氏同她隔着一樽棺木,一人孤零零的,浑似听不到宋吟晚所说的那样。她在想,是何时中了宋吟晚的计。是被宋吟晚言语刺激气血攻心而昏迷时起,下药的片段模糊,她又是从何确定宋吟晚死了的……
她看向站着的那些人,停在了站最边上的那个中年男人,身着异服,古道仙风。
世有术士,能蔽人耳目,实为幻象。
“四婶是在同我们玩笑?这玩笑未免也太吓人了。”封元氏笃定了自己什么都没做,“若不是我闻着焦味进来,岂不真要出人命?还有我婆母……什么样的仇怨,要这样对付折磨人呢!”
封顾氏浑身都在发颤。“孽畜!贱货!还敢在这颠倒是非黑白!当初我就该坚持,怎就让你这祸害东西进了门!”
“婆母,你不能为了自己就……”封元氏被呵斥露了委屈。又弱弱唤了一声‘二郎’。
“你还想说我是为了脱罪冤你不成!你看看,这就是你以死相要挟要我同意娶的人!祸害啊!”
封元氏那样手足无措地站着,一副柔软可捏的模样,如是看,却像是旁人冤屈的样子。可众人都看到她放火的一幕,联系此刻这样子,只觉得寒心可怖。这得多厉害,才能这样子扮无辜,浑像是不曾做过的样子。
宋吟晚似乎是问旁人,“这样该如何?”
“迷障从心,继而生幻,本质是一样。只要借助一些旧物,就能破除迷障。”那术士答。
话音落,枕月拿上来一件铜算盘。随着走动珠子碰撞的响儿激得封元氏陡然捂住耳朵,“不,我不要想起,不——”那一声极是凄厉抗拒,面庞早已扭曲。
只是,她说的并不管用。
多年来不肯面对的事实伴着火光与血河重现在眼前,不管她再怎么忽视,都牢牢地扎根住。她多高兴那个讨厌她的哥哥终于肯愿意接受她,带她去酒楼吃食,却不料会听到他要把自己发卖的对话。
她逃了,又被抓住。鞭子抽在身上的疼都比不上周远安那些话带来的伤害重。
‘你当爹娘为何对你好,那是因为你还有那么点用处,能拿你来换我的前程,在他们心里自然是我这个儿子重要。再跑,我就把你腿打断!’
她不信,再一次跑了,只是也再不敢回周家。直到夜里徘徊,眼睁睁看着从大火里冲出来被慢慢烧成灰烬的爹娘,这一幕的冲击太大,她足足高烧昏迷了十来日,捱过之后成了老乞儿口里那个死掉的‘弃儿’,最痛苦的记忆被臆想成骄纵千金的报复。
在那段记忆里,父母呵护,兄长疼爱……她没被抛弃过。
屏障破了,陈年伤疤被人连皮一块挑开,逼着人面对。封元氏仍是捂着耳朵瘫坐在地上,一面痛苦否定着,一面泣不成声。
“宋吟晚你这恶妇!毒妇!”
“啪”的一声清脆巴掌却是封元宗先婆子一步动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