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吟晚捧着建盏,白乳浮于盏面,如疏星淡月,神情甚是惬意满足。
乔平暄觑着她这没心没肺的样,又不由叹了口气。如周元澜这样病态的,还真是这样的法子最治人,山里寒苦许是能忍,但顾家的小表妹怕是如附骨之疽,日复折磨了。
“这才解决了一个又冒一个。当是我先前说错,侯府哪是是非地,都要赶上虎狼吃人了,莫不是想着你和封鹤廷都死了,好爵位旁落?”乔平暄蹙紧了眉,“那对付封鹤廷岂不更快?”
“她是冲我来的。”宋吟晚抿了口茶,神情自若。
“你还得罪过谁?封鹤廷可知?”
宋吟晚:“……没得罪。”她顿了顿,要不是周元澜她还真想不到会是那人,“她背负了两条人命,要自己赎。”
乔平暄脑子转得也快,当即想到其中一个是被替了芯子的‘宋吟晚’,那还有一个……她不禁想到了封鹤廷克死的那两任。再看宋吟晚歉疚不能言明的模样,“你既已清楚是何人,这事同封鹤廷息息相关,必要时由他去解决,不可再拿自个性命冒险。否则我定把你这秘密跟封鹤廷抖明。”
宋吟晚被猛地呛着,咳得面颊漫开了红晕,好不容易止住了忙是岔过去,“二姐找我为何事?”
这回轮到乔平暄扭捏羞红,“前些日子吴家的聘礼送过来,还邀我同吴家几个小辈一块出游,就想着备点姑娘家喜欢的礼,让你帮忙一块拿主意。”
“吴大哥可说过喜好?”
乔平暄摇头,“我也没问。只知道他家里女孩儿多,十来个姑娘,最大那个约莫有十三四岁。”
“十来个呐。”俗话有说小姑子猛于虎,这岂不是成群。
乔平暄一下明了宋吟晚的打趣之意,笑骂道:“再怎么着都比你眼下的处境强。”
这话倒是没错。吴家是汴京城里的新贵,在老绥安侯后镇守招安关,后来才回的汴京。多是心性单纯的,而吴闵则是家里唯一从文的,斯文俊逸,一眼就招了乔平暄稀罕。
两人说说笑笑结伴从茶楼出来,乔平暄却在瞧见迎面走来的一对夫妇时兀的停住脚步。
不等到跟前,男人暂撇下小妇人跑远了,回来时拿了一包冒着腾腾热气的炒栗子。整包的予小妇人暖手,拿了两颗则一边走一边剥。
小妇人似是羞怯,犹豫好一会儿才衔住男人剥好的栗子,“早知就坐马车出来了,这样多难为情啊。”
“谭某娶得莘娘贤良貌美,呵护宠爱,且由旁人艳羡去。”男人言罢,却略挑衅地瞧向了却乔平暄这方向。
宋吟晚也发现了,轻轻扯了下面色不大好的乔平暄,悄声问询,“被你拒过的爱慕者?”要不然怎这样做作?
乔平暄闻言偏头,看着身旁那茫然神情突然扑哧笑了,“我倒忘了,你在国子监眼里只有那人,旁的还真一个没记住。谭俞痴慕你两年,在你这儿就是个不具名的。”
“……”宋吟晚隐约记起,“什么痴慕,他家开的书肆,往常多给我送几本册子罢了。”待想起因此和四叔间造成的误会,又莫名多了几分无语。
“有人收钱还不知足,私下胡言攀关系呢。被三哥发现教训,就像只疯狗一样咬上,造谣生事全凭一张嘴。”说昭昭倒贴他,也不看看自个什么德行!
始终侧耳留意的男人恼羞成怒地拦住了二人去路,“你说谁是疯狗!”
“又没指名道姓,谭公子这样心虚做什么?”
“你——”
谭俞被旁边的小妇人拉住,忽而撇了恶劣笑意,回头时变脸温柔朝她道,“这位便是我常说纠缠我那病弱小姐的姐姐,见我与你恩爱,心生不忿罢了。算了,逝者已矣,咱们别同她们一般见识了。”
这下,宋吟晚大抵能体会乔平暄的心境了。
正在这时,街上忽而一阵骚动。人群朝涪陵街上的一家铺子纷涌而去,从乔平昭,情诗,画作寥寥几字所透露的讯息,已是引起一阵轩然大波。
汴京城里谁人不识乔平昭,才貌双绝,一字难求。
其情、事,就更叫人好奇了。
宋吟晚懵了一刻,猛地想起一桩。要说情诗,她只写过一回,那是给……一想起,当即顾不得旁人,一张脸涨得绯红直往那家铺子去。
第53章
那是间上下两层的香铺,门口挂着‘一斛春’的招牌上淬了金粉,极是华贵惹眼。铺子里几个伙计才把乔平昭的消息放出去没多久,门口就已经被图热闹的汴京百姓围住了。
“‘一斛春’不是制香卖香的,这又是闹哪门子?”
“听说是从乔平昭的诗启发制成一批新香,憋了有两个月,今儿是造势呢!这样子一搞,也不知又得贵多少,这离上回出的节令香才过去多久!”说话那人嘴上抱怨着,身体却很实诚地往上凑,稳稳地扎到了最前头。
“乔平昭的诗……有什么稀奇的?”有人问。
“小老弟是外来的罢。乔平昭那一手字写得是极妙,尤其书画这种东西属是藏品,但凡作的人殁了,其所作价值远比其在世时还要高许多。像乔平昭这样的大家闺秀,不为生计犯愁,坊间能得几幅,还早早就被人收了。”
“前些时候临的一幅《望山月词》就值了五万两,不知是哪位钱多烧得慌的主儿!”
——五万两!
正挤着往前的宋吟晚想起偏苑里挂满字画那屋:“……”
这一愣神的功夫,乔平暄和反应过来的侯府护卫都到了她身边。有护卫充场面,又有银钱打点,立刻就有伙计领着宋吟晚二人请到了前边专设的席座。
在两人身后不远,谭俞在听到乔平昭那三字后鬼使神差地跟着护卫一同进了香铺,出神地盯着陈列案几上红布遮盖的那一排物件,连夫人唤他都不曾听到。
“这不是谭老板么,今儿这场还带夫人一块啊?”旁边有识得谭俞的一边说着一边瞧向了他身边的小妇人,调笑意味明显,惹得周遭几个男人纷纷附和默契地低低哄笑。
这样的情形无疑令小妇人不自在,“夫君……”
谭俞被拽回了神,就看到那几个里面带头说话的男人,皮笑肉不笑地回应道,“原来是钱二串子,近来可好?”
“不及谭老板风流潇洒,想当人赘婿不成这就和旁人伉俪情深。”男人反唇相讥,这话一出顿时引得周边的纷纷竖起耳朵。
谭老板的风流韵事还真真能和乔平昭扯一道,坊间略有传闻,谭俞和乔平昭曾有私情,不过将军府要入赘,谭家不允没成。这钱谡和两人同在国子监读书,所言更是从旁佐证了这点。
“斯人已逝,从前种种从前了,我与平昭之事非外人且能道清楚。钱兄即便是再意难平,也改不了这事实。”
“狗屁事实,真当没人知道你做的腌臜事了不成,借着书肆便利,拿乔姑娘当幌子好一通杜撰想入赘。也不看看自个什么德行,乔姑娘怎能瞎眼为你寻死觅活,还非卿不嫁?”
饶是被人如此指怼,谭俞也未改脸色,“就是我与平昭有缘无分,也轮不上钱兄。事隔多年,没想到钱兄还是放不下。”
这样一说,反而指钱谡是那求而不得污他的小人,直把钱谡呕得只想动手揍人。钱谡的冲动与强势还让不少不知情的站了谭俞那头,纷纷指责起他来。
宋吟晚也听着了那头动静,不过隔了点距离,且人声嘈杂没能听多少清楚。她的全副心神都放在那所谓新香上,愈是想,那白生生的小脸儿愈是漫开动人的绯红。
乔平暄怎么瞧怎么不对劲,凑过去小声问,“你这是写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年少轻狂放浪时?”
“……你才放浪。”宋吟晚没好气地怼回去,心底仍有一丝侥幸,指望是铺子虚设的花头。
此时,香铺里话事的拣着人多热闹起了头,“诸位都看到了,今个上的叫‘十二色’,论香,论形,皆是顶好的极品。”
宋吟晚的目光随着他拿玉杆子挑开红布,那侥幸彻底被浇熄了。
一列十二件。
十二件掐丝珐琅镶白玉的香盒完完全全暴露在人眼前,小盒精美更甚以往,盒盖儿扣阖处系了一镂空金片。献岁、酣春、莺时、槐序、郁蒸、林钟、夷则、仲商、凉秋、上冬、辜月、岁杪,整好是十二片。
如此精美之物衬上极流畅冶艳的字,令不少人已是蠢蠢欲动。独独宋吟晚提了一口气在嗓子眼。
“这是哪门子情诗?”有人奔着八卦来的,东西好是一回事,事儿却不是先前说的那回事儿,就让人不大满意了。
“客官莫心急呀,整首词还没完呢。且先容我卖个关子,待这独一批的香盒售出,自会公布。”话事的透了生意人的精明,摇头晃脑道。
宋吟晚坐在那,只问,“字从何来?香是何人制?”
话事的被问得一愣,旋即也机警道,“这位夫人,咱们铺里是正正经经卖香的。往常若用上什么画儿也是找门道需得买的。要说这东西确实私密,可赠人的东西难保被赠的没旁的想法不是。”
被赠的都未必见过!宋吟晚心底窝火,可也恼当时不见后未仔细找过,如今竟是说不清了。
“这劳什子十二的,我买了。”宋吟晚索性断了源头。
“‘十二色’以十二时令鲜花制,堪称是独一无二。是以,以竞价得,单只三十两起。”
“……”
“我出四百两!”人群里有人冒了尖儿,这一声喊,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叫价一路飙到了‘二千二百两’。
从上千两起,喊价的就那几个,钱谡就是其中一个,他原本就是冲着乔平昭那字来的。待瞥见谭俞时,露了几许恶意,“谭公子这是要去哪儿啊,莫不是怕最后公布了,所赠的不是你,拆穿你谎言?”
“你向街坊四邻,酒肉朋友吹嘘的时候可没顾着地下有灵,污人清白,想不到会有被拆穿的一日罢?”
“谁怕了!”
“那就不知谭公子是遇着什么难事儿,竟把这等要紧的匀给旁人。”钱谡嗤讽道。
“什么要紧不要紧的……你休胡言。”谭俞说着看了一眼梓娘,倒像是想叫她别误会似的。
“那你倒是说说,这后面写的什么,也好叫我们先听听。”
“我凭何要满足你这等无理要求,低俗,无趣。梓娘,我们走。”谭俞稳住心神,要带人往外去。
只是里外都是张望看热闹的,进来容易出去可就难。而且也不知是否故意,但凡是他要出的路总被人堵着。一开始他以为是钱谡那伙,后来才发现并不是,一个个跟铁疙瘩似的,带着寻常人没有的肃杀气。
周遭已开始起哄,要叫谭俞说出那后半句。
宋吟晚叫的‘三千两’都要被那声浪给盖过去,冷着脸睨向谭俞那头。
“我那妹子性子骄矜得很,非凡夫俗子能入眼,你们问这位谭公子,他怎会知?”乔平暄凉凉启口,痛快地落井下石。
谭俞自觉被羞辱,脸色差极,“你……枉我还惦念你妹妹名声,你竟如此反咬一口。”
“到底谁是咬人的玩意儿。”乔平暄怒起,“你要敢再胡说八道,我就让人撕烂你的嘴!”
“将军府的就可这样仗势欺人不成,我夫君怜乔姑娘病弱,不想被纠缠上,还困扰颇久。你这当姐姐的不劝她,反这样诬害人!”谭夫人此时不愿站了身后被保护,与乔平暄据理力争道。
“嗬,纠缠,是他拿着书肆孤本纠缠昭昭,不仅如此,另一面又拿昭昭做幌子给他家书肆挣营利,哪是卑鄙,根本是不要脸了!”
谭俞阴沉着面,“是你逼我的。”男人一顿,“那后半句是——十二萤烛轻慢捻,颔首低眉桃花面。心系有情郎。”
“这是何等的空闺寂寞。我欲给你乔家与你妹妹留颜面,却因我不肯娶而一再受害,今个便当为自个争个公道。我出三千一百两,‘十二色’,留给你慢慢烧给乔平昭!”他咬牙道。当时割肉也要保住脸面。
乔平暄被他的厚颜无耻气得发抖。
“就多一百两?不若我再多出两千两,五千两来对赌,你所言是虚。”宋吟晚笑吟吟的,只是笑意未达眼底。
五千两,绝不是个小数目。可乔平昭已经死得透透,他打着死人名头赚得也没少,不差这一件。是进来前听到伙计私下的悄悄话,根本就没后半段,得了一半就敢做这样噱头,不一样是求富贵。
“我同你赌。”
宋吟晚牵起嘴角,“那就为乔家姐姐要个公道。”
话落,一纸拍在了桌案上。
“献岁、酣春、莺时、槐序、郁蒸、林钟;
夷则、仲商、凉秋、上冬、辜月、岁杪。
四时月令周复始,发染霜雪枕鹤眠。”
念完的纸顷刻在人群中传阅开去。如钱谡,‘一斛春’话事,乃至谭俞都知悉那是乔平昭的字迹,与谭俞前面说的,截然是两个版本。
乔平昭已殁,唯一能认的是字。谭俞那脸色瞬间精彩纷呈。
宋吟晚因那诗句里的少女情怀一阵脸烫,众人的注意都放在谭俞和乔家的恩怨上,没人发觉她此刻异样羞赧。
直到一道声音传来。“一万两。”
风清玉朗,却又极富震撼平了周遭骚动。许是那人周身的气势使然,还是叫出的价够高,众人无意识地给他让出了一条道。
所有人目光在一瞬间都集中在淄衣朝服的男人身上。
封鹤廷越过人群阔步而来,他身着墨色鹤氅,玉冠束发,通身都是难掩的清贵矜傲之气。只等到停在宋吟晚面前,方才低笑着开口:“既是夫人喜欢的,当值万两。”
人群里因来人和宋吟晚的身份再次爆出骚动,传闻说两人如何如何,哪比的上亲眼所见来的震撼,看着一双璧人站在一道竟让人不知该羡慕哪个。直到有人喊了一声‘谭俞要跑’,众人才如梦初醒地意识到这人刚才有多不要脸才能如此诋毁污蔑已故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