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鹤廷挑眉觑着她,“偷天换日,缝好的布包,夫人准备得可比我妥当。”
怕?那是不可能的。
就连她身边两个小丫头跟了一年都学得跟狐狸崽子似的,递刀枪棍棒的好帮手,就能知道这只小狐狸有多能耐了。
宋吟晚舔了舔唇:“架不住人疯。”
得了封鹤廷一声轻哼附议。
男人沉吟道:“那人阴险狡诈,诡计多端,不会轻易放弃。”
宋吟晚亦是想到感业寺那回,略是沉眸。
失去瑞亲王的庇护,远及不上复仇在望被生生扼断的打击,保不准那疯子又会做出什么。
在她愣神之际,眉心落下一枚犹如羽毛拂过般不经意的轻吻。
“不管是复仇,还是你,他都不会得逞。”
宋吟晚嘴角一弯,“大夫说我这孕相应是快要生了,且留在府里安心待产,阿娘说要过来照顾我,里里外外都叫你们安排好了,我不会有事。”
轻促的一吻,勾起绵绵情动,呼吸交融……
没过两天,长乐郡主果然带着焦妈妈过来,还带了好几口箱子,从小娃娃呱呱落地开始的吃穿用度,恨不得一气儿都给准备全了。虽说岳母住到府上不合世俗规矩,但,封鹤廷何时又守过什么世俗规矩了。
云隐斋有长乐郡主一手操持张罗,宋吟晚的日子愈发是太平舒快。
“阿娘这样过来了,父亲那可有说什么?”
“他有什么可说的?”说了她也不听。不管。哪个都比不得她的心肝儿重要,这不,是要给她添个小心肝儿。别说宋国公了,谁都得往旁边靠。
宋吟晚笑眯着眼,就着眠春剥出来的雷公栗,吃了两颗便觉得饱了。“大夫说最晚要不了一个半月,说不准肚子里的小家伙能赶上他哥哥的喜酒。”
“封三郎的亲事定了?”长乐郡主诧异问道。“他这科考之路也算顺遂,春闱拔得会元,殿试又是官家钦点探花郎,只怕是要遭了疯抢,怎这么快就定了?”
“放榜那天,陈阁老盯着三郎抢的人,没想到一把年纪了,为了孙女婿也是豁出老骨头了。不过陈家小姐性情温婉,知书达理,确也是良配。”
长乐郡主目光不由落在她身上,又落在了她鼓得圆溜的肚子上,不由失笑,起的念早已过时没意义了。
只是不等她开口,宋吟晚的脸色却突然变了,她猛地攥住了长乐郡主的手,“眠春,你给我的栗子是不是坏了,怎么肚子疼起来了?”
长乐郡主愣住,还是旁边的焦妈妈反应快,忙是呼来产婆和丫鬟们,“赶紧的准备去,侯夫人怕是要生了!”
宋吟晚一面忍着阵痛,一面摸向肚子,嘴角缓缓漾开了笑,心底更多的是期待。
眠春知道主子要生,当下也慌得六神无主,片刻之后忙朝着书房跑去,然,半柱香后,又气喘吁吁地跑回了云隐斋。
长乐郡主已经陪着主子在里头,并一屋子有经验的婆子丫鬟。
枕月焦急地候在外头,看见她问,“姑爷呢?都说生孩子是跨鬼门关的大事儿,姑爷一天天地守着人的,今个人呢?”
“府里没找着。”眠春死死咬着下唇,“封安封肃也不在,还有严嬷嬷。”
长乐郡主出来透口气的功夫正好听见,眼疾手快就带上了门,看向两个小丫头沉了眉眼,“仔细给我说说,怎么回事?”
——
斜风细雨多愁。
官家已有数日未上朝,朝事交由封鹤廷,暂代监国,重整朝纲,举措有力。得朝野上下夸赞。甚至隐隐有言,官家意欲公布封鹤廷的真实身份。无非是再编个名正言顺寄养的由头,大家心知肚明就是了。
这日散朝后,封鹤廷被召去了养心殿。
不过半月,躺在龙榻上的男人瘦的脱了形,浑似皮包着骨头,只剩下一双浑浊眼睛在看到封鹤廷时骤然放了精光。
“廷儿,来,到朕的跟前来。”
封鹤廷依言向前二步,停在榻前。
“真像她啊……”
“皇上说的可是我母亲。”封鹤廷幽幽然开口,“皇上可想再见见她?”
官家脸上突然腾起兴奋红晕,连着道了几声好,眼神却又露了几分迷惘。
封鹤廷:“去关雎宫就能见到了。”
此话一出,彻底消了迷惘。对,建安就住在关雎宫,他每每去慈安宫给母妃请安,必然会经过那……
官家由着宫人侍候,坐在了轮椅上,由着秋公公推出了养心殿。快到关雎宫时,封鹤廷从秋公公那接过手,而官家毫无感觉,他的心思全然在关雎宫里,和即将见到建安的兴奋情绪中不可自拔。
蜿蜒的小径草木深,能荡出高墙外的秋千架有了锈迹,宫殿上层芜草丛生。
轮椅上的男人兴致勃勃地说着从前的景,仿佛这些萧瑟在他眼里都变成从前的样子。
唰,唰唰。
一名穿着黑色斗篷的宫人在门前扫地,一点一点地清理出宫殿该有的模样。
官家的视线不由跟着那道身影,牢牢盯着背影。
“她、她是……”官家颤巍巍指着,连声音都抖了起来。
“自然是许久不见的故人。”斗篷下传来幽幽渺渺的清朗女声。
扫地的宫人转过了身,摘下斗篷帽檐,露出底下半张烂脸。毫无疑问带给官家莫大冲击,不住指着‘你’了半天,脸上血色尽褪。
严嬷嬷脱去了斗篷,穿的是仍是以前宫里的服饰,此刻带着笑一步步走向官家。笑里掺杂的尽是冷意,令人毛骨悚然。
“若不是奴婢活着,谁来告诉您东宫那把火是何人放的。”她扶住了轮椅的扶手,且是半跪在他跟前,与他齐视,“谁来替建安县主和老侯爷向您索命呢。”
官家闻言骤然动了,只是全身僵住,唯有脑袋猛地前后奋力挣扎着要退,嘴里发出呼哧呼哧的重响,指使着要人将她拿下。
然,除了封鹤廷,再无他人。
回应他的,是严嬷嬷嚣张肆意的狂笑,森冷入骨。
封鹤廷始终冷眼旁观着,直到官家不住叫着他的名,他动了动脚步,挪出了树下荫翳,那股子森寒仿佛被阳光温暖所破。
“伪君子,你到现下还不明白吗!鹤廷是老侯爷和县主的孩子,与你无关,哈哈哈哈,当初县主为了自保,也是为了保住孩子撒下的弥天大谎,就,就你信哈哈哈。你也不看看,他有哪点像你!就凭你也配!”
那一声声尖锐的笑声刮磨耳朵。
封鹤廷看着严嬷嬷的模样,有些恍惚。“嬷嬷。”
只是唤声落下,就看到轮椅下汇聚一滩黄色液体,滴滴答答,不断从木椅缝隙里落下。
冗长的寂静。助生的尴尬蔓延至整个关雎宫。
官家闻到了一股尿骚味,猛然意识到什么,一张脸涨成了朱紫色,又回落惨白,鼻端呼哧的气息更重,简直比扒下他脸皮要他死更难受。
“把头转过去!滚!滚出去……”
严嬷嬷睨着他嘲弄更甚,却也不想给他自怨自艾浪费时间的机会,她的机会许只有一次。
她拔下银簪刺过去的一刹,被封鹤廷握住了手腕。
官家不置信地扭过头,向着封鹤廷眸中燃起精光。“鹤廷……”
“不值当为这种人脏了手。”封鹤廷面无表情地平静说完。“何况这样活着远比让他死了更难受。”
在这几日他反复想的,是亲手了结他的性命。
可真到了这刻,他忽然想起了晚晚,想起了未出世的孩子。
严嬷嬷怔怔看着他,随即瞥到官家面目扭曲的模样,忽然明白了。良久,再启口已是一派冷凝,“奴婢定会好好‘照顾’皇上。”
官家怎么也想不到,那一刻的求生会导致往后生不如死不得了结的痛苦折辱中……官家缅怀故人入了关雎宫,却,到死都未离开过,已是后话。
封鹤廷迎着落日余晖回的侯府,平静模样下掩藏着翻涌心绪,然刚一进门就被下人告知侯夫人难产,脑海顿时一空,险些魂飞天外。
他踉踉跄跄到了房门前,猛地直闯。却被焦妈妈和祝妈妈联合拦下。
“哪有男子擅闯产房的道理,不吉利。”
“滚开!”
“就算是侯爷您进去,也帮不上……”
“晚晚,晚晚!”
两个婆子自然拦不住封鹤廷,男人还是冲进了,屋子里的血腥气浓郁到令人无法喘息,封鹤廷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脚步虚浮的朝着床榻走去。
“哇——”的一声啼哭,震天响。打破了因男人闯入而有的一瞬停顿。
封鹤廷茫然的手里被塞了一个,就看众人忙乎着,有个婆子高喊着,“还有一个,快,看到脑袋了,夫人,可加把劲儿啊!”
宋吟晚怒喝:“封鹤廷,你怎么才来——啊!”
“出来了出来了!”产婆抱着个浑身血赤糊拉的孩子,交了人清理,忙是回去顾产妇。
连着疼了一天,生了俩,产妇早没了力气。
封鹤廷一把把怀里的孩子塞到长乐郡主那,跪在那吓得脸色苍白,“晚晚,晚晚别睡,你别吓我!”
这样催命似的叨叨,如魔音灌耳。
宋吟晚无力地拍去了一巴掌,“……闭嘴,就不能让我好好歇会儿。”
封鹤廷抓握住她的手,被打了脸却笑得极是高兴,眼里隐隐有水光。
上一辈的恩怨,结束了。
心底那一丝的怨恨和意难平,也在这一刻被完全抹去了。
第84章
阿胡和阿元
瓢泼夜雨,一条乌篷画舫泊在岸边,悠悠荡荡。画舫楼上,一抹黑色身影与夜色完美交融。
乌黑的宽袍大袖银丝滚边,系作祥云,乃是氐国王室的常服,意欲月神赐福。
裴徵背倚着廊柱,隔着雨幕远眺,根本什么都看不到。
天地笼罩在一片乌蒙蒙的灰色中。
一如他惯常看到的世间,就是这般。而他的人生,也是如此。
芷兰走到过道时,收走了他手里冰冷的酒壶。“伤口未愈,需得忌酒。”更何况这天气里吹风饮酒,于裴徵来说和寻死有什么分别。
裴徵没动。那只受伤的臂膀此刻提不起力气,也不想动。
喝得或多或少,一样清醒。
“城内的巡防又加强了,许这般四处躲藏的日子要到尽头了。”芷兰说着一顿,神情冷清极,“很快就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了。”
“你听。”裴徵打断。
芷兰侧耳,只听到磅礴雨声。
“我好像听到孩子的哭声了。”裴徵温声道。
芷兰垂下视线:“绥安侯夫人于今日酉时末生下了两个儿子……母子平安。”
裴徵愣了愣,缓缓牵起了嘴角,“原来是两个……”
母子平安,好。
是儿子更好,她那样柔弱温良,孩子长大且能好好保护她。
这一刻,他分不清虚幻与现实,脑海里满是庵庙里的姑姑说他母亲生他时的苦难,叮嘱他将来要好好保护她。
芷兰在旁瞧着他那怔忪模样,唇角抿得更紧了。绥安侯将他夫人保护得滴水不漏,如铜墙铁壁,无从下手。
然她并不知,裴徵不想做什么。他想到了破庙里的光景,想到了母亲日趋孱弱的模样……他只想宋吟晚能够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走过这遭鬼门关。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随风潜入,沾湿了男人的发和衣襟。
“公子还是快进去罢,小心头痛复发。”
其实裴徵脑袋此刻已经是快要炸了一般,却被他掩饰过去,觑着她,忽然风马牛不相及地道了一句,“当初那姓周的秀才与你在戏园子里一见钟情,我应该成人之美,撮合你二人才对。”
芷兰猛地僵住,“奴婢愿意永远追随公子!”侍奉公子!
声音铿锵,盖过了雨声。
却没有回应。
芷兰咬住下唇,问,“雍州被查,绥安侯必定有所防范,麒麟铁卫进不来,未必能发挥效用,那公子的大计……”
“莫急。”似乎因为忍着痛楚,裴徵说话都需得克制费力,糅杂着一声幽幽叹息,“会有法子的。”
——
绥安侯府添了两个男丁,是可喜的大事,要说意外的是封老夫人听闻喜讯时‘高兴’地不小心从床上摔下来,摔坏了腿,这下只能坐着轮椅出行了。
眼看是要出月子了,封老夫人才施施然过来探视。
宋吟晚也是这会儿才发现,推着封老夫人来的姑娘眼生得很,瞧着打扮又不像是府里丫鬟。脸盘子尖尖的,眼儿大大的,长得好生标致。
她好奇多看了一眼,眠春就在旁边给提醒道,“阮姑娘是老太太老家那边来的,正好是小姐您怀着身子要紧时候,这样的小事就没来叨扰您。”她压低了声儿,“老太太原是想塞给姑爷的,让严嬷嬷直接给拒回去了,怼得可是难听。小姑娘心气儿也高,许了照顾老太太的承诺,您看,这不就成眼下这样了。”
端看阮姑娘那张脸,就知道有多委屈了。
主仆二人如若无人的交耳私语,令封老夫人看得冒火,“儿媳房里的下人就这样没有规矩?”实则是想说宋吟晚这个当主子的,上梁不正!
宋吟晚且淡淡瞥了去,“那是因为有些话当着正主的面不方便说,连个丫鬟都知那是臊人的事儿,有些人却不自知。”
那位阮姑娘听了话,脸色一阵青白转变,正好听到封老夫人问什么方不方便的,便弯腰附到她耳畔说了两句。后者当即大怒,“好个不知礼义廉耻没教养的东西,拐着弯的骂谁呢!”
“何事喧闹?”清冷的男声响起,封鹤廷适时出现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