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乱哄哄的,却都是在供述皇后指使的事实。
周皇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身边的嬷嬷急声喝斥也堵不住他们的嘴。府门近在眼前却被人围困在此,着实让人憋屈不行。
周皇后与封鹤廷的目光对上,“难怪世人说绥安侯惊世鬼才,算无遗漏,可又如何,还不是……救不了想救之人。”
封鹤廷眼尾上挑,忽而周身沉静下来,没了先前的急切之意,透出几分不寻常来。
“不过是一群贪生怕死的狗奴才,连入本宫的眼都不配。”周皇后推开挡在前面的侍卫,一步一步向封鹤廷走去,“绥安侯在这耽搁一分,你那心尖尖上的人尸体就凉一分。”
她走到了封鹤廷身侧,稍稍侧身,以两个人听得到的音量嗤笑道,“就算是本宫做的,你又能奈我何?”
封鹤廷神情淡淡,“是么?”
这样的反应俨然出人意料。
周皇后猛地一顿,当下循着封鹤廷的视线聚在对面不远停驻的马车上,笑意凝在了嘴角。
一颗心骤然提起。
如同粉碎她心底最后一丝臆想般,从马车里伸出只纤白的手撩起门帘。手的主人身怀六甲,眉眼温和浅笑。
宋吟晚与周皇后四目相对,那笑意蔓延开,却未达眼底。
“怎么——”可能?!周皇后死死盯着她的方向。身边的嬷嬷更是惧怕地紧抓着她的袖子尖声叫着‘有鬼’!
可投下的影子实实在在。
那是宋吟晚,完好无损。
她让埋的是何人?!
周皇后脑袋里像是被人重重捶了一拳,嗡嗡作响。她喃喃着不可能,往宋吟晚的方向才迈一步就被人挡下。
彼时街上突兀传来一道声嘶力竭的狂吼,“杀人啦——灵山上出人命了——”一名樵夫面色惊惧狂喊着着跑过。
周皇后脸色铁青,猛地推开阻碍朝樵夫来的方向去。
“娘——”嬷嬷慌急喊了一声猛然收住,不敢暴露,忙指使未被调换的御林军抬轿子慌慌张张追了上去。
周皇后一行人就这样从府门离开,通畅无阻。
可她已顾不上缘由。
山上新做的坟包极好辨认,御林军领命刨开。周皇后踩着新泥,此刻死死咬着唇,面色诡谲不定。
‘嘭’的一声棺木盖儿落了地。
露出盖儿顶里被指甲刮出来的凌乱抓痕,显而易见被活埋那人如何痛苦挣扎,看得人头皮发麻。
下一瞬,里面的人就被扒拉了出来。妆容装束一模一样的女子,肚子上的衣服被撕扯破洞,专制的布包掉出来,棉絮横飞。就在御林军掸开那些棉絮时,女子忽然如同诈尸暴起了一瞬就软软跌撞在地上一动不动。
嬷嬷大着胆子上前,把她凌乱头一手拨开,只见那一张脸妆容已花,涨得青紫,跟山野间野鬼似。
“救,救我……”微弱的声音从‘女鬼’口中传出,手虚软地扒着土。却是拐骗宋吟晚出府的封沈氏,自食恶果。
这一错,错得离谱。
错得周皇后几欲崩溃。
“怎会是你!为何她还活着啊——”周皇后猛扑过去,伸手就掐住封沈氏的脖子,将一腔失败怨愤悉数发泄在了封沈氏身上。
封沈氏刚匀过来的一口气被生生卡在喉咙里,上不能下不去,两眼翻白,连挣扎都挣不动,呜咽要去。
“娘娘,娘娘,那是侯府三夫人,您眼下就算是杀了她也无济于事啊!”嬷嬷后知后觉回想这事后背惊出一身冷汗,忙拉着皇后,“这是绥安侯的计,娘娘咱们中计了,赶紧撤吧。”
只是不管嬷嬷怎么劝说拉拽,周皇后都没再起来。最终撒了劲儿无力松手,瘫坐在了地上,看着空洞洞的棺木,旁边是被弄乱的陪葬物。她抓起身边的一把长命锁,捧在手里,眼泪夺眶……
该死的没有死,不该死的却死了!
哭着哭着就笑了。疯疯癫癫。
“祟儿说长大要保护母后,孝顺母后,给母后出气,真是乖啊!祟儿是有大作为的,母后一定替你守住你该得的!”
“你父皇考校课业,你要好好表现,学一学绥安侯家的,讨讨你父皇的欢心。”
“你是他的孩子他怎么会讨厌自己的骨肉,他是讨厌我……祟儿一定要帮母后……”
“祟儿……”
周皇后歇斯底里的一声声诉说念想,似是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神情已然是不正常。
她争了大半辈子,斗了大半辈子,到头来,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剩。她一心仰慕的男人对她置若罔闻,她挚爱的儿子落得枉死。报仇无望仿佛击垮了最后一丝意志。
皇后娘娘疯了。
封鹤廷出现时,护着周皇后的御林军瞬时戒备。嬷嬷仍是不屑想要搀扶起周皇后,带人走。然面对的却是团团被围住的结果。
神情恍惚的周皇后停了停,狐疑看向封鹤廷,“建安?”可又明显的愣住,“不,你不是建安,你是那个小杂种!”
周皇后的神情陡然一变,变得煞气浓重。
“娘娘该回宫了。”封鹤廷道。
趴伏在地上的封沈氏如同听到天籁,“四叔,四叔!救我!”她哭得肝肠寸断,迎来的是死里逃生的喜悦,若不是浑身没有力气,只怕是要扑到封鹤廷怀里去。
封鹤廷只淡淡扫了她一眼。“将沈氏羁押回去。”
一个‘押’字令沈氏敏锐抬眸,不可置信地盯着封鹤廷,“四叔,我被人坑害成这幅模样,你一定要帮我严惩害人毒妇!宋吟晚她不是真心待你,她是来迷惑陷害你的,你若再执迷不悟必酿性命之祸!”
“只有我,只有我是真心待你,处处为你想,鹤廷……”沈氏尖锐的嗓音几乎盖过周皇后,回荡在山林间。
封鹤廷敛眉,不掩厌恶,“押送白桦庵,此生不得离开。好好向我三哥,忏悔!”押回侯府省得恶心到晚晚。
沈氏被他的冷眸注视打了个冷颤,便听清楚他要禁锢的意思,立马挣扎起来,不,她不要离开侯府,她怎能离开侯府!就再也见不到封鹤廷了!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别有用心的是宋吟晚,招来祸患的也是宋吟晚,封鹤廷就是不肯信自己!
“封鹤廷,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沈氏被带走时仍在凄厉叫嚣,然比不得封肃眼疾手快拿了沾血的棉絮一团堵住了她嘴,但凡说个字,都是不住的喷嚏和咳嗽。
复又清净。
这样的一幕,令周皇后意外地安静了下来,眼底划过一丝清明。
是彻彻底底意识到自己输了。
“可笑,可笑这么多年来兢兢业业,竟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哈哈哈哈!”
封鹤廷:“你的手下已经供认,当年烧尽东宫的那场大火是你命人所为。”
周皇后抬眸幽声一字一句:“但凡阻碍本宫皇儿的,都该死。”
封鹤廷且阖了阖眸子,一摆手,就有人‘护送’周皇后起驾回宫。只是他的眸始终沉沉注视着那深宫妇人,想起了东宫太子同自己说起将要出世的孩子时那兴奋又伴着隐忧的模样。
林间,风似静止。
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压抑。
树影婆娑,轻晃。
封鹤廷搭弓拉箭,对准一个方向准确射出。
树杈断裂,一道颀长身影纵身从树上跃下。
“鬼鬼祟祟,偷偷摸摸果然是裴公子的惯用伎俩。”封鹤廷轻抹了下弓上虚无的尘,慵懒闲散之余,眸中蕴着一丝暗芒。
林间众人所见裴徵,即刻戒严围捕。
裴徵无视于渐渐靠近的包围圈,倚着老槐树,眉眼恣意,“以多欺少,也没见你高明到哪里去罢?”回怼过一句,“绥安侯身边的故事,果真是比我写过的话本还精彩,有个皇帝老子果真是不——”
‘咻’的一声箭矢破空声打断了最后两字出口。裴徵捏着箭矢后半截,松了松手,手心一片被化开后的濡湿。
“想要抓我这点本事还不够。”裴徵嗤道,又顿了顿,“或者,你舍得下本还能成事。”所谓下本,自然指向了宋吟晚。
“那日是你杀了二殿下。”
“他不该死吗?”裴徵反问。
封鹤廷眯了眯眼,“如此大费周章不是你的行事风格,想要他的命,早在秋狝时便可动手,无非是谈成了于你有利的条件。我猜的可对?”
裴徵似笑非笑觑着他。
“能值当你花心思去谈的,也只有一人。”封鹤廷顿了顿继续道,“雍州永安县的神火营造出了麒麟铁卫,假以时日自成一军,以一敌百并非虚言。麒麟铁卫需大量流火石,当初也正是因此与氐国开战……也只有毫无根基,为你所控的三皇子才会舍得将这予你。”
至此,裴徵的神情出现了一丝松动,兀的笑了起来,“有意思,有意思,我都不禁想若是你我联手,许是要痛快简单多了。”
“看来三皇子的懦弱谨慎令你颇有怨气啊。”
“我会把你的原话传达给他的。”裴徵往后退了一步,嘴角勾起一抹诡异弧度。
封鹤廷警觉:“趴下——”
‘轰’的爆破响动震得地动山摇,掩盖过‘护驾’的尖细嗓子,滚滚硝烟味散去,裴徵已然消失不见,闯入众人视野中的,乃是数十名龙鳞卫团团围护住的九五之尊。
枯瘦的手背上根根青筋暴起,脸色几变,‘唰’的褪尽了血色,拼尽全力憋出了‘孽子’二字猝然倒下。
“皇上!”
第83章
夫人要生了
火、药仅是在裴徵站的那棵树下被引爆,波及几名侍卫。
离官家藏身之处还远了去,显然林子里见闻所带来的冲击远比火、药来得更猛烈。
龙鳞卫即刻将官家送回宫中救治。
却为时已晚。
若说上一次瘫痪,且是靠着‘神药’焕发生机。那这一次,就像是耗尽了最后一滴的干涸油灯,官家中风卧床了。
神仙难救。
孰料官家醒来没多久,就把新晋的宠妃宜妃打入冷宫,旋即又召集内阁大臣们,剥爵夺位,命龙鳞卫抄了瑞王府。不想,还真抄没出一件将要绣成的龙袍来,瑞亲王谋反篡位意图昭然若揭。
听闻官家是摸着袍子上没来得及绣上眼睛的真龙,下的处决令。
有眼无珠,堪堪是讽刺至极。
灵山之行,对高高在上的帝王来说,是被人按着脑袋认清事实,如同一个个耳光响亮抽在自己脸上。那一刻的愤怒,难堪,悲痛长久烙在身上,无异于屈辱印记,是身为帝王所不能接受和痛恨。
他的枕边人,他的孩子都在处心积虑的谋算着他的位置,为此互相算计,自相残杀,更有不惜同异族结盟……
长生不老是个谎话,千秋万代更是个笑话!
孟夏时节,宫中因皇后薨逝,官家大病而一片肃穆。人死如灯灭,何况是在深宫之中,周皇后究竟是因丧子之痛亦或是其他都无从考究了。只是紧随着,周氏一族被翻旧账,数罪并罚。太后娘娘自请搬离慈安宫,去了五福山吃斋念佛。至此,长达数年之久的周姜之争彻底了结。
没有一方是赢家。
此刻的绥安侯府,在满京城的萧索之中显得甚是平和宁静。
府里的两位主子前阵子闹得可凶,却不知怎的和好了,不仅是同进同出,感情看着还比以前更好了。
大抵只有小厨房里的厨子心底门儿清,就绥安侯见天变着花样给弄吃食,还带酒楼挖角厨子的,怎可能是闹掰了的样子。
这不,宋吟晚想吃高邮的咸鸭蛋,饭桌上便添了一道咸蛋黄汪豆腐。
豆腐切成指甲盖大小的薄片,推入虾子熬成的鲜汤里,滚开的豆腐勾上薄芡,倒进了碗里浇一勺熟猪油,姜米葱花豆碎儿混杂点缀,腴香糯滑,色泽亮丽。
若到了秋风起蟹脚肥时,将蛋黄换成丰腴金黄的蟹膏,那滋味更甚。
佐一道酥熟的炉焙鸡,茄子酢,宋吟晚吃得好不满足。
只是两人的话题没避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要说什么龙脉,龙眼的是四叔诓骗皇后和官家的说辞,还有裴徵被诈,道出与瑞亲王有牵扯,也不可能让官家这么快就尽信了。”宋吟晚心底着实疑惑官家回宫后那一系列雷厉风行的举措,像是握全了证据似的。
“宜嫔升妃后大肆举荐‘能人’早已引起朝中内阁不满,何况自肃亲王死了之后,瑞亲王更是名正言顺继承大统呼声最高之人,德不配位,必遭灾殃。”
封鹤廷没说的是,宜妃在入宫前,本就是瑞亲王的宠姬。见官家不行了,以为先前的虎狼之药见效,两个还没出养心殿就开始亲热。男人掩了掩眸,不想拿这等事情污糟他心爱人的耳朵。
宋吟晚犹在想别的没注意。
为了储君之位,周皇后害死了太子和太子妃,自己的孩子却惨遭瑞亲王算计,死于非命。瑞亲王多行不义落得一死。
而今再想官家处境,真真是一言难尽。
“官家中风可还好?”
“除了脑袋能动,意识清醒,形同废人。”
宋吟晚一时想不到说什么,造成一切悲剧的源头,酿作的苦果也是自己尝。
封鹤廷叹道:“是人都有弱点,妄念,更有之成执念,祸人祸己。”
宋吟晚点了点头,四叔将这些人的心思揣摩得极透,如裴徵,如沈氏……
思及此,就对上男人似笑非笑的眸。
裴徵那日出现在林中多少令她有些尴尬,只是有沈氏作妖那遭,宋吟晚且搁下了筷子,“我听封肃说了个大概,这会儿想着还有些后怕,要不是于大人及早报信,四叔又神机妙算做应对,只怕是要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