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迟走过来,给她披上一件外袍。“今日有些倒春寒,主人身体虚弱,还是要当心。”她依旧是那个爱说爱笑的样子,帮阿生披完衣服之后就坐到了旁边一张矮凳上,开始做针线。
“徐州说是富庶,但我看也不过就是太平了几年,饿不死罢了。”洛迟一边行针一边唠叨,“就比如这阳都县城,就跟当初的沓县似的,要破不破的。”
阿生不说话,只偏着头微微笑。
“大连三年没回去了,如今只怕更好看。上次徐荣来信说,主公栽下的白山樱都开了,坞堡之下雪海一般。”洛迟抬头露出一个稍带讨好的笑,“等主公忙完了徐州这个烂摊子,咱们回大连看看好不好?大连中等学堂的学子们可是说了,主公自打建了许县学宫,心就长偏了。”
养伤中的阿生非常好说话:“好。”
“还有交州的五郎,也请主人去养伤呢。南岛采矿,掘出了一个新温泉。流火女君很喜欢,整日泡在南岛不愿意离开。她也到了开蒙的年纪了,五郎想请主人拿个章程。”
女儿开蒙,要当件大事来做?这要放在十多年前的东汉,怕是匪夷所思吧。
“阿玉也慢慢地……政治成熟了。”
“谁说不是呢。”洛迟将线头打了个结,然后剪短。布料上已经露出了一条鲤鱼,流光似的红鳞片,虽然小,却很传神。“五郎虽然平庸了些,但还真没出过错。”
阿生的眼珠子动了动,目光从窗外的雨珠上移开了:“他是不是还说了别的?”
“五郎说,若是主人不给提示,他就将流火姐弟几个塞南岛小学堂去和黎族的孩子一起念。五郎说,他是三届生,那时候,同窗都还是名义上的奴隶;如今的学子好歹都是自由民,所学课程也比当年完善不少,南岛学堂师资完备,全国前三,怎么都不算委屈了他们。”洛迟跟阿生学舌道,语中带笑,令人莞尔。
“他说的有道理啊。”阿生抬手,洛迟就会意地放下手里的针线,给她递了个热茶壶。阿生抱着壶喝了一口热水,然后长出一口气:“大连学堂有怨言,南岛学堂从第一掉到了前三,没有怨言吗?”
“南岛学堂的山长是郑公,他的脾气主人也是知道的,最看不起这些学问外的意气之争。不过郑公说了,或者明年,或者后年,他要带着学生来许县交流学习。”
阿生放松地闭上眼:“南岛学堂有郑公,真的就像定海神针一样啊。只要蔡邕和郑玄能够多活几年,我就能够轻松不少啊。相比之下,大连学堂还是缺一位学术开放、人格正直的长者。”
洛迟将布料和针线放入篮子里,然后郑重地站起来。“迟要推举人。”
阿生于是也睁开眼,坐直身体。“请讲。”
“青州人士邴原、王烈和管宁在大连客座讲学已有四年,他们的品格声望都没有问题。是否需要从中选拔祭酒的备选?”
阿生沉默了大约三秒,才慢慢开口:“这三个都是有名气的人。王烈劝盗、管宁割席都是清流之间的典故,但我不喜欢王烈凭人情行事的做派【注1】,管宁隐居避事的倾向太过严重,只怕都不是合适的人选,邴原虽然与管宁并称品格高尚,但他没有具体的事迹,我也不能单凭传言作这么重大的决定啊。”
洛迟拜了一拜:“人事调动是主人的权力。没有举荐了就一定会任用的道理。”
“任命官员不能单听名声,也不能单靠我的偏见。”阿生伸手虚扶了一把,“我会令人调查的。”
举荐的讨论告一段落,洛迟才再度坐下来与阿生说话。
“说到大连学堂,还有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与主人提。”
阿生喝口水压压惊,然后长叹一声:“你就是见不得我轻松自在。”
“主人若是不爱听,我就不提了。”洛迟回答道,她依旧是轻松地笑着的,但可以明显看出紧张。
“说说吧。”阿生扭头看向窗外,“与我不过是听一个消息,于有些人,却是一生命运的转折点。”
洛迟低下头去缝了两针,才找到开口的声调:“安郎……十四岁了。正月统考的时候考到了大连学堂地质绘图班的分数线,但是……他的背景……学堂给他调剂到文学班……小孩子不服,提出申诉呢。”
室内寂静无声。
相比许县和鄄城,这间阳都的房舍显得简陋了。没有地暖也没有墙暖,所以雨季的寒意就顺着地面往上冒出来,绕骨缠绵。雨声越发大了,原本顺着屋檐坠下的珠帘成了银线。
“好啊,好。”阿生抹了下眼角,“是个出息孩子。”她明显是在笑,却捂住嘴,鼻子泛红。好一会儿,她才将手放下,抽了抽鼻子:“拿信纸来,我给他批个条。”
洛迟声音都像发光一样:“诺。”然后忙不迭地将笔墨纸砚都送了上来。
两个人斟酌了三次用词,才将一封看上去公事公办的申诉裁决书写完。印有仲华公水印的纸张被折叠两次,封入牛皮纸信封里,加上蜡戳,最后再放入金属扣的信盒,由侍卫送出去了。
因为下雨,天色黑得尤其快。才刚到申时,屋子里就不得不点起蜡烛了。
阿生命人摆饭,她从榻上下来,坐到食案后头,然后问洛迟道:“阿迟,你可还有要同我说的?”
“没……”
“唉,这么大的雨,那可怜的孩子怕是要饿着肚子冒雨回去了。”
洛迟跪下来:“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主人的眼睛。”
阿生的嘴角下撇,眼睛半眯:“查过了吗?”
“是。诸葛亮,阳都本地人,出身琅琊诸葛氏。琅琊诸葛,是西汉司隶校尉诸葛丰的后人,一郡望族。他父亲诸葛珪只能算家族旁支,但依旧做到了六百石的郡丞,可惜早亡了,留下三子二女。诸葛亮在兄弟中行二。”
阿生笑了笑,举起了筷子:“这种家世我们就不考虑了吧,大家族的孩子,就算没了父母,但有家族照应,也能过得比一般人强。你拿点吃的给他,让人送他回去吧。”
“主人都这么说了,也罢也罢,我是瞧那位小郎君着实聪慧。但确实十二岁也不小了。”洛迟嘴里念叨着,拿了一碟子枣糕,并几个小笼包,放进食盒中,才撑伞走入雨中。
院子里老大一丛芭蕉树,在雨珠的敲打下悠闲摇摆。很难想象在淮河以北能有长得如此好的芭蕉,这得益于阳都的气候,靠近河流又有群山环抱,山脉阻挡了海上来的南风,在此处形成降雨,烟波升腾不亚于江南。
洛迟绕过巨大的芭蕉树丛,来到门房简陋的木头房里。
守门的侍卫正在烤火,火炉里躺着两个烤到皮焦的红薯,这种食物还是小诸葛亮第一次见的,于是他的眼神时不时地就向火炉的方向飘去。不过,这都是洛迟进来之前了,自打洛迟进入到这个屋子里,他的目光就灼灼地盯着洛迟,没有片刻移开。
“诸葛小郎君,已到晡时。主人让我给小郎君送食物。”
诸葛少年没有接食盒,反而是坐得更端正了:“我不挑书,我想要跟随曹子学习作为奖励,她同意了吗?”
侍卫大哥看不下去了,开口道:“小郎君,这不是同一级别的事。主人心胸宽广,赠送几本书可以当做随手施为,但这当弟子,可是要负责任的。”
诸葛亮抿了抿嘴:“能不能让曹子收下我是看我的本事,若是今天不行我就明天再来,明天不行还有后天,若是雨停了,我就跟在车驾后面走,你不要劝我了。”
“小郎君何必如此?”洛迟都有些费解了,“主人每有论述,就整理成册送到许县。你想学曹学,或想见识百家争鸣的盛景,去许县学宫就成了。学宫兼容并包,以小郎君的家世也是付得起路费的,何必跟着主人呢?”
“我听说曹氏以做瓷器起家,就以瓷器作比。”诸葛少年昂着头,“寻常碗碟、杯筷,都是模具做胚,入窑烧制的时候一层叠着一层,要叠一人多高。这样烧成的瓷器,千百个都是一个样。但若是想做流传百世的绝品、精品,那必须得由最好的工匠亲手塑形,单独烧制,才能保证毫无瑕疵。我就是那能够成为名品的瓷胚,在次等的学堂中与其他人一起烧制,不是我损坏,就是他们损坏,所以我来找寻能成就我的工匠。”
“原来我是工匠啊。”阿生的声音突然响起。她撑一把素色的油纸伞,站在门外,不知道已经听了多久了。
“主人。”
“曹子。”
屋里的几个人同时开口,躬身行礼。
“我费心成就你,于我有什么好处吗?”
少年诸葛亮站起来,他长得高,已经到阿生的肩膀了。虽然身形还单薄,但这样的孩子已经能当半个大人看了。“我能够发扬你的学说,绝不会堕了曹子的名声。”斩钉截铁。
有些历史留名的人,真的不是凭运气。就算时代变动,就算身处逆境,就算被偏见所拖累,他一样能够脱颖而出。
注1: 王烈劝盗。从前乡里有个偷牛贼,被抓到后说:“刑罚都愿意接受,只求不让王烈知道我是个贼。”王烈听说后,给偷牛贼送去布匹劝他向善。后来偷牛贼果然洗心革面成了个好人。阿生在这里说他“凭人情行事”就是指这件事。
第183章 地牢
诸葛玄,是孤儿诸葛亮的监护人,或者换用阿亮同学们的说法,叔父。但他甚至不是亲叔父,而是一位堂叔。而开枝散叶的诸葛家族里,这样的堂叔两只手掌都数不完。
公元187年,董卓还活蹦乱跳地劫持着小皇帝;袁绍强行拥立刘虞失败;孙坚战死,袁术称帝;同时,《青州协定》签署生效。
在如此风起云涌的年份里,一个小小的泰山郡丞死于疫病,那是再不起眼的一件事了。但对于已经失去母亲的诸葛亮兄弟来说,不亚于天塌地陷。
就在虚岁十五的诸葛瑾决定挑起家庭重任、养活底下四个嗷嗷待哺的弟妹的时候,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原本在荆州刘表那里当属官的堂叔父玄,抛弃了大好前程与老上司,千里迢迢返回阳都,就为了照顾他们几个没爹没娘的孩子。
这位叔父,不光是名字玄,做事也玄妙得很。
而如今,这位玄妙的叔父,就被软禁在开阳城的一座地牢中。琅琊从前是封国,刘氏的琅琊王修建的王宫里,有一座庞大的地下牢房,如今重新被起了出来投入使用。
说实话,当诸葛玄被黑甲武士的刀锋逼迫进入地牢的时候,他着实吃了一惊。毕竟,作为土生土长的琅琊人,他都不知道开阳城中竟然还真有这种出现在玄奇故事里的地点。
曹氏的间谍好生厉害。
我们徐州怕是早就漏得跟筛子一样的了吧。
就这样,诸葛玄在这里住了下来。平心而论,待遇比他想象的要好,饭没馊,被褥没臭,每天可以到地面上去倒两次马桶,还能给家里写信要衣服。就是照明不好,只有从高处投下来的可怜巴巴的一点天光;再就是,落雪下雨之后,牢房里免不了潮湿,用再多的炭盆都烤不干。
诸葛玄隔壁住着的,是糜氏家主糜竺。没错,就是刘备的好基友,陶谦用命保下来的那位。当初曹操让陶谦用糜竺的头颅换取和平来着,如今陶谦死了,糜竺却还活着,这就有些讽刺了。
“我和重犯糜竺关在一起。”这个认知一度让诸葛玄都有些慌了手脚,但随即,他注意到自己隔壁的隔壁,是名士张昭。这位可是对陶谦的官印不屑一顾的主儿。再看过去,似乎各个大族都有人进里面来了。
于是,这个监狱的性质,又迷离起来了。
“我本来是要死的。”哭了几天“主公”后,糜竺跟狱友们说道,“清者自清,我是真没见到过刘备。他们将我家中都翻烂了,仆人、伙计、掌柜一个个审问了遍,但没有就是没有。最后,家族交了一半的地契赎我,我就被挪到这里来了。”
糜竺的遭遇没有什么参考价值,因刘备事被牵连,他是徐州独一份。
其他人有因为隐藏户口土地被关的,逃税漏税被关的,或者家里人不听从征召被关的,不一而足。用一个娃娃脸的监狱官的话说,他们不是“经济犯”就是“政治犯”,所以要好吃好喝养着,不能动刑罚。
快被潮湿的稻草逼出风湿病的世家大佬们:……可去你的吧。
一开始,大家还天天聚集在一起骂曹操,但管监狱的那个娃娃脸完全不为所动,甚至还乐呵呵地拿笔作记录。诸葛玄好奇,借过来一看。好家伙,人家在学徐州方言。
诸葛玄一阵无语:“主公被侮辱,你就没有表示吗?”
娃娃脸:“语言上的愤怒都是没有用的。我关着你们,才有用。”
牢里一阵沉默,然后才有人说:“你这样的人,是不应该只做一个狱卒的。”
娃娃脸就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我姓季,叫季和。以后你们或许会听到,算了,你们出去后是不会听到我的名字的。”
跟通常的狱卒不一样,季和喜欢说笑。他从来没有显得自己很渊博的样子,但无论“政治犯”们使用多么生僻的典故,他都能听懂。
每到逢年过节的日子,季和就提着大食盒进来分美食,或者是一条扎肉,或者是一个糖饼,再或者是一锅汤圆。
确实如季和所说,言语上的暴力在这里是没用的,甚至连身体上的暴力也没用,坐牢之所以是坐牢,最本质的惩罚就是失去自由这件事。
渐渐就有人妥协了,或者交出部分土地,或者让家中子弟去学堂读书。然后他们一个接一个离开了。
每当有释放的命令下来的时候,季和就会踩着轻松的步伐去开牢门。狱卒们抬来热水和巾帕,供被释者擦身,再然后就是一套洁净干燥的新衣。待到囚犯穿戴一新后,季和会郑重地朝他作揖,说一句:“祝君康安长寿,愿此生你我不复相见。”
他是认真地在表达善意,作为一个埋藏在黑暗里的有趣的灵魂。
随着时间的推移,季和越发受人尊重,被释者也越来越多。最后,就连糜竺都离开了。整个地牢里就剩下了诸葛玄和张昭两个狱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