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狱首,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谍部吧。”一天送早饭的时候,张昭突然问道。
季和取馒头的手一瞬都没停下。“你猜啊。”他笑着说。
“我们两个何德何能?”诸葛玄感叹道,“竟劳动季狱首这样的豪杰来做分食送衣的工作。”
“啊,我以为你们是知道的呢。”季和将装了粗面馒头和豆浆的餐盘从送餐口推进诸葛玄的牢房。“两位都是在携带家人南逃的路上被拦下来的。”
张昭没动面前的食物。“昭不曾通敌,只是觉得徐州动荡,想往南方求生罢了。想来诸葛兄也是同样。”
这话说得特别可怜,但要说他们两个世家子弟在南方没有亲朋关系,大街上的小孩子都不会信。
季和抱胸,靠在一根粗壮的顶梁柱上:“我是听命令办事,让两位吃好睡好,爱上咱们宽敞的琅琊地宫,就是我的使命啊。”
他摆出一脸“我就是在睁眼说瞎话”的表情,特别欠揍。
张昭、诸葛玄:……
又过了几日,天又下雨了,这次的春雨格外绵长,加上气温回升,整个地牢都飘着若有若无的放线菌的味道。张昭终于忍不住摔了碗:“季将军就准备与我们两个在此天荒地老吗?”
季和捏住鼻子,嘴里跑马车:“我也是迫不得已啊。你说我一个大好青年,要不是为了不良于行的兄长,做什么要来这黑漆漆的地牢里当个打扫碎片的仆役?苍天啊~你没眼啊~派了个张昭~摔我碗啊~”
“狗屁的兄长!前天你还说你是孤儿!”文明人张昭骂了一句脏话。
季·戏精·和不理会暴走的张先生,依旧抱着个柱子唱哀怨曲,徐州方言一句接着一句地绕,魔性一般。
就在这时,外边进来一个身穿蓝色谍部制服的少女,交给季和一个蜡丸。季大师一秒钟内停止了表演,他坐到桌案跟前,接着油灯化开了那颗蜡丸,取出里面的纸条。
随着阅读,季和的表情越发凝重。这让张昭和诸葛玄都紧张起来。
平日里嬉笑怒骂归嬉笑怒骂,因为他们知道季和不能伤害到他们;但现在呢?他到底是传说中无所不知、无所不杀的谍部,不是真的傻呵呵的乐天青年。
季和站了起来,他的硬底靴子踩在地面的金属钉上,发出让人心肝发颤的砰砰声。一下,两下,脚步声最后停在了诸葛玄的牢房门口。
“刚刚收到消息。你的侄子诸葛亮,请求拜曹子为师。”
闪电划过天际,就连阴暗的地牢都被它照亮了一瞬。诸葛玄的脸色在闪电亮起的那一瞬间显得苍白无比。
“轰隆。”雷声在外面响起,隔着厚厚的墙砖和泥土,显得遥远不可触摸。雨又下大了,天花板上稀里哗啦地响。
“诸葛兄。”张昭急切地抓住了栏杆,试图探出头去看诸葛玄牢房的景象。
“曹子说,要问过长辈的态度,她才能收下孩子。”
“我……”诸葛玄艰难开口,声音干涩得说不动第二个字。
“除却不幸夭折的先帝,曹子还没有收过弟子。我想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一步跨入曹魏政治集团的中心,意味着他苦心谋划却不得实现的诸葛家的崛起将唾手可得,也意味着所有三心二意的尝试将被严格禁止,意味着为了避嫌,他这个叔父的政治生涯必须提前终止。
他在刘表那里的苦心建立起来的人脉将无法使用。他投资在诸葛兄弟身上的一切将化作泡影。
家族走向,个人前程,全在一念之间。
拒绝?能拒绝吗?
“我的侄儿,诸葛瑾,两年前去江东投奔刘勋了。”他慢慢开口,“我会写信叫他回来。”
他这么说,季和就知道他懂了。
“诸葛兄啊。”张昭长叹一声,不知道是在哀叹什么。
季和站正,朝头发凌乱,汗味沉重的诸葛玄躬身作揖。“你是值得佩服的那种大家子。”甘愿为家族的前途牺牲自我。正是因为有诸葛玄这样的人,才会有一个个大小世家的崛起,才会有所谓的“龙”、“虎”、“狗”【1】在历史上绽放他们的光彩。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诸葛家的龙是诸葛亮,蜀国丞相;虎是诸葛瑾,吴国大臣;狗是诸葛诞,效力于魏国。
第184章 轮回
诸葛瑾回到徐州的第一天,就参加了二弟的拜师宴,同时在宴席上的宾客,几乎囊括了所有徐州的世家豪族,从陈登这样的读书门第,到糜竺这样的商贾之家,应有尽有。
一个乌发青衣的女子坐在上座,接受少年诸葛亮的束脩,以及诸葛玄的托付之语。她是做男子的打扮的,于是在场的所有人也就默契地当她是个男子,没有人敢提性别这码事。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她穿了女子的衣服,在场也没有人敢说什么。
这不是畏惧于强权,而是畏惧她在学坛的声望。时至今日,“仲华公”已经为《五经》、《史记》、《黄帝内经》、《法论》、《韩非子》等六十多本百家著作写注,并创作了《曹氏算术》、《曹氏药典》、《曹氏法论》、《曹氏天文地理》等二十多本曹学著作,以绝对的高屋建瓴之态,压迫整个学坛。
说得疯狂一点,从上古到现在,大约只有孔子的博学与黄帝的创造能够与她相比吧。即便是再崇尚古人的腐儒都不能不承认,有的人活着,但已经注定能成千古师。
那她是男是女,还重要吗?
宴饮完毕,世家子弟们彼此告辞。有些人前往兖州上任,有些人则留在徐州,接受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其中最为忐忑的是糜竺。
因为他这个“勾结刘备、暗害曹师”的小人,此时正坐在曹生的牛车上。那个据说胸口挨了一刀因此重伤不愈的女子,就坐在他不到一米远的地方。
“我听说糜氏出自朐县。”阿生剥开一个橘子,分了半个果肉给糜竺,又将剩下的一半中分出一半递给新鲜出炉的小徒弟。
诸葛亮接过来就直接放进嘴里,很甜。但糜竺不敢动,捧着半个橘子,像是捧着个装硫酸的易碎品似的。
阿生也不逼他,转而跟诸葛亮说话。“从前晏子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这句话在真实生活中是错误的。下邳、东海,都在淮河以北,也能生长甜橘。而枳树在淮河南北都有分布,可不是橘树转变而来的。”
诸葛亮眨眨眼:“意思是先贤也会犯错吗?”
阿生摇摇头:“这只是一方面,你再想。”
少年诸葛亮就捧着脑袋,冥思苦想起来了。他自从离开了那些与他格格不入的同窗,来到阿生身边,整个人都开朗了不少,至少不是整天一副“老子最厉害,你们都是傻逼”的中二模样了。
“我与你一个提示,”阿生笑着说,“所有脱离语境谈理解,都是耍流氓。”
“那我知道了。”诸葛亮说。
“哦?”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一言,语出佚名的《晏子使楚》。晏子到楚国的时候,楚王绑了一个盗贼,说他是齐国人,以此来羞辱晏子。问他说:‘齐国人都喜欢偷盗吗?’晏子用‘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回应,表示齐国人在齐国的时候不偷盗,到了楚国就偷盗了,是不是说明楚国的水土不好啊。楚王因此羞愧。”
阿生点点头:“书背得不错。”
诸葛亮双眼亮晶晶的:“晏子未必就不知道淮北有橘,淮南也有枳了。但他只求一个说明水土改变草木的例子,能够用来讽刺楚国的水土就好。至于‘橘’和‘枳’的事是否完全成真就不那么重要了。”
“阿亮是真的很聪明啊。那你今天这番谈话中学到什么呢?”
少年诸葛亮伸出手:“我想再吃一个淮北的橘子,然后才能告诉曹子。”
仿佛看到了多年前向祖父讨要水果茶的自己。阿生的嘴角克制不住地勾起一抹笑,她将手掌盖在装橘子的陶盘上方。“答对了,才能吃。”
“那好吧。”阿亮撇撇嘴,露出一个委屈的表情,“我今日知道了,辩论中的自然道理,不能轻信。因为无论说话者是多么的贤能,道理有多么的广为人知,他当初说话的目的,就是为了驳倒别人罢了。为了驳倒别人,他们就可能篡改事实。”
阿生拍了两下手掌,就连一直装鹌鹑的糜竺也忍不住叫好道:“徐州境内有这样的才俊,我以前竟然没有听说过。”
诸葛亮的小脸上飘起得意的红晕。“曹子,你觉得我说的怎么样?”
阿生笑了笑:“你现在这个年纪,能够想到这种地步已经很不错了。不过到底是失于尖刻了。”
“哦。那如果曹子用不尖刻的话说呢?”
“语言的功能,不只是描述事实而已。表达自己的观点,论证自己的观点,乃至于创造一些有意义的假话,都是语言的功能啊。也是文字最让人着迷的特点所在。”
诸葛亮低头,慢慢消化这段话的内容。
阿生摸摸孩子还没有束发的头,就任凭他去思考了。
接下来,阿生将目光转向糜竺,发现他手中的那半个橘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吃完了:“糜家主,吃了我的橘子,可否帮我办些事呢?”
糜竺一震,但他这个时候已经被轻松的教学氛围所感染,紧张害怕不起来了。他不好意思地挠挠脸:“全听仲华公吩咐。”
“我听说,你是朐县人。”
“是。”
“朐县靠海,港口通商海外由来已久,所以才有大富商贾之家云集,可是真的?”
“仲华公说的一点都没错。”
“我想往朐县去,还请糜氏略尽地主之谊,如何?”
糜竺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惊喜。他原本以为,有了刘备那码子事之后,他们糜家在曹操的治下是再也兴盛不起来了。没想到作为受害者的曹生竟然会主动递出橄榄枝。这对于水深火热中的糜家不亚于一根救命稻草。
“荣幸之至,荣幸之至啊。”这个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汉子就差热泪盈眶了。
大汉拥有广袤的海岸线,从北往南,分别是幽州、青州、徐州、扬州和交州。曹家在幽州有大连港,在青州有威海港和建设中的青岛港,扬州有舟山群岛上的秘密船坞,交州有沉港、番禺、海口,唯独徐州无法靠岸。
连云港,北煤南运的交通枢纽,有一个美丽的名字。
第185章 朐县
阿生本以为,她能在徐州沿海见到一座具有海滨风情的城市,就像她自己治下的南岛海口、琉岛高雄港,或者威海、大连那样的:有阳光、沙滩,各具特色的沙地植物,以及随处可见的贩售海产的小商贩。若是海上运输更加发达一些,则还有忙碌的码头和络绎不绝的商队。
然而事实上,一直到她进入朐县境内了,阳光沙滩还没影,反而是远远看见了一座山。
山?
“仲华公请看,”糜竺自豪地指着那座县城背后的大山说道,“这便是郁州。郁州在海上,唯有渡船可达。上有花石飞瀑,恍若仙境。”
从小在内陆长大的诸葛亮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巴巴地朝那山看了好几眼。但他还记得自己是看不起糜竺这个苟且偷生的,于是又故作正经地将目光收回来,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小老头模样。
刚好这时牛车因为碾到了地面上被雨水冲刷出来的石头而狠狠颠簸了一下,害得小诸葛亮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可没咬到舌头,却是磕到了牙齿。连着口腔壁上的嫩肉一起遭殃。
“小老头”一秒破功,泪眼汪汪。
糜竺没忍住,嘴里发出一声“哈”的轻笑,虽然他立马就闭上了嘴巴,但依旧收获了一个奶凶奶凶的白眼,还是闪着泪光的那种。
“阿亮是磕到哪里了吗?我看看。”女子从厚厚的软垫上起身。
少年别扭地挣扎了两下,然后还是红着脸张开了嘴。
“没有出血。”她仔细检查了一阵才下结论,“阿亮的牙齿馋肉了。中午扎营的时候用肉脯给你熬些粥。”
诸葛亮迫不及待地捂住嘴,大着舌头说道:“哪里就要这么麻烦了?我说过我很好养的。”
看不起这个,看不起那个,就你这么多臭毛病,还敢说自己很好养?
然而某个臭毛病多的小子毫无自觉,仰着一张帅气的小脸蛋:“曹子,你知道郁州吗?”
“《秦始皇本纪》所载:‘立石东海上朐界中,以为秦东门。’这里所说的朐界,就是朐县。朐县临海,是秦时疆界的东大门,海外有山,古称隅夷,即上古传说中的日出之地。后来逐渐有人登岛,神话之说毕竟缥缈不可追寻,便改称郁州,也叫都州。这两个名字都是《山海经》中所记载的。”
“曹子真是渊博。”诸葛小徒弟目光闪烁,嘴角微撇,“我是读过《史记》的,但《山海经》全本难得,兼之家中长辈以为它荒诞不经,因此我不曾读过。”
这孩子拐弯抹角地说什么呢?就是不肯承认自己知识少对不对?阿生叹了口气:“后头丙字号书箱第九格里装的就是了。”
诸葛亮揉揉脸,大约牙还是在疼,但脸上的笑意却是掩不住的:“多谢曹子。”
“马上就要扎营了,你莫要沉迷。”阿生在他身后喊道。
“诺——”
典型的熊孩子应付式回答。阿生坐回到她的软垫上,揉揉太阳穴,然后朝糜竺歉意地一笑:“我是第一次照看这个岁数的孩子,让您见笑了。”
她越是客气,糜竺心里就越发忐忑。诸葛亮要拜曹生为师的事,此前他们徐州上层人士都纷纷猜测,总结下来无非是觉得诸葛家有意攀附的占大多数。
且曹生名义上是收弟子,其实明眼人都知道,这弟子跟养子也差不了多少了。是曹操为了安慰她膝下空虚令徐州各方捧场的,不然也不必特意找父母双亡的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