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赤山唯一的乌桓部落首领苏古川, 就给诸葛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苏古川很爱干净, 每五天必定要洗一次澡的习惯怎么都不像是在草原上养成的, 反而更像是汉人休沐制度下的产物。
苏古川很重视教育,为了抢到小学堂附近的房子不惜和鲜卑人刀剑相向,最后被阿生判决赔给鲜卑100头羊加20匹母马。看上去是亏大了, 但要让诸葛亮说,曹子其实暗戳戳偏心苏古川,因为小学堂隔壁的那五座大通铺,到底是归了苏古川的部落。
“近水楼台先得月。”诸葛亮记忆力很好,直接背了一句以前从曹生那里听来的七言诗,然后“啧啧”两声。
阿生自然是听懂了小弟子的意思,笑着跟下头的苏古川说:“这孩子说我偏心你。”
高大的青年原本面无表情,闻言低头,小辫遮住表情,然后肩膀耸动。再抬起头,又是一张死人脸,看不出得意大笑过的痕迹。
“察额对我一向宽容。”他认真地说。
“这次的赔偿是否负担过重?我可以借你,但利息要按公开的走。”
苏古川摇摇头,回道:“我有青壮百人,只要全数参军,补贴刚好能凑够20匹母马。100头羊让有孩子的人家摊一摊,我再补贴些金银宝石,也就够了。”话说得朴实,但格外有成算。
阿生沉吟了片刻,然后问:“参军啊……廿七和通辽四将率领的飞鹰骑五部,徐荣的步骑混编营,抑或是各部落自己组织的辅兵,你准备选……”
“我准备投吕布的守城军。”
阿生的目光瞬间变得锋利起来,她盯着苏古川,一直到乌桓青年首领的额头上渗出汗水。“理由。”她吐出两个字。
理由不是不能理解的,苏古川的舅舅与乌桓王的大部队是曹生南下第一个扫平的目标,而只有守城部队才有可能避开亲族相残的悲剧。
苏古川抬起头,目光与辽东主漆黑的瞳孔相接触。“日久见人心,不在一时的战功。就算我亲手砍下舅舅的头颅,该猜忌我的一样会猜忌我。”
与其追寻没有根基的显赫,不如低下头去默默发展。
阿生鼓掌而笑:“看得真长远啊。又冷静又克制,是襄平学堂的学风没错了。”
此时襄平的大家族田氏和公孙氏的族长也陪坐在下首,阿生于是让小婢女给他们两个奉茶以示嘉奖。“都说襄平学堂长于武备,疏于育人,我看不然,眼下不就是现成的成才的例子吗?公等驻守北疆,推行教化,功不可没啊。”
一番话将襄平大族、襄平学堂和苏古川都夸了进去,方才僵硬的气氛立马就活跃了起来。就连因为侄女死于赤山事变而与乌延结下深仇的田氏家主,看苏古川的目光都缓和了两分,不再那么剑拔弩张了。
辽东势力认可,苏古川得以正式向阿生宣誓效忠:
“乌桓人苏古川,率领部族两百一十一人,向草原的察额、辽东的主人发誓:从此以后,在我等乌桓名之前,将先冠上辽东的名字。我们自愿遵从您的律法,为您放牧羊群,替您策马出战,向您献上毛皮、奶酪和战利品。如有背叛或隐瞒,生为瘟疫折磨,死受鬼神奴役,永世不得安宁。”
这段誓言朴实得没有任何难翻译的词汇,各族语言都能够表达,后来成了新归附部落的宣誓模版。这就是后话了。
苏古川与鲜卑一个中型部落的首领轲比能结下了仇怨,后来在平定鲜卑叛乱的战役中手刃了仇敌,这也是后话了。
眼下,苏古川只是聚集在赤山的无数小部落首领中的一个,或许因为他叛出乌桓的行为引发一些讨论,但无论如何比不上吕布到来这样的大事件来得轰动。
吕布不仅仅是自己来了,还带着抚顺城的煤铁、吉林郡的粮食、南方的棉花和原高句丽地区的两万预备役。运送物资的牛车连绵不绝,步甲兵的装束整齐划一,给捉襟见肘的赤山注入了一针强心剂。
而队伍的最后,是一辆用红漆黑纹装点,挂着“曹”字旗的马车。曹佩左手牵大女儿,右手抱小女儿,她迎着朔风站在车轮旁,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
“二兄,这个是阿治。”曹佩将怀里的大胖丫头递过来。小丫头“嗷嗷”两声,朝阿生挥了挥拳头。明明才八个月,看着有别人家两岁的娃娃那么大。
阿生抓住吕治的胖胳膊摸脉搏,结果却是健康得很,没有肥胖症常见的沉脉,也不是儿童高血压的弦脉。阿生这才放心了,给小胖妞包了块翡翠当见面礼。
曹佩的大女儿吕鹏一直在大连养病,因此是阿生熟悉的。刚满三周岁的小女孩漂亮得像个江南娃娃,肤色是不健康的透白,站在母亲身边腼腆又安静。既不像她霸气的老爹,也不像她霸气的名字。
阿生也摸了吕鹏的脉,然后心疼地抱起她:“二舅给你换个药方,好不好?”
吕鹏乖乖地点头,声音软软糯糯:“好。”
她是先天性心脏病,可能是因为曹佩怀她的时候在暴风雪中冻了两天导致的。曹昂这一辈的孩子大都活泼健康,这是自曹铄之后第一个先天不足的。长辈们怜惜她,私底下管她叫“雪宝”。
赤山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整座城市大大小小的建筑尽数投入使用。房顶积雪的小房子里亮起万家灯火,伴随着一道道烧墙暖而升起的白烟,被吹散在暮色里。牛羊入圈,在遮风挡雪的黑暗中安逸地咀嚼青储牧草。
府衙前的街道上却很热闹,有挂满红灯笼的酒楼,有松香缭绕的书坊,有鲜卑人开的羊肉铺,也有高句丽人经营的补锅店。道路上的积雪在踩踏中融化,然后被清扫进下水口。
这就是冬牧线上的城市,越是寒冷的冬夜就越是生机勃勃,仿佛荒原上熊熊燃烧的火把,诉说着人类不屈的征途。
赤山妇医堂也悄无声息地开张了,大约是草原特色吧,她们接到的给人接生的请求还没有给牛羊接生来的多。哦,对了,马也是难产大户,以至于被派遣到冬牧线上的妇医,各个练就了一身兽医的本事,身兼双职,比起大连的同僚还要忙上几分。
就比如这个华灯初上的雪夜,依旧有半数值班医师背着药箱出诊去了。堂中安静又温暖,占据了两面墙的巨大药柜跟前,几个小砂锅里咕嘟咕嘟煮着药草。
吕雪宝裹在一件兔毛滚边的羽绒披风里,小手托下巴守着草药锅。雪宝不喜欢喝药,但为了药后那点二舅牌小蛋糕,她会乖乖听话,等药熬好。
雪宝大大的眼珠子一转,好奇的小眼神就转向两个坐在几案后写作业的大哥哥。正是吕蒙和诸葛亮。
今天也是巧了,有谍部的探子给曹生送密信,师兄弟两个就被赶出来看孩子了。
诸葛亮对于旁人的视线很敏锐,吕蒙还沉浸在军事理论题里冥思苦想,他就已经迎上了小朋友的目光。“怎么了?”诸葛亮用口型问。
雪宝连忙把头摇成拨浪鼓,然后转头继续盯着咕嘟咕嘟沸腾的草药锅看。
内向的小姑娘太难攻略,即便是诸葛小帅哥的美貌也不起作用。小亮叹了口气,他不是同情心泛滥的人,纯粹是修养在支撑他对这个既没有才华又娇生惯养的天潢贵胄和颜悦色。
就在这时,妇医堂的门外传来毛靴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以及布料摩擦的声音,打破了一室寂静。
来人是一个扎两根麻花辫的牧羊女,简陋的毛靴、冻得发红的双颊,以及若有若无的羊膻味,除却一件用三种颜色织出来的毛衣,她身上再没有光鲜亮丽的东西了。
但就连那件毛衣,也是去年冬至下发给穷人的抚恤品,胸口还印着辽东的标志呢。
牧羊女在门外台阶上磨蹭了好一会儿,直到她觉得把鞋底磨干净了,才小心翼翼地跨进来。脚落在有地暖的地板上,就是一脸舒服到想哭的表情。
“女郎是买药,还是看病?”诸葛亮问。
牧羊女被吓了一跳,转身欲逃,但不知想到了什么还是定住了脚,用不伦不类的汉语结结巴巴地说:“买……买药……”
负责抓药的小医女也注意到了牧羊女的动静,从高高的柜台后探出头来:“呀,是你。你还是要三七粉吗?”
牧羊女松了一口气,遇上熟人了,不用强行说汉语了。她与小医女叽里呱啦砍价,最后用两张兔子皮换走了一包药粉。
小医女合上三七的柜子,正准备继续窝起来看书,就看到诸葛亮背着手盯着那两张兔子皮,一脸苦大仇深。
“诸葛公子?”
“一箭对穿了兔子眼,好箭法啊。”
小医女一脸懵逼。
“我问你,刚刚那牧民,之前也买过三七粉?”
小医女有些无措地点点头:“半月一次,快有五六回了。诸葛公子若是想知道具体的,得从管事那里拿账本。”
诸葛公子冷笑一声:“三七,清淤止血,传到塞外后民间多用于外伤。一个牧民是受了什么了不得的重伤,要用去整整三斤外伤药还不见好?”
第206章 赵云
牧羊女的家在南城墙外的一座毡房里。这里原本是预留出来建养殖场的, 但因为随部落而来的奴隶数超出了预期, 而奴隶主们又不愿为这些人争取砖瓦房,所以赤山方面只能划拨了这片土地来安置他们。
好歹高大的城墙挡住了北风, 又有每日一次的稀粥可以领取, 比起以往朝不保夕的冬天已经好过太多了。
牧羊女提着药包钻进低矮的毡房, 里面烧着牛粪,把门帘捂紧了, 也算暖和。火堆旁坐着一个皮肤干瘪的妇女,她布满裂口的手抓了一把带壳的粟米, 扔进看不出油花的稀薄奶茶里, 这就是晚饭了。
牧羊女却很开心, 凑到陶锅上深嗅一口。“好香啊, 阿姆。”她用东羌语说。
老阿姆双手合十, 样子颇有几分虔诚:“今日是汉人的年节,仁慈的察额赐下了盐和茶。”
“是立冬, 年节还早。”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响起,“立冬”二字用的还是汉语。原来在这座不起眼的毡房里,竟然还铺着一张一看就不是奴隶能拥有的狼皮毯,而一个身上缠满绷带的男子, 就盘腿坐在狼皮上。
他腿上放着一个襁褓, 两只婴儿的小手从襁褓里伸出来, 咿咿呀呀地挥动。
牧羊女凑上去,挠挠婴儿的小手心,换来一阵“咯咯咯”的笑。
男人满身的铁锈味仿佛消散不少。他今日梳洗了头发, 扎了一个汉族常见的四方髻,平添了几分文雅。只是身上的伤疤依旧触目惊心。
“立冬?”牧羊女学着他的发音。
男人的手搭在一把长枪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擦,后背都是紧绷的,但脸上却一派淡定地跟牧羊女解释:“立冬,意思是冬天开始了。”
“立冬,立冬。”牧羊女学着男人说话,高兴得手舞足蹈。
就连刚刚学说话的小婴儿都跟着凑热闹,含含糊糊地说“日东”。简陋的帐篷里一时充满了温馨的气氛。
阿生在外面听了好一会儿壁脚,才朝诸葛亮摆摆手,踏步离开。诸葛亮还有些不甘心,但只能小跑着跟上。全副武装的黑衣卫士们将警告的目光洒开去,偶然外出撞上这种阵仗的几个牧民连大气都不敢出。
等走出足够远了,诸葛亮才问:“曹子这就知道不是奸细了?”
阿生脚步不停地穿过高大的城门:“不好说。但人家其乐融融,你我何必做这个恶人。且咱们这个动静,可瞒不过习武之人……他要是个聪明的,过两天就该来拜见我了。”
诸葛亮“切”一声,评价道:“原是曹子看到婴儿心软了。”
阿生笑笑,不置可否,只抬手呼撸诸葛亮桀骜不驯的头毛。
曹子一语成谶,果然到了第二天,就听到府门外有人求见。来的正是那个藏在牧羊女处养伤的男人,身缠绷带,怀抱婴儿,着实有几分狼狈。
但脸是长得真英俊,身高超过一八五,猿臂蜂腰。
“我没想到大名鼎鼎的辽东主是个女人。”他说,有茶水客席也不入坐。
阿生在上首,拿书敲敲桌沿:“想不想得到不重要,想通才是要紧的。”
那男人抿了抿嘴:“我武力超群,自认为单打独斗不会弱于通辽四将。你给我匹马,我就能替你效力。只要——”他说到这里就停止了,低头看怀里的小婴儿。
那个孩子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张嘴就要哭。
男人连忙摇了摇臂弯,又将他摇困了。
阿生见状不由莞尔,问道:“孩子是叫公孙继还是公孙纯?”
男人悚然而惊,几乎跳起来叫:“你……你真如牧民所说的那样无所不知吗?”
“作为凡人来说,我知道的的确不少。”阿生坐在几案后面的模样仿佛一只慵懒的狮子,普普通通的语气就让人汗毛倒竖,“比如你叫赵云,常山真定人。比如你隶属公孙瓒的白马义从,公孙瓒**易京的当天,你带着他的小儿子单骑突围,被袁绍大军一路追杀,最后消失在茫茫草原上。”
青年男子瞪着她,像看一只凶兽。
“然我也有拿不准的事。”阿生笑笑,仿佛没在意赵云的表情,回到最初的问题上,“公孙瓒子嗣众多,周岁上下的,究竟是公孙继还是公孙纯?”
场面一时寂静,只有茶汤上的白雾袅袅升起,却吸引不来任何人的注意。
“看来云和继公子早就是雄鹰眼中的兔子了。”青年叹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您会保他周全的吧?”
“他得自己出息。”阿生的声音里带着三分冷漠两分凉薄,“我的地盘上,可没有凭借公孙瓒的名号作威作福的特权。若是不成材,就随他的‘姊姊’放羊去。”
她这么说,反而让赵云放心。这个逃亡数月的忠勇义士露出一个苦笑,哑声道:“是我想差了,以辽东主的财富和人口,也不从一介孤儿身上图什么。”
“于我来说,你比这孩子有价值多了。”阿生单刀直入,打断赵云对故主的怀念感伤,“刚刚说要给我效力,是真心实意的吗?”
赵云将小婴儿交给上来抱孩子的婢女,附身拜她:“先主退守易京的时候我不能劝,袁绍围城的时候我不能破,大公子死于匈奴之手的时候我不能救。若您不嫌弃我空有一身武力,请让我叫您一声主公,给我一雪前耻的机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