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日前论用人那一节诸位可听了?曹师真真好气度、好胸襟。”一人开口,声音清脆洪亮,“从前我是不服她一个……今后,叫曹师也好,叫仲华公也好,我陈某心服口服。”
另一个矮个子的士子捶胸顿足:“四处都在谈论那一节,可恨我当日起晚了,没抢到前面的位子,结果什么都没有听清。”
还有刚刚从外地赶来的,好奇地打听那一节究竟讲了什么。
“一开始评论的是蔡邕。陛下问,蔡邕在士人中声望极高,与曹氏也亲厚,为什么不能担任司空。”听完全程的大嗓门娓娓道来。
“是啊是啊,为什么呢?”
“曹师回答说,蔡邕耿直,没有城府,从前在河平小县担任长官的时候就没有水利营造方面的建树,后来在中央多年,做的大都是编书、问答、礼仪之类的事物。这类官员,长处是清贵,短处是优柔寡断,为太常、司徒都是可以的,但太尉、司空就不合适了。”
另外还有人七嘴八舌地补充:
“仲华公说,从前李斯、赵高私德有亏,但始皇用他们得天下;商鞅酷烈不知变通,但秦国因此强盛;张良修道,轻易不开尊口,可以说傲慢,但高祖依旧敬重他。帝王用人不能只看品德就一味提拔,也不能因为缺点就弃之不用。权衡利弊,把最适合的人放到最适合的位置上,才是为人主者的用人之道。这也是贾谊那样的贤人终身不得重用,而前汉多用酷吏,后汉多用宦官的原因。不是先帝们各个不懂得贤明卑劣,而是遇上了小人比贤人更合适的时候。”
“帝王用人,与我们普通人是不一样的。我们只要评论得失、品行就可以,帝王却是以权衡利弊为重,不论对错。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论,从此不敢贸然评论帝王心术了。”
“你们都没说到点子上。”一个贱兮兮的声音压着嗓子,硬生生将热烈的气氛弄得神秘了。“陛下后来问,曹公如今以兖州牧的身份统领二州军政大权,是因为他比杨彪、王允更合适吗?要把他提到什么爵位才是最合理的呢?”
“天啊,这也太大胆了!”
“你快说,仲华公是怎么回答的?”
“仲华公说,陛下能够思考这个问题,才算是真的入门了。眼下,曹公确实是最适合掌二州实权的人,但权臣与帝王的相处之道,是天大的难题。自古以来即便是英明神武的君王,也不能做到十全十美的,她和曹公愿意与陛下共探索之。”
“霍——”人群中爆发一阵感慨。
关羽听了一耳朵。“能够将话说得如此坦荡,曹仲华还真是拿陛下当亲生的孩子看了。阿兄,你觉得呢?”
刘备凝视着窗外学宫巍峨的外墙和青灰色的琉璃瓦。“她能教皇帝帝王之术,那她自己岂不是就有帝王的本事?我若是陛下,会担忧第二个吕后而夜不能寐,只有除之才能安心。”最后半句轻到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
第142章 劝武
刘备一行在客栈一直迁延到五月,都没能见到小皇帝一面。
不,严格来说,小皇帝的尊容他们是远远望见过的。几乎天天都在学宫正殿的高台上公开授课呢。但台下有卫士把守,再加上听课的士子实在太多,便是皇帝偶尔会在课后朝台下喊上几句抚恤意味的话,那也不能算是真正拜见了天子。
真正朝拜天子,是在每个月的初一、十五的大朝会。由曹操派遣官员向天子汇报当月的工作,然后是学宫弟子的选拔工作与人事调动,最后才是接见四方来客。
每次名额有限。
刘备是自己跑来的,没和曹操知会过,对许县的一切制度两眼一抹黑。去学宫那儿碰了壁才知道要朝拜要提前预约这事。结果,可不就排到六月十五了吗?
立夏已过,天越发热起来。在广场上听课的人相比春季要少了一些,但依旧是蔚为壮观的场面。这日讲的是《中庸》一章。本来经史是太尉杨彪的课,但因为杨彪有些轻微中暑,所以由蔡邕代课。
蔡邕的讲课也算是经典,但实在是内容不及曹生的实务课来得新鲜有趣,再加上太阳晒人,所以张飞就开始昏昏欲睡,昏着昏着头就搁在了刘备的肩膀上。
关羽比他稍好些,闭着眼睛脊背挺直,让人分不清他是在养神还是瞌睡。
反倒是年轻时厌学的刘备,面带微笑听完了全程。不过他听的也不是《中庸》就是了。
“今日课毕。”小黄门尖利的声音穿透闷热的空气,让所有人都打了个激灵。张飞抖了抖肩膀,关羽也睁开了眼睛。
“行礼——”
连同刘协在内,所有人朝蔡邕行弟子礼。“谢蔡师。”蔡邕侧开半身,朝刘协回礼。
小黄门哒哒哒地跑到刘协身边:“陛下今日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小皇帝点点头:“天气日渐炎热,诸生在烈日下听课殊为不易。曹子已经命墨家子弟赶制机关大伞六百,明日便可使用,望诸位广而告之。”
马上就有五名嗓音洪亮的宦官在广场前依次复述皇帝的话,换来震天的谢恩声。随后,又有一圈绿豆汤发下来。刘备三兄弟也各领了一碗,咕嘟咕嘟喝了。
“嘿,还是甜的。”张飞说,“皇帝陛下过得阔气呀。”
刘备瞪他一眼:“这是圣恩。”
张飞就嘿嘿笑。关羽却是一脸严肃的表情:“大兄,我们天天来此听课也不是个事。人这么多,陛下压根不认识我们兄弟是哪里的人物。”
“你也说了,陛下不认识我们,那就不会有特召,只能走曹府的路子。人家要拿乔,我们也没办法。总归有个号码牌,再等等吧。”刘备无奈地笑了笑,然后将碗还给小宫女。
关羽急了:“那真等六月十五啊?大兄,咱们的部曲可大多留在徐州啊。这时间一长,天知道陶谦会做什么。”
三人愁了一路。新建的许县自然是千好万好,街道宽敞干净、房舍坚固、百姓安居乐业,但他们与许县来说终究是外人。这座城市越是繁荣,就越衬得失意人落魄。
但不得不说刘备的运气是极好的,他们刚刚回到客栈,就听见一群士子在大堂激动地谈论什么。
“听说颍川士子也组了蹴鞠队,我看啊,专门是冲着咱们陈留蹴鞠队来的。”
“怕什么?便是蹴鞠不如他们,咱们边兄可是骑射的好手。”
“再好,你能好得过那些骑兵出身的武士?如今聚集在许县的并州、幽州人也不少。他们可是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
话提到了幽州人,刘备和张飞就是幽州人,关羽算半个。这就不得不让三兄弟上心了。刘备拉了一个争辩的士子出来,请他喝酒,这才套到准确的消息。
“五月初十,也就是七日后,在城西马场要举办骑射、蹴鞠、摔跤三场大赛,优胜者可以出席当晚天子的宴席。运气好,入了贵人的眼,直接授官也不是不可能啊!”
刘备一喜,但还要把情绪往下压一压:“不是说不是初一十五,天子不接见外臣吗?”
“谁说的?杨彪董承还不是三天两头往梅冰阁递帖子?仲华公也没说什么,还请他们一道吃饭。不过这种待遇,不是太守以上的高官,是不可得的。”
要太守啊。刘备三人相顾叹息,当初若能吞下泰山郡,如今也是太守了,可惜可惜。
“如此看来,这五月初十的大赛,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了。”
“可不是,多少见不到圣颜的寒门子弟憋着劲呢!不同地域之间的大族也互相较劲。”那名士子压低声音,脸上因为醉意显得有些猥琐,“这可是陛下自己的主意。”
刘备又给他满上一杯:“愿闻其详。”
那人哈哈大笑:“你刘玄德来许县也有月余了,怎么消息还是闭塞?你们多去梅花楼、茶味阁坐坐,就能将前因后果听个明白了。
“陛下半月前所作的那篇《劝武》,诶,就那啥,‘乱世武功,盛世文治,今天下大乱,武功第一,世家子当投身军伍,方为报效家国之首。’”
关羽插嘴:“这等大事我等自然是没有错过的。陛下的原稿还在学宫前张贴了三日呢。”
“那你还听不听?”醉醺醺的士子说。
关羽闭嘴,刘备连忙又给他劝酒。“您讲,您讲。”
“仲华公说陛下文采尚缺,但已经得到了道理,不如试行。于是就有了这次大赛,听说项目也是陛下钦定。陛下首倡,又有重赏,则上到世家下到黔首都有尚武之心。”
刘备低头想了想:“若是办得好,只怕以后年年都会有武赛,成为定制。”
“正是如此啊!”那士子已经喝高了,发出一声古怪的大喝,“生在兖州治下,是此生幸事。”然后,他扑通一下就栽倒在几案上,昏睡过去。
刘备喊了店铺中的奴仆来料理这个醉汉,自己则带着关羽、张飞回了房间。
“我去摔跤。”门一关上张飞就嚷,“这回总不需要那什么劳什子预约了吧。”
刘备自然没什么不应的。“可惜我们三人都不善射箭,不然还能多一重保障,如今只能依靠二位兄弟的勇武了。我也与兄弟们一同报名摔跤,但只怕进不了决赛。”
“哈哈哈,大兄,你看我张翼德的吧!云长兄弟,你……你不行,你放不开。”
关羽冷哼一声:“赛场上见真招。”
“哈哈哈。”张飞又是一阵笑,“痛快痛快,在这里憋屈了一个月了,第一次有这么痛快的时候。”
三人自去准备参赛不提,转眼就到了比赛当天。白云飘在蓝天上,马场的泥土为阳光晒得微微发烫。但因为今日有风,倒也是体感适宜的天气。
帝王的车队驾临此地,精锐的护卫队举起红黑黄三色的彩旗,整齐分布在马场周围。而正面看台上早就搭建起天子华盖,供皇帝和贵人们遮阳。
杨彪、王允、董承、丁宫、曹生、郭嘉……甚至还有曹操正妻丁夫人,列席都是重量级人物,激得参赛者们嗷嗷直叫。
相比占地广阔的骑射比赛和蹴鞠比赛,摔跤是场面最小的。一排十个擂台,两两上去对决,败者淘汰。最后八强的比赛将被挪到离看台最近的红色大擂台上。
被大场面吓到腿软的人自然是第一批就被筛下去了,比如刘备的第一个对手,身高八尺的汉子却几乎是一推就倒。
这是紧张到站不稳了吧?刘备笑了笑,下台子披上单衣,遮住赤裸的胸膛。
隔壁台子上的张飞索性连件衣服都没带,袒露胸膛在台上蹦跶,高喝:“一个个来太慢了,戊辰组的人呢,一起上吧,反正最后出线决赛的只有你祖父我。”
谁是谁祖父?你说清楚。一群人抖着肌肉凶狠地冲上擂台,然后被张飞挨个扔下来,给扔沙袋似的。“嘿呀!”“喝!”“还没有肉猪重的家伙,也来摔跤?”“哈哈哈,你可是自己绊倒的,祖父送你一程。”
相比嘴上拉仇恨的张飞,关羽就安静多了。拳拳到肉而已,文明人打法。
刘备自然是骄傲的,有兄弟这般勇猛,实在是他刘备之幸。即便他自己在第三轮败下阵来,也无法阻挡他的好心情。
“除了甲子组的许褚,没有人能和两位贤弟一战。许褚是曹公的人,只求扬名,恐怕不会争夺陛下的宴席。”刘备一边分析着,一边退到休息区,只是目光还时不时朝正面看台飘去。
阿生这次坐得离皇帝远,比往常多了两个座位。她左边是吊儿郎当的郭嘉,右边是正襟危坐的丁氏。
“阿姊不必端着。”阿生劝解道,“本就与民同乐的活动。”
丁氏这才取了面前的酒水吃了。“没能劝住蔡公之女远嫁,我总感觉在你阿兄面前抬不起头。”
“嗤,阿兄自己也劝不住。他知道劝不动,还派阿姊来,用心大大的坏。”
这话引得郭嘉频频侧目。
丁氏用衣袖捂住嘴角,笑成了一朵花:“哎呦,如今也就你还能跟我说几句孟德的玩笑话。鄄城府中无趣得很,卞氏向来是个小心谨慎的,阿环好看归好看但我又不懂她那些伤春悲秋的小女儿心思,连个面上的奉承都话不投机。”
“哼。阿兄纳环夫人的时候也不曾跟我说一声。阿节都生了,我才知道多了个这么个人。”她给丁氏递了个白桃,“阿姊想那些困在内宅中的妾室做什么,您就大大方方地站外头的天空下,军属老弱、马赛集会、嫁娶迎送、祭祀农桑,还不够你过得充实的?”
“这些也是我分内事,但我总要操心那几个孩子,渐渐也立住了。你看是不是到了开蒙的时候,也送辽东去?但我总觉着给陛下伴读更好,想叫阿昂、阿铄来许县呢。”
“阿姊是他们的母亲,自然阿姊做主。”阿生喝了口凉茶,“我这不起眼的小课堂,还成美玉了?人人都抢着要送子侄过来。”
“瞧你说的,哪里不起眼了?天子同窗,曹师弟子——”
姑嫂两个说着孩子们的话题,不时跟郭嘉搭一句话。而赛场上也是一片火热。从朝露消失到太阳偏西,小皇帝都派人送了三圈羹汤了,才有第一个项目决出胜负——骑射场的前三甲都是并州人士,弓马娴熟的少年郎,但天然带着胡人的桀骜不驯。
第143章 武赛
最先是赛道旁的靶场那里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热烈的欢呼声,接着就传来边地口音的赞美。“武、武、武。连、连、连。”愈来愈整齐的男人的吼声像汇聚成浪潮,拍打在被阳光晒得滚烫的沙地上,像是能拍出波纹来。
小黄门从靶场,穿过重重台阶,来到贵人们的所在。他脸上带着笑:“陛下,是骑射的决赛分了胜负。”
“这就分了?”小皇帝站起来,鼻翼两旁还有薄薄的汗水,“朕还没看仔细呢。”他绕过几案:“走,去瞧瞧。”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于是将目光投向曹生和杨彪。
杨彪虎着脸,抢先说道:“骑射场的监官何在?获胜者何人,怎么如此散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