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皇后知道,这些人是专程要来瞧笑话的。她坐在妆台前,从镜中瞥见福姐儿立在后头为她簪鬓。白嫩柔细的素手洗的干干净净的,没有留指甲,也不曾施蔻丹,手里捏着一朵艳红色宫花,细致地替她别在鬓后。
而福姐儿手边是她失去了光泽的头发,和那张不再年轻的脸。
苏皇后闭了闭眼睛,摆手叫停替她打扮的福姐儿和众宫人。
“去传话,便说本宫身子不好,未能起身,叫他们……都回吧。”
苏皇后的心情有多复杂,只有她自己知道。
一方面盼着这个年轻女孩儿能代她生下皇子,叫她有个盼头。一方面又哀于自己现状,不舍与皇帝的夫妻之情。她再能干,终究只是个有血有肉有情的女人……
可她还是得笑着,护着羽翼下的这株小花。得为她创造机会,去接近自己的丈夫。得为她扫清障碍,让她躲避一切为难陷害顺顺利利怀上孩子……
有谁问过她的心情如何,有谁考虑过她也会难过?
自打做了这皇后,只听人不停在耳畔告诉她,要得体,要衬得上皇后的尊位。要大度宽容,和睦六宫,要替皇上分忧,要代皇上尽孝。娘家要靠她来提携,无数的人要求她争气,要顾念苏家前程,要在皇上面前替家族争颜面。
她这个皇后,谁明白她的苦?
福姐儿小心地扶着苏皇后往榻上躺。用枕头给她好好地垫在脑后,整理好披盖的薄衾,正要退下,苏皇后伸出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福姐儿回头,见苏皇后双目微红,拉着她低声道:“咱们姑侄俩说说话儿?”
福姐儿焉敢不从。她蹲下身,用并不舒服的姿势靠在皇后榻上,小声地喊了句“姑母”。
苏皇后目露柔光,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
“婉柔,你还记得你娘么?”
这话题于福姐儿来说,着实有些意外。
这十年,她娘犹如一个可怕的禁忌,在她身边,无人提及。苏家接她回来,口口声声道她是苏煜扬的血脉,说她貌似父亲,她的母亲恍如被从所有人的记忆中抹去,从来没人在她耳畔说过半句。
福姐儿甩开旧年那些晦涩难当的记忆,抬手指了指额头,道:“小时候发烧烧坏了脑子,许多事都不记得了。长到十岁,一直以为孙嬷嬷便是我亲娘。后来她一点点告诉我,说我娘得病死了,我是苏家三爷的孩子,所以吃穿都比乡里其他的孩子好得多,也不用干重活……”
苏皇后淡淡一笑,叹了口气。“可惜了。你娘……”在唇边顿了会儿,才找到合适的描述,“是个可人儿。”
抬手蹭了蹭福姐儿的脸蛋,笑道:“你生得极似她。她也是你这样的眉,你这般的眼,叫人看一眼就忘不掉,心生怜爱,只想捧着全天下的好东西来搏卿一笑……”
“你比苏家旁的姑娘,都要出众。否则,以你祖母祖父的固执,他们怎么会肯……”
“娘娘。”身后,岳凌适时打断了皇后的话。苏皇后似乎醒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下,“瞧我,病糊涂了……”
岳凌几步走上前来,微微屈膝道:“娘娘,秋霜打听回来了。黄公公说,皇上今儿召了献王睿王进宫,心情不错。叫姑娘傍晚传膳前过去……”
苏皇后眸光一亮,看了眼福姐儿,见少女紧咬嘴唇立在那儿,虽没表现出不情愿来,可那模样也绝不是欣喜的。
苏皇后想到自己待赵誉的那份心,若得多见一面,自己不知高兴成什么模样……登时心里一阵冰一阵火,要多煎熬有多煎熬,替自己不值,又对福姐儿有气。
可她做个温柔和善的人做久了,有时连脾气都发不起来。眸子黯下去,勉强撑起精神吩咐福姐儿:“待会儿叫董冰给你好生装扮一番,穿着皇上今儿赏的宫装过去,要乖巧懂事,万勿惹恼了皇上。”
本已没了力气,却又不得不多劝慰两句:“皇上九五之尊,睿智超凡,莫在他跟前耍小聪明,他叫你做什么你只管应着。莫多嘴多舌,若问起家里的事,一概只说不知,听见了么?”
福姐儿一一应了,回到自己住的暖阁,将脚上鞋踢掉了,整个人扑在榻上。
心中好生难过。
这才一日,她就要熬不下去了。
晚上还要去单独与赵誉会面,可怎么办啊?
作者有话要说: 福姐儿:晚上要去见姑父,该说啥?在线等,挺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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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黎明3
黄德飞传报“苏姑娘求见皇上”时,赵誉正在御书房写字。
平时若得了闲暇,总喜欢细细地临一张贴,舒泛舒泛紧张的身心。
黄德飞提及苏姑娘,他一时没想到是谁。大脑还沉浸在上午收到密报的喜悦当中,下意识地,头也没抬就道了声“传”。
等到人从外头被引了进来,黄德飞率众黄门一一退了出去,关门声惊得他抬起头来,俊朗的眉目倏地凝了起来。
已到唇边的那句不耐烦的“你怎么来了”勉强没有出口,神色却是绝不欢迎的。
瞥一眼福姐儿身上的水红色宫装,又继续垂低头去写他的字了。
福姐儿跪下道了万安,上首赵誉久久不言。
他写字的模样极认真,一勾一画,走笔潇洒。
福姐儿不敢再扰他,自行从地上爬起来,垂首立在一旁沉默地等他回应。
过了好半晌。赵誉描完了一张宣纸,心中那点因福姐儿而生的郁气算是消了些,抬眼又瞥了一眼面前的人。比昨日的清爽纯净不同,今日的佳人又是另一番景致。
水红色丝缎紧紧包覆腰身,宫绦佩玉,长裙曳地。昨日那朵栀子花,似乎一夜之间就幻化成了娇艳的玫瑰,唇上抹着淡而润的口脂,嘴唇颜色便如刚掐下来的含着露珠的玫瑰花瓣儿,衬得一张粉面更明媚了几分。
那双眸子不察之下,骇然对上了他的视线。
是一汪泠泉。
原来有人,当真可以目含秋水。
前两次的照面均有些不愉快,今儿赵誉心情舒朗,不知是否因这心境缘由,竟瞧她没那般厌烦。
倒生起了几分耐心来。朝她点了点头,道:“你过来。”
福姐儿似给他的话下了一跳。面容陡然一僵。
过去?
她望着那立在案后的男人。
他身量颇高,从前带兵打过仗,身材挺拔强健。面容是刀刻笔走,细细雕琢的英朗。一对横眉斜飞入鬓。一双狭长凤目,如电如霜。唇薄而线条锋利,抿成一线,威严自显。
那是世上最尊贵不凡的一个男人。
是天下共主,是人中之龙。
福姐儿心下惴惴,一步一步缓缓凑前。
“臣女特来谢恩……”
行至距他十步之遥,她想跪下来说明来意。
赵誉似乎并不在意她是来做什么,大手一挥,朝她招了招,搁下笔,把桌上的纸拿了起来。
福姐儿硬着头皮行至他身边,至桌前,他倏然抬眼,眸中有璀璨的暖意,嘴角勾着抹淡笑,温声道:“你可识得字?”
福姐儿抿了抿嘴唇,若说识得,他考问她的学识,自己其实只是个半瓶水,只怕贻笑大方。
只得羞涩地摇了摇头。
赵誉有些失望。
苏家从前送进来的姑娘,无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才情容貌双绝,才敢呈于御前求宠。如今当真是穷途末路,无可奈何了么?竟送了这目不识丁空有一张好皮囊的草包进来。
赵誉倒有些同情,指着上头的字道:“朕临的是魏碑。”
福姐儿“嗯”了一声,举目朝那字迹看去。赵誉见她看得认真,不由嗤笑了声。
“看得懂?”
福姐儿摇头,呐呐地道:“皇上写的好看。”
赵誉这一生,被人夸赞过不知几万遍。朝臣们日日“皇上英明”,后妃们时时“皇上威武不凡”,旁人用再绚烂的言语给他歌功颂德填词作赋,他都不见得扬一扬眉头。
此刻听面前这目不识丁的少女赞他一句“字写得好看”,不知怎么,心里突然就愉悦起来。从胸腔里发出一阵轻笑,他斜眸看着她道:“你瞧得出来?”
福姐儿脸上一红,知道自己正给人取笑。嘟着嘴唇眨了眨眼睛:“确实好看……皇上你……”
说话声戛然而止。
——赵誉的目光,毫无遮掩地落在她面容上,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薄唇勾出淡淡一弯弧度。
蓦然撞上他的目光,两人视线在半空短暂交汇。
直面天颜,乃是不敬之罪。
福姐儿慌忙垂下头去,耳尖泛了一抹粉红。
见少女受惊小鹿一般,怕他怕得不行。赵誉轻笑一声,视线落在她腮边滴溜溜轻晃的细珠耳坠上头,略凝了一息,方指了指她鬓边那只珠花道:“怎不戴朕赏你的?”
赏的是彩凤镂金步摇,宫中各级妃嫔等级森严,衣裳首饰各有其制,福姐儿抿住嘴唇,两手紧紧扭在袖子底下不叫自己露怯,低声回道:“律法所定,无品级之外臣女,不得配凤翅步摇。”
少女站得颇近,一副含羞娇蕾模样,鼻中嗅得几许她身上浅淡的馨香,赵誉扬了扬眉头,笑道:“朕准你戴。”
这般颜色,若不得盛妆贵饰,未免可惜了。
赵誉负过手去,垂眼看了看自己的那张字。淡淡开口。
“这篇字赏你了。去吧。”
福姐儿如逢大赦,小心翼翼卷起那张凤翥龙腾的字帖,适才僵住的身子这才活泛起来,退后三步跪地谢了天恩,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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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已经掌灯,因着适才福姐儿在内,黄德飞又有皇后事先嘱咐,才没进去点灯。福姐儿脚步匆匆地从里头出来,因行的太急,险些撞在黄德飞身上。
黄德飞身后跟着个眼生的太监,手里捧着巨大的一张托盘。上头一只只莹翠凝碧的绿头签,写有许多人的封号、名字。
黄德飞见福姐儿从里头出面,眸中闪过一丝困惑,但他很快笑了起来,“姑娘慢些,这便回么?候着姑娘的人都在茶房坐着呢,奴才叫黄兴宝喊人来迎姑娘?”
福姐儿机械地点点头:“有劳公公。”她的心很乱,心脏砰砰跳个不停,太害怕,太紧张,浑身脱力,这种情形下,她可不敢一个人乱走。
黄德飞扬声喊了人,朝福姐儿欠了欠身子,自行引着身后太监往殿内去。
赵誉负手立在案后,背对着大门方向。大殿中光线暗了下来,气氛有些冷凝。
黄德飞虚虚开口:“皇上,该翻牌子了……”
半个正月儿过去,皇上除摆驾皇后宫中,和去探望了一回徐贵人,再没召过任何妃嫔侍寝。太后已经过问了许多次,黄德飞这个做近身总管的,硬着头皮也得劝两句。
年节前碍于苏嫔母子的丧事,没传敬事房领事过来。如今已过了十五,皇上身边总不能一直空荡荡的。原想这位苏姑娘得了传见,今晚该是顺水推舟……哪知才开口要撵敬事房领事回去,那苏姑娘就从里头出来了。
赵誉转过头来,面容隐在暗影里,声音幽幽传过来。
“不必了。”
黄德飞张了张嘴:“皇……”
赵誉打断他:“摆驾长宁宫,朕去瞧瞧徐贵人。”
夜色笼罩了四九城。
连天大雾阴云,夜里起了风。
常宁宫东暖阁里,赵誉坐在榻上,手里端了只天青釉瓷盏,用盏盖轻轻拂去盏沿的茶沫儿,热气蒸腾的水面静静浮着几片碧绿的新茶,卷曲的叶子缓缓沁入水中,舒展开身躯,像少女身上的碧纱裙摆随舞步旋开。
赵誉的眉头渐渐舒展开,脊背贴靠在身后的大红毡垫上,斜眸看向下首陪着的人。
侧旁温淑妃身穿烟霞绛色轻纱罩衣,透着里头一件极鲜亮的石榴红湘妃裙,头上简单别着把金雀衔珠步摇,浓密的头发松松挽成髻,一张极艳丽的脸上带着明媚的笑,斜坐炕旁,媚眼如丝:“皇上,这是妾的哥哥从岭南带回来的新茶,喝着还好?”
赵誉垂下眼睛,声音透着几许疲惫:“淑妃素知朕的心意,岂会不好?”
温淑妃笑着驱前,将身子伏在赵誉膝边,伸出纤柔的指头轻轻按在他膝头,声音绵软地道:“皇上,那今晚……”
赵誉淡淡瞥她一眼:“朕来瞧瞧心凝,御书房还摆着一叠奏折等着批阅。”
温淑妃眸中光芒暗了下来,咬着嘴唇道:“若非心凝与妾住在同一个宫里,想来皇上今儿还不肯来妾身这儿坐一坐,妾身年老色衰,自是不及新人颜色好,皇上厌了也是理所应当……”
赵誉眉头凝了凝,话到唇边又默了下来。手中茶盏推到桌上,淡声道:“夜了,淑妃早些歇吧。”
说罢便要起身。温淑妃一把揪住他膝前的衣料,仰起脸看向赵誉,眸中带了哀求之意:“皇上,莹儿只想与您多耽片刻,就连这个,也不能允吗?”
赵誉唇角勾了勾,笑意却始终未能上达眼底,他眸子一派冰凉,伸出宽厚的手掌,将温淑妃下巴捏住,居高临下地俯身看她,话声低而沉缓:“淑妃……苏嫔母子在看着呢,合适么?”
温淑妃的面容陡然变得惨白,齿关微微发颤:“皇、皇上何意?”
周身空气瞬间变得冰凉刺骨,好像南边阁子里的窗被风撞开了,寒潮兜头灌入,温淑妃指尖都跟着僵了起来。
因下巴被托住,无奈地仰着头,对上眼前那道不带半点柔意的目光。
他时时语声温和,可里头到底没有半分情分。
赵誉松开了手,将膝头伏着的美人推开,他站直身子,看也不看淑妃,提步朝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