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抿紧嘴唇想再说些什么,手腕伸出去,虚虚触到一片凉滑的明黄袍角,顿了一息,到底不敢再多纠缠。
满眼惊惶,满腔涩意,无可奈何地目送他远去了。
温淑妃跌坐在炕沿上,视线落在那杯他只饮了一口的新茶上面,碧绿的叶子优美地沉浮在水中,眼前忽然朦胧了一片浅翠。温淑妃戚然的表情陡然狰狞起来。挥起袖子,上好的天青釉瓷盏给她一挥在地。
伴着清脆的破裂声响,满地粉齑残渣。
红杉红绵立在殿前,迟迟不敢入内。
淑妃斜眸瞥见二人,声音尖利如狂:“滚!都给本宫滚出去!”
阴雾朦朦的天际不知何时飘来了几粒细碎的雪,正月已过半,这天气仍是如此的寒凉。赵誉乘了龙辇,顺着狭长的宫道去往御书房方向。
夜已深沉,偌大的紫禁城犹如一座死寂的荒漠。鸦声阵阵,凉风戚戚,赵誉的仪仗无言穿过半座宫城。他轻轻阖上眼帘,倦意袭来,戴着玉石扳指的手支住下颌,靠在辇背上小小地休憩片刻。
坤和宫殿侧暖阁里的窗被风吹开,福姐儿被惊醒了,爬下螺钿床披着寝衣哆哆嗦嗦摸去将窗关了。手停在窗棂上,发觉下了雪,裹着细白绸缎寝衣的腕子伸出去一截,无声接了片雪籽在掌心,却来不及细看,便已在摊开的手掌中化成一星晶莹的水点。
从御书房回来,苏皇后事无巨细地跟她询问赵誉的态度和反应。她拿着那张字帖交了差。从寝殿出来,隔帘听见苏皇后低低的叹息声。
张嬷嬷轻声劝:“慢慢来,咱们万岁爷不是那等眼浅的男子,隔年奏折堆积如山,正事还理不完……”
岳凌不赞同地驳道:“哪里是公务繁忙,转身就去了长宁宫……”
一阵凉风吹来,冷得福姐儿登时打了个寒噤,忙顺手将窗推严了,堪堪阖上眼,就听外头更鼓响了。
董冰一早侯在外头,说今儿公主风寒才好,欲往太后处请安,苏皇后示意福姐儿一同前去磕头。
福姐儿自打进宫,还不曾见过这位光华公主。早前在苏家便听闻,因皇后身子一向不佳,好容易养下这么一个天之骄女,帝后二人视作掌上明珠。如今长到一十二岁,也如她母后一般体弱,年前和几个玩伴趁雪游了回园子,就此染了风寒,连今年的除夕大典都不曾参加。细细温养了一个来月,这才能出宫见人。
福姐儿不敢马虎,在宫人打点下迅速穿戴好。
苏皇后这会儿正在梳妆。早前就知今儿光华要来,强撑着起身要妆扮一番,这些年苏皇后求子无门,又因病体不能服侍赵誉,除理六宫事外,便一门心思扑在光华身上。
福姐儿上前,从岳凌手里接了象牙梳子,轻手轻脚地替皇后梳顺头发,用一支长柄掐丝金凤簪别住发髻,上戴宝冠,两侧累垂凤凰衔珠金步摇。
苏皇后睁开眼,从铜镜中望见福姐儿不惹眼的打扮。分明是想温声嘱咐两句,到嘴边的话却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皇上准你戴凤翅,做什么不戴?”
福姐儿挑起无措的眼睛看向镜中肃容的苏皇后。
答案如此显而易见。她要去见的是太后,违制戴了不合身份的东西,太后不会怪责赵誉纵她,只会觉得是她不安分。
第一印象便不佳,将来……
可这话,福姐儿不能说。
她的前路几乎已经定下,人已入宫,还与赵誉有过了接触,除此而外,她再没任何旁的选择。可到底她还是个冰清玉洁的姑娘,如何与人分辩,说自己是为自己在宫里的将来考量?
福姐儿低下头去,垂手立在那里,只说:“福儿不敢。”
羽睫纤长,如此诺诺地说话也是惹人怜爱的模样,苏皇后听见自己心底惆怅的叹息。
总是要亲手推人到他身边去。何苦又来刁难这可怜的孩子?
苏皇后眸光柔和下来,张嬷嬷适时端了药进来:“娘娘,将来请安的娘娘们都遣了,奴婢叫人去琼霄阁瞧了眼,殿下这会儿已打点完备,约莫就要来了。”
气氛一经缓解,屋中似乎人人都松了口气。
福姐儿趁势退后数步,将自己掩藏在角落里。苏皇后用了药,用帕子沾了沾嘴唇,屋外一阵轻缓的步声,伴着环佩轻响,岳凌含笑打了帘子:“殿下到了。”
一个身穿碧绿宫装的少女匆匆奔了进来。
苏皇后眸子霎时蒙了层雾气。“光华!”
少女扑进苏皇后怀中,瓮声瓮气地道:“母后,孩儿听说您病了,几番想要过来瞧您?他们非拦着不准,说怕相互过了病气。孩儿担心死了!”
抬头细细打量苏皇后的神色:“母后,您可好了么?”
母女俩哭了一阵,张嬷嬷在旁劝了几句才止了泪。苏皇后招手唤福姐儿近前,指着她道:“这是你三舅父家的婉柔。”
光华抬脸瞧了瞧她,刚哭过的脸上染了几分羞意:“许久不见母后,心里实在太过忧心,一时失态,叫柔表姐瞧笑话了。”
福姐儿上前见礼,被她一把扶住了。光华挽着福姐儿手臂亲切地道:“我在宫里素来也没玩伴,柔表姐既进了宫,我今后定不会孤单了。”
眼睛滴溜溜望着福姐儿不放,笑嘻嘻地道:“柔表姐真好看。”
福姐儿本还担忧这位天之骄女不好相处,几句话下来,发觉她竟是个十分娇憨可人的孩子,两人只差两三岁,本又多了几分亲切感。福姐儿提起来的心稍稍回落,大大方方地跟她见了礼。
苏皇后不免嘱咐二人:“去了太后宫里,要乖顺些,要有眼色。太后喜欢伶俐的孩子,莫像个木头似的杵在那儿,什么都等着人吩咐,听见了?”
福姐儿和光华并肩朝外走,天色十分亮了,阳光洒下来柔柔地笼在身上。福姐儿低声问她:“去太后娘娘宫里,我该……”
话未说完,被光华挽住的手臂陡然被用力甩了开。
福姐儿错愕地看向她,但见光华稚嫩白皙的脸上带了一抹嘲意:“怎么,讨好我母后勾搭我父皇还不止,还想讨我皇祖母欢心?”
福姐儿怔怔地看着她。阳光下,少女脸上细细的绒毛都镀了一层光芒,她娇俏的面容却是如此狰狞,如此陌生。
与适才在屋中与她亲切说话儿,喊她“柔表姐”的少女判若两人。
身后的宫人似乎早已见怪不怪,纷纷垂头远远立在原地,只作听不见、看不见。
光华抱臂上下打量着福姐儿,嘴里发出讥诮的轻笑。
“你不是不乐意进宫伺候我父皇么?怎不做绝些,把这张狐狸精脸皮彻底毁了?乔张作致摆姿态,不过想要我父皇心痒难耐多注意你吧?你把我父皇当成了什么人?又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福姐儿已从一开始的错愕中回过神来。
眸子轻轻眯起,弯起好看的弧度。
鲜嫩的肌肤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微启的唇瓣颤了颤,又轻轻抿起。
光华听见她轻轻叹了一声。
福姐儿瞥了她一眼,没再多说什么。
如今她所能倚仗的一切,不过就是苏皇后需要她。
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硬着头皮朝前走。
光华高高扬起下巴,不屑地越过她。
苏皇后指给她的宫人玉柳上前,有些不忍心地劝慰:“姑娘莫往心里去,殿下年纪小,定然不是存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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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慈敬宫,还未登上门前玉阶,就听里头传来一阵耳熟的笑语声。
一位慈眉善目的嬷嬷打了帘子,光华和福姐儿依次走入。
起居间大炕上坐着个精神矍铄的老太太,身侧陪坐着一个十分文秀的贵妇人,下首春凳上坐着温淑妃。福姐儿心想,怪不得觉得这把声音十分熟悉。
近前规规矩矩地磕了头,道“太后娘娘万安”。听光华与屋中各人行礼,跟着喊了“淑妃娘娘、贤妃娘娘”。
陪坐在太后身旁的,是贤妃夏氏。她五官不及淑妃明艳,收拾得素净简便,颇为娴静亲切。福姐儿依稀记得,这位夏贤妃乃是太后娘家外甥女儿,当年与苏皇后一并被迎入宫中。在后宫诸人中最是年长。
太后与光华说了会儿话,话题就转到福姐儿身上来,并没有因她身份不高就冷落了她,叫人搬张小杌子赐她坐了,亲切地嘱咐:“……在宫里莫要拘束,想吃什么只管跟你姑母开口,有什么要求不好意思说的,叫光华替你带话,莫委屈了自个儿……”
福姐儿含笑一一答了,一旁温淑妃掩嘴笑道:“瞧老祖宗说的,人是皇后娘娘亲侄女儿,哪会有娘娘想不到的?这般金娇玉贵一个美人儿,别说皇后娘娘瞧着欢喜,就是皇上也不舍得叫她受半点委屈啊?”
一双美目移到福姐儿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嘴角噙了抹笑,打趣道:“听说苏姑娘一进宫就得了咱们万岁爷赏赐,还特特传召去了御书房说话儿呢!”
这话听来是说笑,可拈酸意味十足,屋里光华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太后未免怪她不顾场合,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蹙。
就听外头一阵齐刷刷的见礼声,嬷嬷进来通传,说:“万岁爷来了。”
太后忙坐直了身子,含笑道:“快请进来。”
话音一落,就见那明黄袍角从帘下闪了进来。
屋中人均站起身来,纷纷蹲身执礼。
光华笑着跳下炕,几步蹿到赵誉身前,笑嘻嘻道:“父皇!”
赵誉伸手戳了下她额角,佯怒斥她:“没规矩!”自行上前给太后行了礼,一双深邃的凤眸缓缓看向屋中诸人,视线最后落到温淑妃面上。
赵誉嘴角勾着一抹弧度,沉缓地道:“在外头隐约听见一嘴,淑妃适才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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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黎明4
温淑妃给他当众一问,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朝她看来,心里头别提多窘了。一张俏脸飞红,僵硬地挤出一抹笑来,“皇上,我们娘儿几个说闲话儿呢。”
赵誉眸光淡淡地扫过她,似乎不欲继续追究。
赵誉坐了夏贤妃让出来的位置,手上接了夏贤妃递过来的茶,浅啜了一口,眸子微眯:“母后近来身子可好?自打开年复朝,少了功夫过来孝敬母后,是儿臣的罪过。”
太后温笑道:“皇帝日理万机,不必顾着后宫这些小事。本宫身边有许多服侍的人,又有青珣细心料理着,太医们也来得殷勤,身子硬朗着呢。倒是皇帝您,可须得好生顾念龙体,这朝臣后妃、天下百姓,无不仰仗着您呢……”
青珣是夏贤妃的闺名。
赵誉点点头:“近来皇后病着,淑妃才学着理事,亏得母后把持大局,方保这年节顺利度过。跟着就是花朝、立春,内务府上报,说南边的别苑已经修葺得差不多了,母后若有兴致,大可去那儿歇段时候。”
去岁南苑重建,扩修了几片园林,从前每逢夏日,太后都会带同大批嫔妃、内外命妇前往避暑。赵誉在这个时候提议叫太后前去,乃是考虑到年前宫里出了丧事,太后为那个未落地的孩子伤怀许久,紧接着又是年关,宫里强打起精神置办各种庆典。赵誉自己被前朝诸事烦扰着走不开身,希望母亲能稍作移情,暂别这块伤心地。
太后深知赵誉心意,眉头微凝伸手抚了抚他袖口:“本宫知道皇帝孝顺,如今皇后卧病,后宫虽有淑妃照看着,毕竟她宫里还有个大肚子的人儿呢。我在宫中帮忙顾一顾,总好过她一人辛苦支应。”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眸光看向侧旁的夏贤妃。
“说及此,正有一事与皇帝商量。如今淑妃协理六宫,诸事缠身,每天回事的、询话的来回在长宁宫内外奔忙,徐贵人住在里头,多有扰烦。这一胎来得不易,不知皇帝可有打算?”
温淑妃在旁听了,这话依稀是责她兼顾不足?不由讪讪然站起身来,颇委屈地朝赵誉看了一眼:“皇上……臣妾对徐贵人……”
赵誉并没看她,指尖轻轻掠过案上那只茶盏,低缓地道:“母后可有两全之法?”
太后不会无缘无故提及这些事,况是当着温淑妃的面,若真没主意,怎会随随便便说这种叫人多心的话?
太后沉沉叹了口气。
“青珣是生养过的,又没旁的差事在身,平素她与徐贵人走得亦亲近,长宁宫地处西南,距我这慈敬宫也远了些,若皇帝允许,可否将徐贵人迁至青珣的集芳阁,一来便于我与青珣照看,二来集芳阁临近小花园,也叫徐贵人有个溜达解闷的去处。”
这一胎徐贵人养的极为小心,平素一味闷在宫里,生怕到处乱走叫人冲撞了肚子。集芳阁虽不及长宁宫奢华富丽,胜在临近内花园,倒是个妥当的去处。
赵誉慢吞吞地啜了口茶,并不急于表态。温淑妃却不能不急,徐贵人是她一手提携出来的,好容易有了龙胎度过了不稳定的前三月,如何能放心落在旁人手里?
今天太后字字句句敲打她,虽没挑她错处,却也绝没褒奖半句,原来早在这里等着。
她在宫中多年,比苏皇后在赵誉身边的资历还深,别说协理六宫,便是统领六宫也是没问题的,如何就成了他们口中的“兼顾不来”?
温淑妃勉强挤出一抹笑来:“太后折煞臣妾了。协理六宫以来,臣妾事事按章据典加以处置,但凡有拿不得主意的,即刻便回了皇后娘娘,不敢有半点怠慢。心凝早年进宫就与臣妾一块儿住着,里里外外都熟稔,臣妾虽不曾生养过,可事事都依足太医们的嘱咐料理,时至如今心凝母子都养得极好。贤妃姐姐自然比臣妾妥当,集芳阁也比长宁宫清净雅致。只是趁孕搬迁到底要劳师动众,心凝她又是个爱操心的性子,只怕她……”
“不必怕。”
低低的男声温温打断淑妃的一番陈情。
赵誉淡淡抬起脸来,直接下令:“淑妃操持后宫诸事,肩上担子着实不轻。母后所言有理,徐贵人母子,便迁往集芳阁由贤妃料理。至于春巡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