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姐不及说什么,赵誉便跨步迈了出去。
福姐儿犹如浑身散了架一样,退后几步倒在身后的炕上。
太难了。太难了!
在赵誉面前,她就仿佛一个手足无措的小丑,由着他百般相戏。
偏偏自己连说个“不”字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傻傻的,上赶着送到他面前任他捉弄。
福姐儿有想起自己适才的“逾矩”,赵誉当时似乎是有些恼的……
她可怎么办?在这手掌天下人生杀大权的天子面前,如何就掉以轻心的失态了呢?
福姐儿懊恼地捂住脸,听得外头传来彩衣的说话声,“贵人,皇后娘娘有请,叫贵人速去呢……”
福姐儿身上都是斑斑点点的茶水印子,忙打起精神换了身衣裳,重新梳了头发,携宫人朝坤和宫去。
宫里风声传的极快,赵誉造访祥福宫的消息不胫而走,郑玉屏正指挥宫人收拾殿宇,听得下人过来悄悄传了这事,眉目有一瞬冷然。
同日入宫,同是初搬入新住处,她门前冷清,只有自己的侍婢和宫人前后奔忙,别说圣上亲自到访,连一句叫侍从传过来的慰勉的话她都没得到一句。
侍婢雪晴见她怅然不语,约略猜到她的心情。“常在,那苏氏背靠承恩伯府,身后又有皇后眷顾,皇上会过去摆个样子,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未必见得就是对她本人多么在意……”
郑玉屏闻言摇头笑了笑,转瞬却板起脸来:“慎言!这是后宫,不是我们府里!皇上堂堂天子,可轮得到你一个奴婢揣度?”
雪晴慌忙跪了下去:“常在说得是,是奴婢忘了规矩!”
话音未落,就听门前传来一声轻笑。
郑玉屏抬眼看去,登时面色一凛,蹲身拜了下去:“贱妾拜见淑妃娘娘!”
温淑妃身后跟着红棉,含笑走了进来。见着地上跪着的雪晴,掩嘴笑道:“这是怎么了?奴才们犯错,郑常在可别和他们一般见识,若要气坏了身子,咱们万岁爷可是要心疼的。”
郑玉屏给雪晴打个眼色,后者叩了头就快步退了下去。早有宫人在侧备了茶水,郑玉屏将温淑妃让到上位,温笑道:“带进来的东西有些乱,还没收拾齐全,不知淑妃娘娘驾临,多有慢待,望娘娘恕罪。”
温淑妃笑着扯住她的手臂,拉着她坐到自己身边:“瞧你,客气成什么样子。什么淑妃常在,一般是伺候皇上的人,不必拘礼,本宫特地来瞧瞧你,缺什么少什么,可不要不好意思开口,只管与本宫说去。”
郑玉屏含笑应了,“淑妃娘娘对贱妾如此关心,贱妾感激涕零。”
温淑妃叫红绵捧了盒子上前,笑道:“本宫兄长前日往江南采买,得了几株难得的天山雪莲。本宫听说你郑夫人旧年患有咳症,一直不曾根除,特地拿来与你,郑常在可千万莫要推辞,是本宫的一番心意呢!”
郑玉屏客气了几句,温淑妃给得心诚,实在推拒不过,只得感恩戴德地接下谢过。
闲话了几句家常,温淑妃话锋一转,“听说今天上午皇上去了祥福宫,小坐了一会儿。不知那起子乱嚼舌根的人,就传出了皇上偏宠苏贵人的瞎话来!”
一双妙目微微眯起,凝视郑玉屏的面容,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笑道:“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皇上仁德慈爱,对后宫向来一视同仁,绝无慢待郑常在的意思……”
凑近了亲昵地揽住她肩膀:“你初入宫,还不熟悉皇上的性情,待本宫在皇上面前为你美言几句,......你知书达理,名门出身,哪里会被旁人比过去?”
郑玉屏客气地应了,温淑妃笑道:“你这里事忙,本宫就不耽搁你了,回头你去本宫的长宁宫坐坐,咱们姐妹再好生叙话。”
郑玉屏恭恭敬敬地将温淑妃送至宫外,转过头来,面上笑容登时如被冰雪融了去。
雪晴上前将她扶着,小声地道:“淑妃娘娘频频提及皇上偏心苏贵人,奴婢只怕她的目的……”
郑玉屏冷笑一声:“可惜我郑玉屏不是那会给人当枪使的傻子。”目视雪晴道,“才刚说完,不准没规矩妄议是非,就把我的话当成了耳边风吗?”
雪晴眼眶微红,道:“奴婢是怕常在被人……”
郑玉屏笑了笑,伸手戳了下她额角:“不要自作聪明,我没那么笨,还需你一个小丫头提醒不成?”
如今妍宝宫使唤的宫人内侍可全都是温淑妃安排下的,她又岂能一入宫就给人送了把柄?
这日赵誉并未再回后宫,及至到了第三日,政事刚刚理完,黄德飞领着敬事房领事太监笑着走了进来。
“皇上,该翻牌子了。”
赵誉正在喝茶,见那太监捧着硕大的托盘送上前来,上头一字排开数只莹绿的名签。
黄德飞怕皇上又要叫“去”,躬身委婉地劝道:“前儿太后娘娘见了新入宫的主子们,回头就传了奴才过去,问起皇上的事……”
先说了新入宫的人,又问了他的事,过问的还能是什么?
赵誉伸指捏了捏眉心,目光移向那摆的十分整齐的绿头牌上,一眼看到两只簇新的牌子,比旁的名牌都更显莹翠些。
脑海中陡然就闪现过一截戴了碧玉镯子的皓腕。
黄德飞见赵誉抿唇不语,眸光飞快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登时就明白过来,脸上堆笑,吩咐那敬事房领事太监道:“今儿摆驾祥福宫。”
那敬事房太监如逢大赦,松了一口气连连行礼:“奴才这就传话去,奴才这就去!”
自打开年,皇上留宿后宫的次数不足一手之数,太后忧心,皇后挂念,后宫无数人翘首盼着,压力都顶到敬事房来。今日皇上肯幸新人,这无疑是个好兆头。
后宫也着实太久没有新鲜血液了,温淑妃夏贤妃都是跟了皇上十几年的人,虽然风姿不减当年,到底年岁长些,不及小姑娘娇艳。皇后又是个身子不顶用的,皇上便是去坐一坐,也不过为着皇后的脸面勉强应付,徐贵人也已经进宫多年,如今又有身孕不能侍奉,旁的几个向来无宠。其实不光皇后焦急要送新人侍奉,连他这个做奴才的也跟着操了不少的心。
如今一颗石头落地,自己这顶帽子算是稳住了。皇上若再不幸妃,他们敬事房也可以裁撤关门了……
赵誉见那太监一脸感激,激动得恨不得跳上两跳,给他气的发笑,拍了下桌案道:“行了,滚!”
是夜,赵誉驾幸祥福宫。福姐儿接到消息时,整个人都有些发懵。前番赵誉来到,已在后宫掀起了一场风波,她俨然就成了人家口中的狐精妖怪,一入宫就得了圣驾的另眼相待。
如今风波才平,今晚就要侍驾。
紧张的同时,心里也有些恐惧起来。
这次是真的……真的……
戌时刚过,福姐儿沐浴罢,梳妆整齐,就坐在床前等候赵誉。
听得外头通传“皇上驾到”,她绞着袖子站了起来。
帘子掀开,明黄袍服一闪。
福姐儿听见自己如鼓的心跳声,福下身去,颤声道:“恭迎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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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晨光2
赵誉缓步跨入内殿。
苏皇后闻知今夜赵誉驾幸祥福宫, 早早拨了人手过来替福姐儿张罗置备。
从坤和宫小厨房弄了许多样精致小点, 另有两壶新酿的果酒摆在案上。
福姐儿穿了件藕荷色软烟罗交领宽袍,下衬一条细绫百褶霜白裙子,不穿制式宫装的她, 在灯下更显出几分鲜活娇艳。头发用赤金蝶翼钗固定成髻, 似是刚沐浴过, 发梢犹可见些微湿意。
赵誉坐在桌畔, 抬了抬手掌示意福姐儿平身, 福姐儿一步步挪至他身旁, 小声地道:“皇上您用过膳了么?”
赵誉示意她入座,接过彩衣递过来的银箸朝侧旁侍立的宫人扬了扬下巴。
宫人次第退了出去。
红烛燃亮的殿内就只余下福姐儿和赵誉二人。福姐儿垂头替赵誉斟了杯酒。玉手将甜白瓷盅递过,心尖儿发颤, 好生害怕赵誉又再故技重施将她拽过去……
少女眼中的戒备和慌乱赵誉看得分明, 唇边溢了抹轻笑,自己也说不清怎会特别喜欢瞧小姑娘出糗的模样。
赵誉接过酒盏饮尽了,凝眸看去,对面烛光映照下的少女双颊染了红霞,明澈的眸子在火光下更显清亮,小心翼翼地偷觑着他脸色,有些局促不安地在桌下绞着指头。
赵誉笑了声道:“你不陪朕饮两杯么?”
福姐儿缩着肩, 撅起嘴唇小声地嘟囔道:“我……妾……酒量不佳,怕无法陪皇上尽兴……”
“不要紧。”赵誉道:“这酒还不错,寻常旁的地方没有,是皇后身边的张嬷嬷的独门秘方儿。朕讨要多次也没讨过来。”
赵誉笑着摇了摇头。
福姐儿能从他简单的几句话里猜出大概。换做她是苏皇后, 手底下有这样的能人,做出能引帝王都赞誉的美酒,她定然也不肯把人和方子交出来,能用这东西引着皇上常常来自己屋里坐坐才是……
福姐儿道了声“是”,给自己也斟了一杯果酒,凑唇小小地抿了口,舌尖上那香甜的酒味炸开,在口腔中激起惊喜的回味。
福姐儿眸子越发亮了几分。这酒是甜的,说是酒,口感更像挤出来的樱桃汁,兼有淡淡的花香味,入口极是甜美。
福姐儿将酒盏微倾,一口气饮尽了杯中的果酒,面上带了几丝愉悦的表情,抬头对赵誉道:“妾再替皇上满上?”
赵誉无可无不可地瞧了瞧她。小姑娘没了适才的拘束,很开心地执壶又替两人都续了一杯。
赵誉堪堪将杯盏凑至唇边,便见对面的小姑娘一仰头又将酒饮尽了。
赵誉想要出声提醒,嘴唇半启,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
福姐儿饮完两杯,不好意思再给自己添酒,见赵誉撂了杯筷,疑惑地问他:“皇上不再用些么?”
赵誉没有说话。
视线投在她娇艳的面容上,觉得这屋中半明半暗的灯火都旖旎起来。
福姐儿脸颊发烫,悄悄用微凉的指尖替自己降温。对面灼灼的注视叫她喘不过气,想到待会儿可能发生的一切,不由心跳如鼓。
气氛正好,红烛正艳。若两人是寻常夫妻,今晚该是美好浪漫的洞房花烛夜。
福姐儿迷离的眸子隐隐闪过一抹失意和落寞。她这辈子,注定不会有什么洞房花烛,更不会有琴瑟和鸣相濡以沫的婚姻生活。他是帝王,而她只是服侍他、要替他生儿育女的众多妃嫔中的一个……
不能撒娇邀宠,不能任性妄为,不能在他面前有半点出格无礼……
灯下,小姑娘迷离的眼眸中似乎有了泪意。当他想要辨认清楚时,她却垂下头去,长睫掩住了眸中满溢的水光。
福姐儿声音涩涩地道:“皇上要喝杯热茶,坐会儿么?”
着实不懂如何讨好于他,怕他觉得自己不够机灵,慌忙又解释了几句:“皇上您别生气,妾头回……头回伺候……怕皇上不如意,怪妾不够贴心……”
赵誉笑了笑:“无碍。叫人备清茶,取纸笔过来给朕,你且去忙你自己的。”
福姐儿微怔。她该忙些什么?今晚她的主要任务便是服侍他,他来到她的寝殿,却说要她去忙旁的?
福姐儿抿了抿唇,按下心底的不安,吩咐人撤下酒菜,在南侧书房备了笔砚。
赵誉走向书房,福姐儿挪动小碎步跟在后头,赵誉拾起笔来,在纸上写了几个小字,余光瞥见福姐儿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的椅上。
赵誉淡淡笑道:“要不你早些休息。”
福姐儿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皇帝在她屋里写字,她不在前服侍,却自己高床软枕地安睡?给她再大的胆子她也不敢啊。
赵誉见她不走,也不再多劝,信笔游龙在纸上写了密密麻麻许多字,落款处盖了随身携带的印鉴,取信封装好,用蜡油封了,扬声传黄德飞即刻送出去。
福姐儿瞧他神色恬淡,不像是前朝有大事发生,为何定要星夜写了信送出去,却不是她能推测出来的缘由了。
赵誉搁了笔,展眼又瞧了瞧她,语调中带了抹无可奈何,“要在这里盯着朕一晚上么?”
福姐儿扁了扁嘴唇,眉头凝成一个疙瘩,不大愉快地道:“皇上要写一晚的字么?”
赵誉闻言笑着朝她看过来,“怎么,朕欲做什么,还要过问你么?”
福姐儿有些丧气地想,该做的她都已做了,总不能自己上赶着去给皇上宽衣。上回在紫宸宫的丢脸记忆还犹在眼前,她都乞求要留下服侍了,他都没有对她动一丝绮念……
福姐儿叹了声,给赵誉行礼告退出去,快步走回内室,传彩衣替她打水洗脸。
赵誉其实并没有急事要处理。今晚能来后宫,也是为了舒泛身心。写信送信完全是一时突发奇想,心里记挂着朝中的某件事,一面练字一面在脑海中将前情后果梳理了一遍。
小姑娘已经许久未曾发出声响,赵誉搁了笔,负手一路行至她寝居,淡朱红色的纱幔放了下来,隐约可见一团倩影。
伸手拂开帐帘,芙蓉花般美好的睡颜就在他眼前。
长长的睫毛微微上翘,弯成极好看的弧度。完美得没有一丝瑕疵的脸,眉头轻轻蹙起,似乎睡梦中犹为着什么事情发愁。心弦像被谁拨动了下,赵誉食指指腹缓缓落在她眉间,爱怜地揉了两下……